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长安城,阳光透过朱雀大街两旁槐树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
姜时初提着一篮刚摘下的枇杷,果皮上还凝着清晨的露珠,脚步匆匆地赶往国子监。
天未亮她就爬上了后山,只为采到最饱满的果子。顾峥明说过,京城的枇杷大多酸涩,
唯有她摘的才甜如蜜饯。十四年了,从七岁那年被他从人牙子手里带回顾府开始,
她的生活就只剩下围着他转。她记得他跌进冰湖时刺骨的寒冷,
记得为他挡下衙役棍棒时背脊的剧痛,记得他科举落榜醉倒街头时自己搀扶的艰难。
如今他已是国子监里最耀眼的才子,而她在他的口中,却成了“狗皮膏药”。
茶馆二楼的喧闹声刺破了街市的嘈杂。“看吧,我说了,她就是狗皮膏药,
我说什么就是什么,赶都赶不走!”顾峥明清朗却带着明显讥诮的声音清晰地飘下来。
姜时初脚步一顿,抬头望去。顾峥明正斜倚在雕花窗边,锦袍玉带,意气风发,
对着同桌的几个锦衣公子举杯。其中一个王公子笑着附和:“峥明兄好福气,
有这么一个随叫随到的傻丫头。”哄笑声像针一样扎进姜时初的耳朵。她想起昨夜,
他咳嗽了两声,她守在炉边熬了整宿的汤药,小心翼翼端过去,他却嫌苦一把推开,
药碗砸在地上,褐色的药汁混着碎瓷溅了她满手,留下几道细小的血痕。所有人都说她傻,
顾家是京城显贵,顾峥明前程似锦,而她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孤女。她曾以为,
那些年他生病时攥着她的手,迷迷糊糊喊着“阿初别走”的情分是真的。可如今,她的好,
竟成了他酒桌上炫耀和取乐的赌注。篮子里的枇杷散发着清甜的香气,
却怎么也驱不散她心口那股沉甸甸的寒意。或许,她真的错了?就在这时,
一阵尖锐的马匹嘶鸣和人群的惊呼声骤然响起!一辆受惊的马车如同脱缰的野兽,
疯狂地冲向路边一个吓呆了的糖画摊子,摊前一个幼童正茫然站着。姜时初想也没想,
身体比脑子更快,猛地扑过去将孩子紧紧护在怀里,滚向路旁。车轮碾过她散落在地的发簪,
碎裂声刺耳。预想中的撞击没有到来,一股清冽的、带着淡淡青竹和药草香气的风掠过,
一道素白的身影快如闪电,单手扣住车辕,不知用了什么巧劲,那狂暴的疯马竟瞬间被制住,
温顺地垂下了头。姜时初惊魂未定地抬头,撞进一双深邃的眼眸里。那男子约莫二十出头,
眉目如画,气质清冷如山间孤月,此刻那双好看的眼睛里却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
像是惊涛骇浪般的狂喜,又夹杂着难以言喻的痛楚,
仿佛在沙漠中跋涉的旅人骤然见到了绿洲,却又怕是海市蜃楼。“姑娘可安好?
”他的声音低沉温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伸手欲扶她起来。姜时初怔怔地摇头,
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腰间悬挂的一枚碧玉药葫芦上。这葫芦…好生眼熟。模糊的记忆深处,
似乎也有过这样一个葫芦,在一个寒冷破败的庙宇里,
一个病弱的小哥哥曾将它塞进她冰凉的小手里,声音虚弱却温柔:“拿着,
能辟邪…”是幻觉吗?还是巧合?“在下裴潇然。”他扶她站稳,
指尖无意间擦过她手腕上那道浅淡却清晰的旧疤时,动作忽然一僵,眼神锐利了几分,
“姑娘这伤…”话未说完,茶馆二楼便传来顾峥明暴怒的呵斥,
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姜时初!还不过来!”那声音像鞭子一样抽在姜时初身上,
她脸色瞬间苍白,下意识地就想挣脱裴潇然的手。裴潇然深深看了她一眼,
在她匆匆告罪转身离去的瞬间,一枚微凉的银针悄无声息地滑入了她的袖袋,
同时一句极低的话语传入她耳中:“若遇难处,到城南回春堂寻我。”姜时初不敢回头,
快步走向茶馆,心乱如麻。裴潇然站在原地,目送她纤细却挺直的背影消失在茶馆门口,
眸底暗流汹涌,无声地低语:“十年了…终于找到你了。”顾峥明在楼上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嘴角那抹惯常的讥笑僵住了。他看着姜时初对那个陌生男子露出他从未见过的怔忪神情,
看着那男子扶她时专注的眼神,一股莫名的烦躁猛地窜上心头,烧得他五脏六腑都不舒服。
他烦躁地摔下酒杯,对着刚上楼的姜时初劈头盖脸就是一句:“磨蹭什么?
让你送个枇杷也这么慢!”姜时初垂着眼,默默将篮子放在桌上。王公子等人又是一阵哄笑,
有人伸手去拿枇杷。顾峥明看着姜时初低眉顺眼的样子,那股烦躁非但没消,反而更盛,
他一把挥开王公子的手,语气恶劣:“都别动!谁知道她摘的干不干净!
”姜时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指尖深深掐进掌心。顾峥明没来由地更加气闷,
抓起一个枇杷狠狠咬了一口,清甜的汁水在口中弥漫,却尝不出半分滋味,只觉得堵得慌。
三日后,药王谷谷主裴潇然的名号传遍了京城权贵圈。
顾家老爷听闻这位神医在城南回春堂坐诊,特意下了帖子,
请他过府为患有头风症的顾夫人诊治。姜时初作为顾夫人身边常被差遣的“半个下人”,
自然被派去伺候茶水,打打下手。裴潇然踏入顾府花厅时,
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垂首侍立在一旁的姜时初,随即从容地向顾老爷见礼。顾峥明也在场,
他打量着裴潇然一身素净的白袍,腰间那枚碧玉葫芦格外显眼,想起那日街头的场景,
心中便涌起一股敌意,忍不住出言讥讽:“装神弄鬼!京城谁不知药王谷早没落了?
裴谷主莫不是来招摇撞骗的?”裴潇然正捻着银针为顾夫人诊脉,闻言头也未抬,
只淡淡回了一句:“悬壶济世,总好过某些人只知坐享祖荫,挥霍无度。
”这话精准地刺中了顾峥明的痛处,他脸色一沉,正要发作,却被顾老爷严厉的眼神制止。
诊脉后需要煎药,姜时初在小厨房守着药炉。裴潇然借故查看药性走了进来。
小小的厨房里弥漫着浓郁的药香。裴潇然状似无意地靠近药炉,衣袖拂过,
那滚烫的药罐竟“哐当”一声翻倒,滚烫的药汁直泼向姜时初挡在炉前的手腕!灼痛袭来,
姜时初闷哼一声,下意识地缩手,那滚烫的药液正好泼在她腕间那道旧疤上,火辣辣地疼。
“别动!”裴潇然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迅速抓住她的手腕,
另一只手已从怀中取出一个莹白的小瓷瓶,倒出清凉的药膏,
动作轻柔却不容抗拒地为她涂抹。药膏渗入皮肤,缓解了灼痛,也带来一阵奇异的清凉。
裴潇然的目光紧紧锁在那道被烫红的旧疤上,指尖微微用力,
声音低沉:“这伤…是不是很多年前,为了救一个不知好歹的人,在雪地里留下的?
”姜时初浑身一震,猛地抽回手,像受惊的兔子,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公子慎言!
奴婢…奴婢告退。”她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厨房,留下裴潇然站在原地,
看着指尖残留的药膏和她仓惶的背影,眼神复杂难辨。那道疤的形状和位置…太像了。
他几乎可以肯定,她就是当年那个在漫天风雪中,割开自己手腕,
用温热血滴救活他的小丫头。可她为何如此恐惧?那个她救下的人,究竟对她做了什么?
为了给顾夫人配一味药引——罕见的紫背天葵,裴潇然提议去京郊的药王岭寻找。
顾老爷自然应允,并指派了人手。顾峥明不知出于什么心思,非要亲自同往,
美其名曰“保护母亲用药安全”。崎岖的山路上,
顾峥明看着裴潇然与姜时初偶尔低声交谈几句,虽然姜时初依旧垂着头,
但那份专注和裴潇然眼中流露的温和,都让他心头那把无名火烧得越来越旺。
在一处陡峭的崖壁上,一株品相极佳的灵芝在风中摇曳。
姜时初想起顾夫人提过需要上好灵芝补身,又见那灵芝位置虽险,但并非完全够不到,
便咬了咬牙,小心翼翼地探身过去。“姜时初!你不要命了?!”顾峥明在崖顶看得心惊,
更多的却是被忽视的恼怒,厉声喝道,“摔死了也没人给你收尸!”话音未落,
姜时初脚下踩着的石块突然松动崩塌!她惊呼一声,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向下坠去!
崖顶的顾峥明脸色煞白,僵在原地。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青影如惊鸿般掠过,
裴潇然足尖在崖壁上几点,猿臂轻舒,稳稳揽住姜时初的腰身,借力旋身,
稳稳落回稍平缓的地面。山风呼啸,卷起两人的衣袂,纠缠在一起。
姜时初惊魂未定地靠在他怀里,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的起伏和沉稳的心跳。裴潇然低头,
呼吸拂过她的耳际,声音带着一丝后怕和难以言喻的温柔:“十年前,
也有个傻姑娘这么救过我…可惜,我后来弄丢了她。”姜时初的心猛地一跳,
抬头望进他深邃的眼眸,那里面的情绪浓烈得让她心慌,她慌忙挣脱他的怀抱,脸颊滚烫。
顾峥明看着这一幕,嫉妒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他故意踩向一块长满湿滑苔藓的石头,
身体一个趔趄,“哎哟”一声狼狈地滚下了小山坡,抱着腿呻吟起来。
姜时初几乎是本能地就要冲过去扶他。“等等。”裴潇然却轻轻扣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不大,
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坡下狼狈不堪的顾峥明,
声音平静无波:“顾公子,跌倒了就自己爬起来。一个人若连跌倒都要人扶,
便永远学不会自己走路。况且,”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你可知当年那场雪崩,
救你的姑娘为了把你背下山,双脚被冰棱割得血肉模糊,脚筋差点都断了?她可曾有人扶?
”姜时初的身体猛地一僵,脚踝处那些被厚厚裙裾掩盖的、每逢阴雨天就钻心疼痛的旧伤疤,
仿佛瞬间被点燃,灼烧起来。她下意识地并拢了双脚,不敢去看坡下顾峥明的表情。
顾峥明被裴潇然的话钉在原地,他挣扎着抬头,
只看到姜时初苍白的侧脸和裴潇然护在她身前的背影,
一股巨大的恐慌和莫名的愤怒攫住了他,他嘶吼着捶打地面:“姜时初!你敢走!
你敢跟他走试试!”裴潇然的出现,像一阵和煦的春风,
悄然吹散了笼罩在姜时初心头的阴霾。他会寻些由头,带她暂时离开那座令人窒息的顾府。
上元灯节,满城火树银花,流光溢彩。裴潇然带着姜时初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