1 归乡马蹄乱黄土官道被太阳烤得发烫,马蹄铁踏在上面,扬起一股股干燥呛人的烟尘,
扑在脸上,又热又痒。我,花木兰,身子绷得像张拉满的弓,坐在马背上,努力挺直腰板,
试图把一路风尘都压在肩甲之下。盔甲沉重,被太阳晒得滚烫,金属边角烫得人皮肤发疼,
里衣早已被汗水浸透,湿漉漉紧贴在身上,尤其胸前那层层裹紧的布帛,
闷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我悄悄调整了下坐姿,胸口那种被勒紧的滞涩感才稍稍缓解,
可心头那块沉甸甸的石头,却无论如何也挪不开。离家十年,刀头舔血,枕戈待旦。
黑山脚下那场血战,喊杀声、刀剑撞击声、临死的惨嚎声,
还有同袍兄弟倒下去时那双死死瞪着的、渐渐失去光彩的眼睛……像一群赶不走的毒蜂,
日夜在脑子里嗡嗡作响。那些声音,那些面孔,沾着血和泥,沉甸甸地压在记忆深处。
“将军?”旁边响起一个粗嘎的声音,带着点迟疑的关切。是我的副将,王庆,
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刻满了刀疤和风沙的痕迹,此刻也蒙着厚厚的黄土,
只剩下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您脸色不大好,可是这日头太毒了?”我猛地回过神,
用力攥紧了粗糙冰冷的缰绳,勒得掌心一阵锐痛。这痛感像根针,
刺破了那些翻涌的血色记忆。“无妨。”我开口,声音刻意压得低沉沙哑,
像是砂纸在粗粝的木头上打磨过,“风沙迷了眼罢了。快到京城了,都打起精神来!
陛下等着咱们献俘阙下呢!” 我提高了音量,既是说给王庆听,
也是说给身后这队同样疲惫却强撑着昂首挺胸的百战老兵。王庆咧嘴一笑,
露出被劣质烟草熏得发黄的牙:“嘿!将军说的是!弟兄们跟着您,刀山火海都趟过来了,
还怕这点土?进了城,陛下赏赐下来,咱非得好好喝他娘的三天三夜!”老兵们轰然应诺,
疲惫的眼睛里瞬间燃起炽热的光。马蹄声似乎也重新变得铿锵有力,踏在滚烫的官道上,
朝着远处那巍峨的、在夏日蒸腾的热浪中微微扭曲晃动的巨大城郭奔去。那高耸的城门楼,
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沉默地张开了黑洞洞的口。离家越近,
那根勒在胸口的布带似乎缠得越紧,几乎要嵌进肉里。十年刀锋舔血换来的功名,
此刻却像悬在头顶的冰棱,寒意刺骨。
2 锦匣藏惊雷京城的气味混杂着汗臭、牲畜粪便、劣质脂粉和食物的焦糊味,扑面而来,
喧嚣得让人脑袋发胀。街道两旁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无数道目光黏在我们身上,有敬畏,
有好奇,更多的是纯粹的看热闹。欢呼声浪一阵高过一阵,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花将军威武!”“快看!那就是大破突厥的花木兰将军!”声音嘈杂灌入耳朵,
我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勒住缰绳的手心全是冰凉的汗。王庆在我旁边,挺着胸膛,
一脸与有荣焉,还不时向人群挥手致意。他粗声大笑着:“将军!您听听!
这京城的老少爷们儿,可都念着咱们的恩德呢!”我勉强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
这铺天盖地的喧闹像一层厚厚的茧,把我紧紧裹住,几乎窒息。只想快点穿过这人群的洪流,
躲开那些灼热的视线。好不容易抵达驿馆。刚卸下沉重得几乎要压断肩膀的甲胄,
连一口水都没来得及喝顺,
门外便传来一声尖细刺耳、拖得老长的通报:“圣——旨——到——!”心口猛地一缩,
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宣旨太监带着一股浓郁的、甜腻得发齁的熏香味儿走了进来。
他面白无须,脸上堆着过分夸张、如同画上去的笑容,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针,
在我身上飞快地扫过,尤其在胸口位置,似乎多停留了一瞬。
“花木兰将军接旨——” 太监展开黄绫卷轴,尖细的嗓音在安静下来的驿馆厅堂里回荡。
我依礼单膝跪地,垂首听宣。圣旨里是那些华丽的辞藻,
盛赞我“勇冠三军”、“功勋卓著”、“国之柱石”。太监的声音抑扬顿挫,
像在唱一出精心排练的戏。赏赐流水般抬了进来:整箱的金锭在烛光下刺眼夺目,
成匹的锦缎流光溢彩,华美的玉器温润生光……每一件都价值连城,彰显着帝王浩荡的恩宠。
厅堂里,王庆和其他几个亲兵看着这些珍宝,眼睛都直了,呼吸粗重,压抑着兴奋的低语。
太监脸上那层虚假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他慢条斯理地念到最后:“……另赐宫装一套,
以彰其功,慰其辛劳。”最后两个小太监小心翼翼地抬上一个异常精美的紫檀木雕花锦匣,
轻轻放在那堆金光闪耀的赏赐旁边。宫装?这两个字像两道惊雷,毫无预兆地在我头顶炸开!
脑子里“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似乎刹那间凝固,
又在下一瞬疯狂地冲上头顶,撞得耳鼓轰鸣。我下意识地抬头,正对上那宣旨太监的眼睛。
他脸上那层厚厚的、浮于表面的笑容像劣质的白垩粉一样簌簌剥落,
露出底下冰冷刺骨的审视和一丝毫不掩饰的、猫捉老鼠般的恶意。
他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声音压得极低,却又清晰无比地钻进我的耳朵,
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阴冷:“花将军,陛下……可是好奇得很呐。
好奇您这堂堂‘勇冠三军’的猛将,究竟是如何……瞒天过海,欺君罔上的?
” 他刻意加重了“瞒天过海”、“欺君罔上”几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像淬了毒的冰针,
狠狠扎进我的骨缝里。“哐当!”我手边案几上的茶杯猛地被撞翻在地,
滚烫的茶水泼溅出来,碎裂的瓷片在地上狼狈地打着旋儿。
3 金殿骨铮铮皇宫大殿的肃穆几乎令人窒息。巨大的蟠龙金柱撑起高耸的穹顶,
仿佛随时会压下来。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陈年的檀香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威压。
我穿着沉重的明光铠,单膝跪在冰凉坚硬的金砖地上,铠甲冰冷的金属边缘硌着膝盖骨,
寒意顺着骨头缝往里钻。文武百官分列两侧,像两排沉默的石俑。无数道目光,或探究,
或惊疑,或幸灾乐祸,或纯粹冷漠,如同无数根芒刺,密密麻麻扎在我低垂的脖颈和后背上。
那件刺目的宫装锦匣,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无声地摆在我面前不远的地面上。“花卿,
” 一个沉稳而听不出喜怒的声音从高高在上的御座方向传来。珠帘微动,
隐约可见那明黄的身影。“你可知罪?”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
沉沉地砸在殿内每个人的心上。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抬起头,
迎向那珠帘后模糊却威严的目光,声音竭力保持着平稳,
却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陛下,末将不知身犯何罪!”“大胆!
” 一个尖利的声音立刻刺破了寂静,是御史台的一个老臣,山羊胡子气得一翘一翘,
“花木兰!你女扮男装,混入行伍,欺瞒朝廷,蒙蔽圣听!此乃大逆不道的欺君之罪!
按律当诛九族!还敢狡辩!”“欺君?” 我猛地挺直了脊梁,
铠甲叶片摩擦发出“锵”的一声锐响,压过了那老臣的呵斥。目光如电,
扫过殿上那一张张或惊愕或鄙夷的脸,“末将自代父从军那日起,便从未以女儿身为念!
十年来,末将跨过的每一条冰河,翻过的每一座险峰,哪一次不是豁出性命?黑山血战,
末将率八百疲卒断后,死战三日,身被数十创,只为护住主力大军!那时,
可有人问过我花木兰是男是女?!”我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激荡,
带着战场磨砺出的血气与嘶哑:“末将胸前的箭疮,背上的刀疤,
与军中任何一位战死的兄弟一样,都是用血肉刻下的‘忠’字碑!陛下!
” 我再次转向那沉默的御座,字字如铁,掷地有声,“末将只知报国杀敌,
只知不负陛下信任!此心此身,天地可鉴!若论欺瞒,末将欺瞒的,不过是这副天生皮囊!
从未欺瞒过这颗为国尽忠、为陛下效死的心!”大殿里死一般寂静,
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在回荡。珠帘后的人影似乎动了一下。“好一个‘忠字碑’。
” 皇帝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这一次,似乎带上了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他缓缓站起身,
珠帘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一步一步,从那高高在上的御座走了下来,
明黄色的靴子踏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压迫感十足的声响。
他停在我面前几步远的地方。高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带着无形的威压。“花卿,
” 他微微俯身,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了殿内的昏暗,直直钉在我脸上,“抬起头来。
”我依言抬头,直视着这位掌握生杀大权的帝王。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深得如同寒潭。
“你说你胸前的箭疮,是‘忠’字碑?” 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抬起头,挺起胸,让朕看看你这块碑,究竟是何等模样!”话音未落,
他那只戴着玉扳指的手,竟快如闪电般探出,猛地抓住了我胸前铠甲的护心镜边缘!
动作粗暴而直接,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近乎羞辱的意味!“陛下!” 我惊怒交加,
下意识地想要格挡后退,身体却因跪姿而迟滞!“刺啦——!
”坚固的金属甲叶连接处被一股蛮力硬生生撕裂!
内里层层紧束的布帛瞬间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那只手并未停留,目标极其明确,
带着一种冷酷的探究,
狠按向我胸前那处即使在层层束缚下依旧能看出轮廓的、深陷的旧伤——那是在黑山断后时,
一支淬毒的冷箭留下的印记,位置极其凶险,若非偏了半分,早已洞穿心脏!“啊!
” 剧痛和一种被彻底扒光的巨大羞耻感瞬间攫住了我,让我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
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皇帝的手死死按在那处伤疤上,力道大得指节发白。
他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入我的眼底,一字一句,
清晰地响彻死寂的大殿:“花木兰!此等箭伤位置——非女子不能有!你,还有何话说?!
”4 故人踏血来皇帝那声如同冰碴碎裂般的喝问还在金殿森冷的空气中震荡,
像无形的鞭子抽打在每个人的神经上。群臣噤若寒蝉,连呼吸都屏住了。
那根按在我胸前旧伤疤上的手指,像烧红的烙铁,带来剧痛的同时,
更带来一种被彻底剥光示众、尊严尽碎的冰冷绝望。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里,
一个炸雷般的声音猛地爆开,带着扭曲的狂怒和难以置信的背叛:“女子?!花木兰!
你……你竟真是个娘们儿?!”我猛地转头,瞳孔骤然收缩!是王庆!我的副将!
那个和我一起在黑山的尸山血海里滚爬出来、同生共死过无数次的兄弟!他此刻双眼赤红,
如同濒死的野兽,脸上所有的风霜、忠诚、甚至那点粗鲁的憨厚,
都被一种极致的震惊和滔天的怒火烧得扭曲变形。
他死死瞪着我胸前被撕裂的铠甲和暴露的旧伤位置,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人。
“你骗得我们好苦!” 王庆的声音嘶哑破裂,像是喉咙被砂石磨穿,
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子,“兄弟们!我们竟被一个女人驱使了整整十年!为她挡刀!
为她拼命!我们流的血,立的功,到头来都成了她的垫脚石!成了天大的笑话!
”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剑!冰冷的寒光在幽暗的大殿中骤然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