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衙门里，算盘声噼啪作响，混杂着墨锭在砚台里急促的摩擦声，几乎要将屋顶掀翻。
沈昭宁，或者说，现在叫“沈小郎”的她，正埋首于堆积如山的陈年卷宗里，瘦削的背影像一根随时会折断的芦苇。
她以男装混入这龙潭虎穴般的户部，当一名最末等的杂役账房，不过是为了一个真相。
一个能为沈家满门洗刷冤屈的真相。
初来乍到，她凭借一手堪比馆阁体的簪花小楷和心算就能复核无误的本事，很快就被户部老账房王德看中。
这本是好事，却也像一滴滚油溅入了平静的水面，引来了无数嫉恨的目光。
“瞧那小子，不就是字写得好点，王头儿当个宝似的。”
“娘们唧唧的，一阵风就能吹倒，能干什么大事？”
闲言碎语像苍蝇一样嗡嗡作响，沈昭宁充耳不闻，只将笔下每一个数字写得愈发清晰、精准。
就在这时，京城米店案轰然爆发。
一夜之间，数家官办米店被曝出账目亏空，京城米价蠢蠢欲动，户部尚书震怒，下令彻查。
一时间，户部上下人仰马翻。
查账的账房们三天三夜没合眼，眼睛熬得通红，却依旧理不出头绪。
人手严重不足，王德在堂中焦躁地踱步，目光扫过一众垂头丧气的账房，最后落在了角落里安静誊抄旧档的沈昭宁身上。
“沈小郎，你过来！”王德一声断喝。
周围的杂役们投来或惊或妒的目光。
沈昭宁放下笔，快步上前，垂首听令。
“这些是米店的账册，人手不够，你也来看。发现什么不对，立刻报我。”王德将一本油墨未干的账册丢给她，语气里满是死马当活马医的无奈。
沈昭宁心中一凛
账册刚一入手，她指尖便感到一丝异样。
翻开来，一股驳杂的墨味扑面而来。
她凑近细看，瞳孔骤然一缩。
不对！
这账册上的墨色深浅不一，绝非同一时间、同一批墨写就。
更有几处关键数字，笔锋微有停顿，排列的间距也与其他数字格格不入。
这是伪造的痕迹！
而且是高手所为，若非她自幼随父亲浸淫此道，根本无法察觉。
“王头儿，”她压低声音，指着账册，“这账目恐怕是假的。”
瞬间，整个查账房都安静了。
下一秒，哄堂大笑。
“哈哈哈，一个抄书的杂役，居然敢说户部主账是假的？他看得懂吗？”
“小子，你看的是字，我们看的是账！别在这儿添乱了！”
王德的老脸也挂不住了，他一把夺过账册，怒斥道：“胡说八道！让你来是帮忙，不是让你来信口雌黄的！退下！”
沈昭宁被推得一个踉跄，紧紧攥住了拳，指甲深陷掌心。
她知道，空口无凭，无人会信一个杂役的话。
她深吸一口气，退回角落，目光却冷冷地扫过全场，最后定格在堂上一位身着绯色官袍、神情淡漠的年轻官员身上。
那是户部侍郎，顾承之。天子近臣，也是这次米店案的主审官。
他自始至终没有发话，只用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静静看着这一切，仿佛在看一出闹剧。
沈昭宁垂下眼帘，连夜赶制了一份图表。
次日，她算准了顾承之巡查的时机，借着送茶水的机会，将一张薄纸连同茶盏一起呈了上去。
“大人，这是小的根据京城近三月米价绘制的波动图。”
顾承之眼皮都未抬，语气疏离：“本官没空看这些。”
“大人请看，”沈昭宁不卑不亢，“图上显示，上月米价有三次异常暴跌，按理说，米价大跌，米店必会大量采购囤积。可我核对了粮库的出入库记录，那几日，并无大规模出库。价跌而库不动，这不合常理。”
顾承之端茶的手微微一顿。
他终于抬眼，看了这个清瘦的“少年”一眼，随即又恢复了那副公事公办的冷漠：“知道了，放下吧。”
他语气敷衍，但沈昭宁却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锐光。
赌对了。
当晚，沈昭宁借着整理废档的名义，悄悄翻出了米店账册的副本。
她点亮一盏小小的油灯，豆大的火光映着她专注的脸。
她仔细比对着那个米价暴跌的月份，果然，账册上没有任何采购记录。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脑中成形。
她想起了父亲生前教她的“银钱逻辑链”——凡银钱往来，必有痕迹，若无痕迹，便是最大的破绽。
没有采购，却能平抑米价，甚至让米价暴跌……除非，他们卖的米，根本不是从官库采买的新米！
而是用陈年旧米，冒充新米低价抛售，套取现银！
陈米换新米，账目上只需做平购销数额，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国库的粮食掏空！
想通此节，沈昭宁只觉一阵寒意从背脊升起。
第二天，她不再私下禀报，而是在所有账房和官员都在场时，当众朗声开口：“诸位大人，米店案的症结，不在亏空，而在以陈换新！”
她将自己的推理一一道出，逻辑清晰，环环相扣。
满堂皆惊。
王德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她怒喝：“放肆！一个杂役，竟敢在此妄议公事！来人，给我把他拖出去！”
就在差役上前的瞬间，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
“等等。”
是顾承之。
他缓缓起身，一步步走到沈昭宁面前，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你说你发现了漏洞，口说无凭。这样，你便协助本官查账，若查不出个所以然，两罪并罚。”
王德和一众账房都愣住了。
沈昭宁心中巨浪翻涌，面上却平静无波，她深深一揖：“遵命。”
被准许进入存放核心卷宗的库房后，沈昭宁几乎是扑进了故纸堆里。
她要找的，不仅仅是米店的账目，更是所有与江南有关的流水。
因为陈米，最大的来源地便是江南。
她的指尖拂过一册册积满灰尘的旧账，忽然，在一摞被标记为“废档”的卷宗底下，一张泛黄的票据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张票据的纸张和制式都与户部通用的不同，上面用朱砂印着四个字：江南织造局。
而在那四个字旁边，有一行极小却风骨铮然的蝇头小楷，写着一行批注。
看到那熟悉的笔迹，沈昭宁的呼吸猛地一滞，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那是她父亲沈鹤的笔迹！是父亲生前查案时才会用的私人记录方式！
他查的，竟也是江南织造局！
米店，织造局，陈米，父亲的绝笔……无数线索在她脑中轰然炸开，汇成一条指向黑暗深渊的线。
真相，原来一直就在她眼前。
她攥紧那张薄薄的票据，抬头看向不知何时站在库房门口的顾承之。
顾承之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票据上，又缓缓移到她那双因激动和震惊而微微发红的眼眶上，眸色深沉。
他什么也没问，只是转身，声音平静地传来。
“沈小郎，带上你的东西。”
“我们去一趟城西米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