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上官馨儿,嫁给了县令之子周文远。人人都说这是好姻缘,
只有我知道他每晚都要检查我的妆匣。“胭脂少了一分,”他指尖捻着朱砂笑,
“我的馨儿今日见了谁?”直到书肆遇见陈砚之,
他递给我被禁的《楚辞》:“夫人眼中有火。”我们相约私奔那夜,柴门突然被撞开。
周文远提着滴血的剑微笑:“娘子,你的砚台碎了。”他踩碎陈砚之指骨时,我竟笑出了声。
“原来你怕这个?”我染血的唇贴着他耳垂,“那本《列女传》...我烧了。
脖子的手突然发抖:“你怎么敢...我娘就是这么疯的...”1红烛淌尽了最后一滴泪,
在铜烛台上凝成一片狼藉的暗红。窗外,天光泛着一种疲惫的灰白,勉强透进来,
屋里那股浓郁的、甜得发腻的合欢香还没散尽,混着昨夜残留的酒气,沉沉地压在人胸口。
我倚在冰冷的雕花床柱上,指尖无意识地捻着滑腻的锦被边缘,
一夜未眠的倦意沉沉压在眼皮上,身体却像张绷紧的弓弦。轻微的脚步声停在床前,
带着一种我早已熟悉的谨慎。周文远来了。他身上是昨夜那件大红的喜服,只是外袍脱了,
露出里面月白色的中衣,衬得他眉眼愈发温润。他挨着我坐下,床榻微微一陷,
一股清冽的皂角气息混着极淡的墨香,盖过了些许那恼人的甜香。这味道曾让我安心,
此刻却只觉一阵莫名的冷。“馨儿,”他的声音低柔得像拂过新柳的风,
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没睡好?可是累着了?”他的目光在我脸上逡巡,
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专注。我垂下眼,避开那目光,喉咙有些发紧:“还好。
”他轻轻“嗯”了一声,不再追问,仿佛昨夜那场喧嚣耗尽我所有气力的仪式,
于他只是寻常一日。他的视线,像水银一样无声无息地滑开,
落在我妆台那个描金绘彩的妆匣上。那匣子是他家送来的聘礼之一,做工极精巧,
是我带过来的为数不多的“体己”之一。他起身,步履从容地走过去,拿起妆匣,
又走了回来。那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去取一件再寻常不过的物件。他在我身边重新坐下,
指尖搭在匣子精巧的铜扣上,“咔哒”一声轻响,盖子应声而开。里面静静躺着几件首饰,
两盒胭脂,一罐香粉,还有一把细齿的玉梳。他的手指,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
带着一种读书人特有的洁净感。此刻,这手指正探入匣中,
精准地拈起其中一盒胭脂——那是我昨日清早用过的那一盒。他轻轻旋开瓷盖,
露出里面凝脂般的嫣红朱砂。他的指腹,极其小心地在胭脂膏体平滑的表面轻轻拂过,
留下一点几乎看不见的痕迹。他的眼神专注,像是在研读一卷深奥的古籍。片刻后,
他抬起眼,脸上漾开那种温润如玉的笑意,嘴角的弧度完美得没有一丝瑕疵。“馨儿,
”他的声音依旧柔和,像羽毛搔刮着耳膜,“这胭脂,似乎少了一分呢。
”他指尖捻起一点几乎看不见的朱砂末,送到鼻下极其细微地嗅了嗅,目光重新落回我脸上,
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害的疑惑,“今日……可是见了什么人?这香气,沾得有些杂。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来,直冲头顶。我昨日一整日都在后宅,
见到的除了周家的婆子丫鬟,便只有他母亲周夫人。那婆子丫鬟,根本不敢近我的身。
周夫人?她身上常年是浓烈的檀香味,与我这清甜的茉莉胭脂,绝无干系。我猛地抬眼看他。
他还是那样笑着,眼神温煦,仿佛只是在谈论窗外的天气,或是问我早膳想用些什么。
可那笑意,此刻却像一层薄薄的冰,覆盖在深不见底的寒潭之上。手指在袖中死死掐进掌心,
尖锐的疼痛勉强维持住摇摇欲坠的镇定。“昨日…只在园子里走了走,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砂纸磨过木头,“许是风吹日头晒,掉了一些。
”他静静地看了我几息,那温和的目光里像有细小的针,扎得我无处遁形。然后,
他唇角的弧度加深了些许,似乎很满意我的回答,又或者,只是满意我此刻的僵硬。
他合上胭脂盖子,动作轻柔地放回妆匣里,又细致地将其他几样东西摆正,
仿佛在整理一件稀世珍宝。铜扣再次“咔哒”一声扣上,那声音在寂静的清晨里格外刺耳。
“天凉,”他站起身,将妆匣放回原位,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温淡,“多歇歇。母亲那边,
我已替你告过假了,今日不必去请安。”他整理了一下自己月白的衣襟,
步履从容地离开了新房,留下满室残余的甜香和我胸口那团冰冷的、几乎窒息的疑惧。
从那天起,那妆匣成了悬在我头顶的利剑。每日晨昏,周文远都会过来,或早或晚,
动作永远那么从容不迫,带着温润的笑意,亲手打开它,用他那双能写锦绣文章的手,
精准地丈量胭脂的深浅,香粉的厚薄,发簪的位置。每一次,我都像被剥光了钉在墙上,
所有的行踪,所有的气息,在他面前无所遁形。他总有办法。
有时是我鞋底沾了不属于后花园的泥土,
有时是我袖口残留了某种他“恰好”知道只在城东某处生长的野草气息。每一次“发现”,
都伴随着他温和的询问和眼底深处那抹冰冷的审视。周家后宅的院墙,
像一圈不断收紧的铁箍。周夫人端坐正堂,慈眉善目,
话语间却句句是“妇德”“规矩”“体面”。她身边的婆子们眼神锐利如鹰隼,
无声地织成一张巨大的网。我渐渐明白,我的天地,只剩下这方寸之地。行走坐卧,
言谈举止,都浸透在一种无声的规训里,像湿透的棉被,沉重地裹住全身。窒息。
无边无际的窒息。隆冬时节,一场薄雪覆了青石小径。周文远要去邻县访友,需离家两日。
临行前,他特意来到我房中,亲手为我披上一件厚实的锦缎斗篷,指尖拂过我鬓角,
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薄胎瓷器。“天寒地冻,莫要出门,”他温声嘱咐,
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关切,“好好在房里,看看书,做做针线。等我回来。”他顿了顿,
目光扫过屋内,“妆匣里的胭脂快用完了,等我回来,带你去挑新的。”我垂着眼,
温顺地点头,感觉那斗篷的厚缎压在身上,重得几乎喘不过气。他走后,
整个周府似乎都松懈了一寸。那份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注视感,短暂地消失了。午后,
雪停了,惨白的日头有气无力地悬着。我坐在窗边,手里拿着一卷《女诫》,
字迹在眼前模糊成一片黑点。心口憋闷得厉害,像塞满了浸水的棉花。一个念头,
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猛地撞进脑海。“备车。”我站起身,声音是自己都未料到的平静,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去书肆。周郎前日提过,想寻一本旧版的《十三经注疏》。
” 这个理由,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勉强能站住脚的借口。周文远虽限制我,
却从不反对我读“正经书”。赶车的周家老仆显然吃了一惊,浑浊的老眼看了看天,
又看了看我,嗫嚅着:“少夫人,这天气……少爷吩咐……”“无妨。”我打断他,
语气不容置疑,“快去快回。”马车在积雪半融的街道上吱呀前行,碾过泥泞。
我紧紧攥着袖中的荷包,指尖冰凉。车帘偶尔被风吹起一角,灌进刺骨的寒风,
也灌进久违的烟火气的市井声响——小贩的叫卖,孩童的嬉闹,车轮碾过积雪的嘎吱声。
这些声音像滚烫的针,刺在我被禁锢已久的心上,又痛又痒。书肆的门脸不大,
深色的木匾上刻着“墨韵斋”三个古拙的字。推门进去,
一股陈年纸张墨锭和木头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车上的寒气。店里很静,
只有一位老掌柜伏在柜台上打盹,鼾声轻微。我屏着呼吸,不敢惊动他,
只想尽快找到那本《十三经注疏》,然后逃离这短暂的“自由”。
目光在略显昏暗、堆满书卷的架子上逡巡。指尖拂过粗糙的书脊,陌生的书名在眼前掠过。
忽然,我的目光被角落里一本薄薄的书页泛黄卷边的册子吸引。
它被随意地塞在一堆蒙尘的账本下面,只露出小半截,上面两个墨色淋漓的字,
像烧红的烙铁,烫进了我的眼睛——《楚辞》。心猛地一跳,血液瞬间涌向头顶。
周文远说过,这等“怨怼之词”、“淫丽之文”,最是惑乱人心,闺阁女子绝不可沾。
可那两个字,像有魔力,死死吸住了我的目光。就在我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卷发脆的书页时,
旁边传来一声极轻的咳嗽。我像被火烫到般猛地缩回手,心脏狂跳着几乎要撞出胸腔,
仓皇地循声望去。书架另一侧的阴影里,站着一个年轻男人。他穿着半旧的青灰色棉袍,
袖口沾着几点墨渍,身形清瘦,手里正拿着一块干净的软布,
仔细擦拭着架子上几卷书脊上的浮尘。他闻声也抬起头,目光穿过书架的缝隙,
直直地落在我脸上。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异常清亮,像冬日雪后初晴的天空,
带着一种坦然的、洞悉一切的了然。他看着我,
又瞥了一眼那本被我慌乱中碰歪露出更多字迹的《楚辞》,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那弧度很淡,几乎算不上笑容。“夫人,在找什么?”他开口,声音不高,
却在这寂静的书肆里格外清晰,带着一种温和的磁性。我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
窘迫得无地自容,仿佛做贼被当场拿住。舌头像是打了结:“我……找《十三经注疏》。
”“哦?”他放下手中的软布,绕过书架,从容地向我这边走来。他的脚步很轻,
踩在木地板上几乎没有声音。他在我面前几步远停下,并未靠近,目光却再次落在我脸上,
那双清亮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似乎在仔细分辨着什么。他没有立刻去帮我找书,
反而微微偏了偏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我听:“夫人眼里……”他顿了顿,
似乎在斟酌词句,然后清晰地说道,“有火。”轰的一声!像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炸开了。
我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脊背撞上冰冷的书架,震落几缕灰尘。我猛地垂下头,
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双手紧紧攥着冰冷的衣襟,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火?他说我眼中有火?
那是什么火?是惊惧?是羞愤?还是……连我自己都不敢深究的野心?
他似乎并未期待我的回答,也没有因我的失态而露出任何异样。他自然地转过身,俯身,
在书架最底层翻找起来。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书卷气的从容。很快,
他抽出一册厚重并且书页泛黄的书卷,双手捧着递到我面前。
正是那本旧版的《十三经注疏》。“是这个吗?”他问,声音依旧平和。我胡乱地点头,
伸手去接,指尖却不自觉地微微颤抖。在我接过书卷的刹那,
他另一只手却极其自然地探入刚才那个角落,轻轻一抽,将那本薄薄的《楚辞》也拿了出来。
他没有看我,将《楚辞》轻轻放在我怀中的《十三经注疏》之上。两册书叠在一起,
一重一轻,一厚一薄。“书无贵贱,”他低声说,目光终于再次落在我脸上,
清亮的眼底映着窗外透进来的、惨淡的冬日天光,“人心有明暗。”他的声音很轻,
像羽毛落地,“有些火,点着了,未必是坏事。”说完,他微微颔首,
像是完成了什么微不足道的小事,转身拿起他的软布,继续去擦拭另一排书架上的灰尘。
只留下我僵在原地,怀里抱着两册书卷,那本薄薄的《楚辞》压在厚重的经书之上,
却像烙铁一样滚烫,灼烧着我的胸膛。车轱辘碾过周府后门那条僻静的青石路,
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我靠在颠簸的车厢壁上,怀里紧紧抱着用布包裹严实的两本书。
指尖隔着布帛,还能感受到那本薄册子坚硬的棱角。书肆里那双清亮的眼睛,
那句“夫人眼里有火”,像烧红的针,一遍遍刺在心头。
回到燃着暖炉却依旧感觉不到丝毫暖意的卧房,巨大的空虚和冰冷立刻重新裹挟上来。
我屏退丫鬟,闩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才敢拿出那两本书。
指尖颤抖着拂过《楚辞》粗糙的封面,那些被周文远斥为“怨怼”、“淫丽”的文字,
此刻却像带着滚烫的生命力,灼烧着我的指尖。“长太息以掩涕兮,
哀民生之多艰……”“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字句滚烫,
撞进心底那片早已干涸龟裂的荒漠。那书肆男子的话在耳边回响,像火星溅落枯草。他是谁?
为何敢递出这禁书?为何能一眼看穿我眼底的囚笼与不甘?那清亮的眼神,
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平静,像暗夜里悄然投下的一束光。接下来的日子,周文远回来了,
那无形的绳索再次勒紧。妆匣的检查依旧每日进行,他的目光愈发温和,也愈发锐利。
我像踩在薄冰之上,每一步都需万分小心。然而,那本藏在床板暗格里的《楚辞》,
成了我唯一的火焰。每当深夜,确认他已在书房安歇,我才敢点起微弱如豆的灯火,
贪婪地汲取那纸页间流淌着自由的灵魂。那火焰,终究引来了飞蛾。几日后,
周家的管事婆子送来一批新采买的绣线,随同送来的,
还有一个小小的、毫不起眼的桑皮纸包。婆子低眉顺眼:“少夫人,这是书肆掌柜让捎来的,
说是您上回落下的小物件。”我的心骤然提起。待婆子退下,我屏息打开纸包,
里面是一块未经雕琢的青田石素章。没有印文,只在纸包内侧,用极淡的墨,
写着一个地址和时间——“城西柳林渡,三更梆响后。陈砚之。”墨迹清瘦峻拔,像他的人。
陈砚之。原来他叫陈砚之。握着那块冰冷的石头,心却滚烫得几乎要跳出喉咙。去?
还是不去?那地址像深渊的入口,充满未知的恐惧,也散发着致命的诱惑。去了,
便是万劫不复。不去……难道要在这妆匣丈量的方寸之地,耗尽一生?
恐惧与渴望在胸腔里疯狂撕扯,几乎要将我撕裂。最终,那被《楚辞》点燃的的野火,
烧尽了最后一丝犹豫。我将那地址死死记在心底,然后将纸条凑近烛火。
火焰贪婪地舔舐着纸角,瞬间蔓延,化为几片蜷曲的灰烬,无声地飘落在冰冷的砖地上。夜,
深得如同凝固的墨。周府死寂一片,只有巡夜家丁拖着疲惫的脚步,
梆子声空洞地回荡在庭院深处。二更梆响过,我像一缕幽魂,悄无声息地从床上滑下。
白日里便备好的深色布衣紧紧裹在身上,冰凉刺骨。我屏住呼吸,
从床下暗格里摸出一个小小的布包,里面是积攒了很久的一点散碎银子和几件不起眼的首饰。
那本《楚辞》,我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将它塞进怀里,紧贴着心口。它太烫了,
烫得我不能舍弃。推开后窗,冰冷的夜风猛地灌入,吹得我浑身一颤。我探出身,
踩着窗下早已看准的花几,轻盈地翻了出去,落在后院冰冷的泥地上。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每一次跳动都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我猫着腰,
借着花木假山的阴影,像一道影子般,熟稔地避开巡夜人可能经过的路线,
向着后花园最偏僻的角门潜去。角门老旧,门栓早已被白日里偷偷弄松。我颤抖着手,
费力地、一点一点地拉开沉重的木栓。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在这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我吓得浑身僵直,伏在门后,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幸好,
远处只有几声犬吠回应,巡夜人的梆子声依旧在不紧不慢地响着,并未靠近。
我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泥土和腐烂落叶气息的空气,猛地拉开一条门缝,侧身挤了出去。
外面,是冰冷的黑夜。自由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凛冽的寒意,也带着压抑的狂喜。
我辨了辨方向,朝着城西,朝着那个叫柳林渡的地方,跌跌撞撞地奔跑起来。
布鞋踩在冻硬的土地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夜风刀子般刮在脸上,我却感觉不到冷,
只有一种近乎虚脱的亢奋。柳林渡在城外不远,一处荒废的旧码头。
几株枯死的老柳树在夜色里伸展着狰狞的枝桠,像鬼影幢幢。河水在黑暗中呜咽流淌,
声音空洞而辽远。我躲在最大的一棵枯柳后面,背靠着粗糙冰冷的树干,剧烈地喘息着,
眼睛死死盯着来路的方向,期盼着那个清瘦的身影出现。时间一点点流逝。
梆子声似乎响过了三更?在这荒郊野外,梆声模糊不清。每一刻等待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渐渐恐惧和寒冷重新攫住了我,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他来了吗?被发现了吗?
还是……他后悔了?无数可怕的念头在脑海里翻腾。就在我几乎要被绝望吞噬时,
远处的黑暗中,终于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那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一种慌乱的节奏,
完全不似陈砚之平日的从容。我心头一喜,刚要探出身,却又猛地顿住。不对!
那脚步声……不止一人!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气的寒风,毫无预兆地卷了过来!砰!!!
一声巨响,破旧的柴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面狠狠撞开!
腐朽的木屑和尘土在惨淡的月光下簌簌飞溅。一个人影被粗暴地掼了进来,
重重摔在布满碎石和枯草的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痛哼。是陈砚之!他蜷缩着,
青灰色的棉袍沾满了泥土和暗色的污迹,在月光下,
那污迹泛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粘稠的光泽。紧接着,一个颀长的身影,逆着门外朦胧的月光,
不疾不徐地踱了进来。周文远。他身上甚至还穿着在家时的素色锦袍,纤尘不染。
只是手中提着一柄长剑,剑尖斜斜向下,浓稠的、温热的液体正顺着那寒光凛冽的刃口,
一滴,一滴,缓慢地砸落在地上铺着的厚厚枯草上,发出沉闷的“嗒、嗒”声,
在死寂的柴房里清晰得刺耳。月光吝啬地透过破窗棂,只照亮他半边脸。
他嘴角噙着我无比熟悉的、温润如玉的笑意,眼底却是一片望不到底的、冰冷的寒潭。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地上痛苦蜷缩的陈砚之身上,带着一种欣赏猎物垂死挣扎的玩味。然后,
那目光缓缓抬起,像冰冷的蛇信,舔舐过我的脸。“娘子,”他的声音响起,
依旧是我听了无数次的、带着磁性的柔和,却像浸透了冰渣,
每一个字都砸得我骨头缝里发冷,“夜深露重,怎么跑到这荒郊野外来吹风?”他的视线,
仿佛穿透了我单薄的衣衫,落在我怀里那本《楚辞》的位置。“瞧,”他微微歪了下头,
目光重新转向地上的陈砚之,唇角的笑意加深,带着一种残忍的温柔,“你的砚台……碎了。
”话音未落,他穿着厚底官靴的脚,已经抬起,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姿态,
狠狠踩在了陈砚之的右手上!咔嚓!一声令人头皮发麻、骨髓都跟着发颤的骨裂脆响,
骤然撕裂了柴房的死寂!“呃啊——!”陈砚之的身体猛地弓起,喉咙里爆发出惨嚎。
那声音充满了无法想象的剧痛,在狭小的柴房里冲撞回荡,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鲜血,
瞬间从他扭曲变形的手掌下汩汩涌出,迅速染红了地上的枯草和泥土。我的瞳孔骤然缩紧!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巨大的恐惧和愤怒如同滔天巨浪,
瞬间将我吞没!我想扑过去,想尖叫,想撕碎眼前这个披着人皮的恶魔!
可身体却像被冻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只有牙齿在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眼前阵阵发黑。
周文远似乎很满意我的反应。他踩着陈砚之的手,甚至还微微碾动了一下靴底,
欣赏着脚下躯体更剧烈的痉挛和那不成调的呜咽。他抬起眼,再次看向我,那温润的笑意里,
第一次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一丝扭曲的、兴奋的残忍。“馨儿,”他柔声唤我,
像是在呼唤最亲密的爱人,“我说过,外面脏。你不听话。”他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钩子,
牢牢锁住我煞白的脸,似乎想从中榨取出更多的恐惧和崩溃。
看着他那双因施虐带着掌控一切快意的眼睛,看着他脚下陈砚之痛苦抽搐的身体,
看着他剑尖那滴落的、属于陈砚之的血……一股无法遏制的、近乎癫狂的笑意,
突然从我的喉咙深处翻涌上来!“呵……”一声短促的、带着血腥气的嗤笑,
毫无预兆地从我紧咬的牙关里溢出。周文远脸上的残忍快意瞬间凝固。
他踩在陈砚之断手上的脚停住了,
那双总是温和的眼睛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愕然和……猝不及防的惊疑。
“哈……哈哈哈……”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失控,像挣脱了枷锁的疯兽,
在这弥漫着血腥味的破败柴房里冲撞回荡!我笑得浑身颤抖,笑得眼泪都迸了出来,
笑得弯下了腰!笑声尖利、疯狂,充满了浓烈的嘲讽和一种玉石俱焚的痛快!
周文远眼中的惊疑迅速被一种暴怒取代,那温润的面具彻底碎裂!他猛地拔起脚,
一步跨到我面前,带着血腥气的手如同铁钳,狠狠掐住了我的脖子!
巨大的力量瞬间扼断了我疯狂的笑声,窒息感排山倒海般袭来!“你笑什么?!
”他的脸因暴怒而扭曲,凑得极近,温热的鼻息喷在我脸上,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嘶吼,
“贱人!你疯了?!”肺里的空气被急速抽空,眼前开始发黑,金星乱冒。
死亡的冰冷触感清晰地从他掐着我脖子的手指传来。可奇异的是,心底那片被点燃的火焰,
却在这一刻燃烧得无比猛烈!我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染着陈砚之溅上血迹的唇,
奋力贴近他因暴怒而发红的耳廓。气息微弱,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和一种奇异的甜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