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触到冰冷的戒指时,我几乎打了个寒颤。梳妆台冰凉的镜面里,
映出一张被过分精致的妆容覆盖的脸,苍白得像是刚刷过一层劣质白漆,僵硬得几乎要裂开。
身上这件据说价值不菲的婚纱,是临时借来的,腰线收得极紧,
勒得我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微的、拉扯般的疼。蕾丝花边繁复堆叠在胸口,却只让我觉得沉,
沉甸甸地坠着,像一块华丽的裹尸布。门外大厅的喧嚣隔着厚重的门板,
依然顽固地渗透进来。水晶吊灯的光芒想必正刺眼地晃着,
空气里浮动着昂贵香槟的微醺和女士香水甜腻的混合气息。那些刻意压低的议论,
像毒蛇吐信,
…苏家那个病秧子大小姐的替身…”“…顾家真是…找个乡下丫头给承屿…”“…三千万呢,
够她全家几辈子了…”每一个字都淬了冰,狠狠扎在脊梁骨上。我闭上眼,掌心用力攥紧,
指甲深深陷进肉里,那点尖锐的痛楚,反而带来一丝麻木的清醒。掌心里还躺着另一枚戒指,
属于姐姐苏媛的,硕大的钻石即使在昏暗的化妆间里也折射着冰冷刺眼的光。
刚才母亲塞给我时,眼神慌乱又严厉:“戴上!苏晚,记清楚你的身份!你现在是苏媛!
顾家要的是苏媛!”那戒指硌在掌心,像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蜷缩。
我盯着镜子里那个陌生的、穿着不属于自己婚纱的女人,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尝到一股咸腥的铁锈味,这才发觉自己把下唇咬破了。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母亲探进半个身子,脸上堆着一种近乎谄媚的紧张:“晚晚…不,媛媛!快,仪式要开始了!
顾先生等着呢!”她目光扫过我空荡荡的手指,脸色一变,猛地冲进来,
近乎粗暴地抓起姐姐那枚钻戒,用力往我无名指上套。
冰凉的金属和坚硬的钻石棱角刮过指关节,带来一阵生疼。“戴好!别出岔子!
”她压低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想想你姐姐的病床!想想那笔钱!
”钻戒沉甸甸地压在我的指根,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我被她半推着,踉跄地走出了化妆间。
刺目的水晶灯光瞬间淹没了我,无数道目光,或好奇,或鄙夷,或怜悯,如同实质的针,
密密麻麻扎在裸露的皮肤上。红毯铺向尽头,那里站着顾家的当家人,顾承屿的父亲,
一个面容威严、眼神锐利如鹰隼的老人。他旁边,是一张被精心布置过的轮椅。轮椅上,
坐着我的“丈夫”,顾承屿。他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黑色礼服,
衬得脸色是一种接近透明的、没有生命力的苍白。双眼紧闭,
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两小片安静的阴影。他安静得不像一个活物,
更像一尊被供奉起来的、冰冷昂贵的人偶。一个价值三千万的人偶。
司仪的声音带着职业化的喜庆洪亮,在偌大的厅堂里回荡,
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无论疾病或健康…”我像个提线木偶,
被牵引着走到轮椅旁。顾父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审视,冰冷,不带一丝温度,
像是在确认一件刚刚签收的、价值不菲的货物是否完好无损。
司仪递过一个打开的丝绒戒指盒,里面躺着一枚款式简约却厚重的铂金男戒。
“请新娘为新郎戴上戒指。”我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我伸出手,
指尖触碰到顾承屿搁在轮椅扶手上的左手。那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却冰冷得如同玉石,
没有一丝活人的暖意。我屏住呼吸,用尽全身力气去对抗那剧烈的颤抖,
小心翼翼地将那枚冰冷的指环,套上他同样冰冷苍白、毫无反应的无名指。
戒指滑到底部的那一刻,司仪高亢的声音响起:“礼成!”掌声稀稀拉拉地响起,
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敷衍和看戏般的玩味。没有人欢呼,没有人祝福。
我只是在一片混杂着怜悯与嘲弄的目光中,僵硬地站在我的“植物人丈夫”旁边,
完成了这场荒诞的、将我自身也一并典当出去的交易。
空气里残留的香槟气泡似乎还在无声破裂,留下虚假的欢庆余烬。我被沉默的管家引领着,
穿过顾宅空旷得足以听见脚步回声的奢华长廊。脚下昂贵的地毯吸走了所有声音,
仿佛走在真空里。最终,停在一扇厚重的、雕花繁复的橡木门前。“少夫人,
这是少爷的房间。”管家声音平板无波,侧身推开了门。
一股混合着消毒水、昂贵木料以及一种…长久封闭的、缺乏人气的沉闷味道扑面而来。
房间极大,光线却有些昏暗。厚重的窗帘只拉开一条缝隙,吝啬地放进一缕黄昏的光,
斜斜地切割过深色的地板,落在房间中央那张巨大的床上。顾承屿躺在那儿。
几个穿着无菌服的医护人员正安静地做着最后的检查和仪器调试。
他被安置得如同博物馆里的珍贵展品,身上连接着几根细细的管线,
延伸向床边闪烁着幽绿光芒的心电监护仪。屏幕上平稳的线条规律地跳动着,
发出极其轻微的、几乎被心跳掩盖的嘀嗒声,
是这巨大房间里唯一证明他还“活着”的微弱证据。管家和医护人员很快退了出去。
门在身后轻轻合拢,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像是一个无形的牢笼落下了锁。
巨大的寂静瞬间吞噬了我,沉重得让人窒息。
房间里只剩下那单调的、代表着生命最低限度维持的仪器嘀嗒声,
和我自己压抑的、几乎听不见的呼吸。我像个闯入者,又像一个被遗忘的祭品,
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视线扫过房间:冰冷的大理石壁炉,
从未被使用过;一整面墙的书架上塞满了精装书籍,
崭新得没有一丝翻阅的痕迹;昂贵的波斯地毯花纹繁复,踩上去悄无声息。奢华,却死寂。
最终,目光无可避免地落回那张床上,落回那个沉睡的男人身上。
他比婚礼现场时看起来更苍白,也更脆弱。柔软的黑色头发散落在洁白的枕头上,
衬得那张轮廓深邃的脸毫无血色。呼吸轻浅得几乎看不见胸膛的起伏,
只有监护仪上那条绿色的线,固执地证明着某种存在。
一种巨大的、混杂着恐惧、荒谬和孤独的疲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我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慢慢滑落,最终跌坐在厚厚的地毯上。昂贵的羊毛纤维贴着皮肤,
带来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膝盖蜷缩起来,额头抵在冰冷的膝盖骨上。
泪水终于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没有声音,只是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抽动,
滚烫的液体迅速浸湿了裙摆昂贵的面料。
天价仪器维持生命的姐姐;为被巨额债务压垮、只能靠出卖女儿换取喘息的父母;为我自己,
一个被推上祭台、连名字都被剥夺的替身。也为床上那个陌生的男人,
一个连自己的婚姻都被当成交易筹码的可怜虫。寂静无声的房间里,
只有监护仪规律的嘀嗒声,和我压抑到极致的、无声的崩溃。泪眼朦胧中,我抬起头,
望向床上沉睡的顾承屿,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顾承屿…我们…我们都被困住了,
是不是?”回应我的,只有那冰冷的、恒定的嘀嗒声。绿线平稳地划过屏幕,毫无波澜。
---日子像顾承屿床头的生理盐水,一滴,一滴,缓慢地渗入顾家这座巨大而冰冷的陵墓。
白天,我是透明人,是顾家庞大佣人体系里一个沉默的附件,负责在医护人员忙碌时,
安静地守在顾承屿床边。更多的时候,
我把自己关在属于“少夫人”的、同样空旷冰冷的套房里,
对着窗外精心修剪却毫无生气的花园发呆。巨大的玻璃映出我模糊的影子,
像一个被遗忘的幽灵。只有深夜,当整座宅邸陷入死寂,
连巡逻保安的脚步声都变得遥远模糊,我才敢卸下“苏媛”那层僵硬的外壳。
我会悄悄溜回顾承屿的房间,坐在他床边那把冰冷的扶手椅上。月光被厚重的窗帘过滤,
只剩下惨淡的微光,勾勒出他沉睡的轮廓。起初,我只是坐着,
沉默地对抗着无边无际的孤独。后来,也许是这寂静太沉重,
也许是积压的情绪需要一个出口,我开始了笨拙的自言自语。
“……今天花园里开了几朵白色的山茶花,挺好看的。就是园丁剪得太狠了,
一点野趣都没有……”我的声音在空旷里显得异常清晰,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赧。
说给谁听呢?一个沉睡的人?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对抗这噬人的寂静。
“……管家说下周有个什么慈善晚宴,要我…‘代表承屿出席’,”我扯了扯嘴角,
一个无力的弧度,“代表?怎么代表?穿着不属于我的裙子,戴着不属于我的首饰,
顶着我姐姐的名字,站在那里当个活体花瓶吗?”声音低了下去,带着自嘲。“……苏晚,
”我轻轻地念出这个几乎要被遗忘的名字,舌尖尝到一丝陌生的苦涩,“这才是我。
我叫苏晚。”说完这句,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又酸又疼。
我下意识地看向床上的人。月光下,他面容沉静,睫毛在眼睑下投着安静的阴影,
监护仪上的绿线依旧平稳。他当然听不见。这只是一个囚徒徒劳的自白。
日子就在这无声的倾诉与漫长的沉默中流淌。我讲琐碎的日常,讲窗外飞过的鸟,
讲佣人间流传的无聊八卦,也讲压在心底沉甸甸的石头——姐姐今天透析是否顺利,
医药费的单子又堆了多高,父母电话里疲惫的叹息。“……医生说姐姐的情况暂时稳定了,
但费用……”我顿了顿,喉咙有些发紧,“又涨了。妈今天打电话,
声音都是抖的……顾家给的支票是定期的,还没到时间……”我低下头,
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声音轻得像叹息,“有时候真怕,怕哪天醒来,
就接到医院的电话……”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勒得我喘不过气。我猛地停下,
房间里只剩下我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和那永恒的嘀嗒声。我抬起头,
目光茫然地落在顾承屿平静的脸上。月光似乎在他眼睫上跳跃了一下?是我的错觉吧。
心头的憋闷无处宣泄,我伸出手,指尖带着微颤,轻轻碰了碰他搁在薄被外的手背。
皮肤冰凉,干燥。“顾承屿,”我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哽咽,“你说…我们这样,
到底算什么?”问出的话,得不到回答,反而让那股绝望更清晰了。指尖下的冰凉皮肤,
似乎也浸染了这房间无边的寒意,一直冷到我的骨头缝里。沉默。死寂般的沉默。
就在我准备收回手,再次沉入自己的绝望深渊时——我的指尖,极其轻微地,极其微弱地,
感觉到了一丝回缩的力道。像一片羽毛轻轻扫过心尖,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我猛地屏住呼吸,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幻觉?一定是幻觉!我死死盯着自己的指尖,
又猛地看向顾承屿的脸。他依旧沉睡,面容安详,连眼睫都没有颤动分毫。
可刚才那一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我颤抖着,
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恐惧,再次小心翼翼地,将指尖轻轻贴在他冰凉的手背上。屏息,
凝神,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那一点微小的接触面上。一秒,两秒,
三秒……就在我快要被自己的心跳声震聋,
几乎要认定那只是过度紧张产生的错觉时——那冰凉的指尖,又极其轻微地,
几乎是微不可查地,在我指腹下,回缩了那么一丝丝。这一次,真真切切!“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里溢出,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
整个人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噪音。我捂住嘴,
惊恐地瞪着床上的人,又猛地扭头看向床头柜上的心电监护仪。屏幕上,
那原本平稳如直线的绿色轨迹,在刚才那一瞬间,清晰地、剧烈地向上弹跳了一下!
形成一个小小的、尖锐的凸起!虽然它很快又恢复了那令人绝望的平稳,
但那个突兀的、鲜活的波动,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死寂的夜空!不是错觉!不是幻觉!
他……他能感觉到?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狂喜瞬间攫住了我,
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我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眼睛死死盯着顾承屿沉睡的脸,
又猛地转向那台冰冷的仪器,仿佛想从那闪烁的幽光中确认刚才那神迹般的一刻。他听得到?
他感觉得到?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却炽热的光,瞬间刺穿了笼罩我三年之久的厚重阴霾。
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萌发了。---那晚指尖微弱的回缩和监护仪上跳动的绿线,
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我心底激起了一圈又一圈无法平息的涟漪。巨大的震惊过后,
一种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的、带着点隐秘的兴奋和不确定的探索欲,悄然滋生。
我开始更频繁地在深夜溜进他的房间。脚步放得比猫还轻,每一次呼吸都刻意放缓,
生怕惊扰了什么。那把冰冷的扶手椅成了我的据点。月光依旧吝啬,
但我似乎不再那么害怕这房间的寂静了。“顾承屿,”我试探着开口,声音压得极低,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在进行一项神圣而危险的仪式,“今天…外面下雨了。
很大的雨,打在窗户上,噼里啪啦的响。有点像…”我顿了顿,想起很久以前,
“有点像小时候,老家瓦房上的声音。那时候我和姐姐,总爱搬个小板凳坐在屋檐下,
听雨…”我停下来,屏息凝神,目光紧紧锁住他搁在薄被外的手。昏暗的光线下,
那只手苍白依旧,纹丝不动。床头的心电监护仪,绿色的线条平稳地爬行着,没有一丝波澜。
一丝微小的失望掠过心头,但很快被压下。也许…只是偶然?也许,那晚真的只是我的幻觉?
我深吸一口气,决定换一个话题,一个或许能更直接触动他的话题。
“…医生今天又来检查了,还是那个李主任。他好像挺高兴的,
说你的肌肉萎缩控制得比预期好…他还说,”我犹豫了一下,声音更低了些,
“…说你脑部的活动区域,近几个月监测到一些…异常的活跃点。虽然很微弱…但他说,
这是好迹象…”“好迹象”三个字刚落下,奇迹发生了。顾承屿那只安静搁着的手,
就在我眼皮底下,那只苍白、修长、曾被我无数次触碰都毫无反应的手,食指的指尖,
极其轻微地、但绝对清晰地、向上弹动了一下!幅度很小,小到如果不是我一直死死盯着,
几乎会错过。但那一下跳动,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生命力!“天!”我倒抽一口冷气,
猛地捂住嘴,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眼睛迅速瞟向监护仪——果然!
那条平稳的绿线,在我话音落下的瞬间,再次出现了一个微小但确凿无疑的向上波动!
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荡开了一圈涟漪!不是幻觉!他真的在回应!他在听!
他能感知到外界的信息,甚至…能做出反应!巨大的喜悦如同温暖的潮水,瞬间席卷了我,
冲垮了长久以来的孤独和绝望。眼眶发热,有什么湿润的东西涌了上来。我忍不住伸出手,
这一次不再是小心翼翼的试探,而是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和确认,轻轻覆上他的手背。
他的皮肤依旧冰凉,但此刻,这冰凉之下,似乎正涌动着某种沉睡的力量。“你听到了!
顾承屿!你真的听到了!”我声音哽咽,带着压抑不住的欣喜,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指尖下,似乎能感受到一种极其微弱的震颤,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努力地想要破冰而出。这无声的交流,成了我暗无天日的生活里唯一的光。
我开始习惯了对着他“说话”,分享最琐碎的日常,也倾吐最沉重的秘密。我知道他能听见,
那指尖细微的动弹,那监护仪上同步的波动,就是我们之间最隐秘的密码。
“今天厨房做的汤太咸了,我偷偷倒掉了半碗…”“窗台上那只麻雀又来了,胆子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