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6 灵魂共鸣
黑暗。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边界。意识像是沉在冰冷粘稠的沥青湖底,每一次试图上浮,都被无形的沉重和撕裂般的剧痛狠狠拽回深渊。
破碎的、混乱的画面如同失控的幻灯片在虚无中疯狂闪烁:
苏晚七窍流血倒下的瞬间……
咆哮的重卡刺眼的远光灯……
秦述抵在颈动脉上那冰冷颤抖的刀尖……
还有……那一声穿透时空、带着极致痛楚和惊惶的嘶吼——“林悦——!!!”
那一声嘶吼,像黑暗中唯一的光标,像溺水者抓住的浮木。意识在无边无际的冰冷和剧痛中,朝着那个声音的方向,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挣扎着,试图挣脱沥青的束缚。
痛。
无处不在的痛。
头像是被巨斧劈开过,残留着钝重到令人作呕的闷痛。四肢百骸像是被拆散了又重新拼凑起来,每一寸骨头,每一块肌肉,都叫嚣着酸楚和无力。喉咙干得如同被砂纸磨过,每一次吞咽都带来火烧火燎的刺痛。
眼皮沉重得像焊上了铅块。我用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掀开一条缝隙。
刺目的白光瞬间涌入,激得我一阵眩晕,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视野模糊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聚焦。
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冰冷的消毒水气味。点滴架,透明的软管连接着我手背上的针头,冰凉的液体正缓缓流入血管。是医院。
我还……活着?
这个认知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茫然和虚脱感,沉沉地压在心头
。苏晚……那个在咖啡厅里被“清除”的、带着无尽悲伤和绝望的女孩……她的脸再次浮现在眼前,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沉重的窒息感。我……活下来了。代价是什么?
目光下意识地、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惊悸,扫向病房的角落。
然后,我的呼吸瞬间停滞。
他就在那里。
秦述。
他坐在靠墙的一张硬塑椅子上,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柄插在鞘中、却依旧散发着无形锋芒的利刃。
他微微低着头,额前几缕墨黑的碎发垂落,遮住了部分眉眼。身上不再是那件标志性的白大褂,而是一件深灰色的羊绒衫,领口微敞,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一小截苍白的脖颈。
他的双手交叠着放在腿上,指骨分明,修长有力。但此刻,那双手却在……微微地颤抖。
极其细微的颤抖,如同风中最后一片枯叶,带着一种极力压制却依旧泄露出来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紧绷。
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斜射进来,在他身上切割出明暗的光影。一半明亮,一半却沉在更深的阴影里。
那沉在阴影中的侧脸线条,绷紧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弦,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濒临断裂般的脆弱感。
他像是感应到了我的注视,猛地抬起了头!
视线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一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他那双眼睛……
不再是手术台上冰冷锐利、洞悉一切的无影灯。不再是巷子里翻涌着暴戾和黑暗风暴的深渊。甚至不再是站在1202门口,带着无形威压和掌控欲的审视者。
那双总是深不见底、将所有情绪都完美封冻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着我的影子。
那冰封的湖面碎裂了,露出了底下汹涌的后怕,是劫后余生的巨大惊悸,是几乎要将他灵魂都焚烧殆尽的恐惧!
那恐惧如此浓烈,如此赤裸,以至于让那双深邃的眼眸都染上了一层破碎的水光!
他死死地盯着我,仿佛要用目光确认我是否真实存在,是否下一秒就会在他眼前再次碎裂消失。
他的嘴唇微微张着,似乎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沉重而艰难。
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消毒水的气味混合着一种无声的、巨大的悲伤和恐惧,弥漫在病房的每一个角落。
我看着他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恐惧,看着他微微颤抖的双手,看着他紧绷到极致的下颌线……苏晚的话,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汹涌地淹没了我。
“……它在吸食他的生命力!它在用他的痛苦和绝望作为养料!”
“我的恐惧……每一次对他的排斥和疏离……都像一把刀!狠狠扎进他的精神里!”
“他撑不了多久了……”
是我。是我每一次因为“黑化值”而产生的恐惧和排斥。是我那愚蠢的、被系统操控的“攻略”行为。
是我……亲手将那些无形的尖刀,通过那个该死的链接,一遍又一遍地刺向他!让他承受着比我更深重百倍的痛苦!
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堵住,酸涩和剧痛交织着冲上眼眶。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滚烫地滑落脸颊,滴在冰冷的白色枕套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对……对不起……” 破碎的、带着浓重哭腔的声音,不受控制地从我干裂的唇间溢出,微弱得如同叹息,却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病房里。
这三个字,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某个无形的闸门。
秦述的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那微弱的道歉狠狠刺中了心脏!他交叠在腿上的双手瞬间握紧成拳,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咔”的一声轻响,瞬间变得惨白!
他眼中的恐惧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剧烈地翻涌起来,随即又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痛苦所覆盖——是自责?是懊悔?还是被这迟来的道歉所唤醒的、更加汹涌的痛楚?
他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高大的身影瞬间笼罩了病床,带来一种极具压迫性的阴影。但他没有靠近,只是站在那里,距离床边一步之遥,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呼吸变得粗重而急促,那双翻涌着痛苦风暴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仿佛要将我的灵魂都吸进去。
“对不起?” 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过生锈的铁皮,每一个字都带着灼热的岩浆气息和一种被强行压抑的、濒临失控的颤抖,“你……你跟我说……对不起?”
他向前猛地逼近一步,那股冰冷的消毒水混合着雪松的气息,此刻却裹挟着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强烈的压迫感让我几乎无法呼吸。
“林悦……”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心裂肺般的痛楚和难以置信的愤怒,“你知道……你冲出去的时候……我在哪里吗?!”
他的眼睛死死地锁着我,那里面翻涌的赤红岩浆几乎要喷薄而出!
“我在解剖室!” 他几乎是低吼出来,声音因为极致的情绪而扭曲变调,“那把刀……它就在我手里!它在叫嚣!它在诱惑!它告诉我……只要轻轻一下……只要一下……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折磨……就都结束了!”
他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前倾,手臂抬起,仿佛要抓住什么,却又在即将触碰到我的瞬间,猛地僵在半空,指关节那道结痂的伤痕在光线下狰狞刺目!
“结束?” 他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冷笑,带着无尽的嘲弄和绝望,“就在我快要……快要控制不住它的时候!就在我……我他妈差点就……” 他的声音哽住了,像是被巨大的痛苦扼住了喉咙,无法再说下去。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自己那只曾握着刀、此刻却悬在半空、剧烈颤抖的手,眼中充满了浓烈的厌恶和……恐惧。
“然后……”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那濒临崩溃的情绪,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沙哑和疲惫,“然后……我就‘看’到了……”
他的视线缓缓移回我的脸上,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后怕,有惊悸,有愤怒,有痛苦,还有一丝……无法言喻的、被强行唤醒的、属于“人”的脆弱。
“我‘看’到了那辆该死的卡车!”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磨出来,带着冰冷的血腥味,“我‘看’到了你……你就站在那里……像……像苏晚一样……放弃了一切!放弃了自己!放弃了……我!”
“放弃”两个字,如同两记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砸得我眼前发黑!
“那种感觉……” 秦述的声音低得几乎只剩气音,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绝望,“就像……有人用烧红的铁钎……活生生地……把我的心脏……从胸腔里……挖了出来!”
“然后……狠狠地!碾碎在脚下!”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那只悬在半空的手,终于无力地垂落下来。高大的身影晃了一下,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他踉跄着后退一步,重重地跌坐回那张硬塑椅子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不再看我。只是深深地、深深地低下头,双手用力地捂住脸,宽阔的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地颤抖起来。
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泣声,断断续续地从他紧捂着脸的指缝间溢出。那声音如此痛苦,如此绝望,如此……不像那个永远冷静自持的秦法医。
病房里只剩下他压抑的、破碎的哽咽,和我自己无法抑制的、滚烫的泪水。
阳光依旧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照射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的消毒水味似乎被这巨大的悲伤和痛苦冲淡了。
我看着他蜷缩在椅子上、无声崩溃的样子,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痛,几乎无法呼吸。所有的恐惧,所有的隔阂,所有的误解,都在这一刻,被他赤裸裸的痛苦彻底击碎。
原来,他承受的,远比我看到的、想象的,要深重得多,残酷得多。
那无形的链接,不仅传递着我的恐惧,更将他推向崩溃的边缘,推向自我毁灭的深渊。
而我冲向卡车的决绝,那彻底的“放弃”,不仅是为了自救,更是对他精神世界最致命的一击,一种被锚点彻底抛弃的、终极的绝望。
巨大的愧疚和心疼如同海啸,瞬间将我淹没。泪水模糊了视线。我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想要靠近他,想要说点什么……哪怕只是徒劳的安慰。
就在这时——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精密仪器咬合的脆响,毫无预兆地在我意识深处响起。
紧接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万千电流瞬间流窜过神经末梢的酥麻感,伴随着一种奇异的、仿佛有什么沉重枷锁被骤然打开的轻盈感,猛地席卷了我的大脑!
滋……信号微弱……尝试重连……
锚点链接……状态:彻底损毁……无法修复……
病毒核心逻辑……崩溃……数据碎片化……
清除程序残余……自毁协议启动……倒计时:3……2……1……
……滋啦……
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垂死挣扎般的电流杂音后,意识深处那最后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系统”的冰冷存在感,如同风中残烛,彻底熄灭,消散于无形。
禁锢……彻底消失了。
那如影随形的死亡威胁,那扭曲认知的“黑化值”标签,那发布任务的冰冷声音……所有的一切,都随着那最后一声微弱的“滋啦”,烟消云散。
巨大的、前所未有的轻松感,如同退潮后温暖的洋流,缓缓冲刷过被痛苦和恐惧蹂躏得千疮百孔的灵魂。但同时,一种更深的、如同劫后余生的虚脱和茫然,也随之弥漫开来。
我怔怔地躺在病床上,感受着那份迟来的、真实的轻松,泪水却流得更凶了。结束了。真的结束了。
秦述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他那压抑的哽咽声,戛然而止。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放下了捂着脸的手。
那张总是俊美得无可挑剔、却又冰冷疏离的脸上,此刻布满了未干的泪痕,眼眶通红,眼底还残留着浓重的血丝和破碎的痛苦。
但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那层封冻了太久、太厚的坚冰,似乎随着那一声微弱的“滋啦”,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泪水的朦胧,越过病房里冰冷的空气,再次落在我脸上。
不再是审视,不再是冰冷的掌控,不再是恐惧的风暴。
那眼神里,是同样劫后余生的茫然,是尚未散尽的巨大痛楚,是难以置信的、小心翼翼的确认……还有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如同废墟中顽强探出头的新芽般的……脆弱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属于“生”的微光。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脸上投下温暖的光斑,也照亮了他眼底那抹微弱却真实的、属于“人”的温度。
病房里一片死寂。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遥远模糊的城市背景音,和点滴瓶里液体滴落的、微不可闻的“嗒、嗒”声。
我们隔着几步的距离,隔着尚未散尽的悲伤和痛苦,隔着刚刚挣脱的、名为“系统”的噩梦残骸,无声地对视着。
没有言语。
也不需要言语。
那无形的、曾经将他们紧紧捆绑、又彼此折磨的枷锁,终于在鲜血和绝望的冲击下,彻底断裂了。
留下的,是两具同样伤痕累累的灵魂,和一片……需要重新开垦的、布满荆棘却也蕴含着无限可能的……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