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章 黄金牙雪越下越大，像无数细小的铁钉，从漆黑的天空垂直砸向大地。
荒原上的风不再是风，而是一头饥饿的巨兽，带着冰碴的咆哮撕扯一切。
我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每一步都像踏进一口深井，雪粒灌进靴筒，冻成锋利的冰碴，
割得脚踝生疼。呼出的雾气在围巾上结成一层又一层薄冰，像给脸镀了一层易碎的铁甲。
远处那团模糊的灯火，在风雪中忽明忽暗，像垂死之人最后的脉搏。推开门时，
热浪裹挟着酒精、劣质香水、烤羊油和炭火的味道，猛地拍在脸上。冰晶在睫毛上融化，
顺着脸颊淌进嘴角，咸涩得像某种未完成的哭泣。吊灯摇晃，玻璃折射的光斑在墙上游走，
像一群被囚禁的飞蛾。舞池里的金龙盘柱似乎真的在扭动，
鳞片开合时发出细微的金属摩擦声，仿佛下一秒就要挣脱石柱，
把满屋子的醉生梦死撕成碎片。歌女的声音像一把冰锥，从高处落下，
精准地刺进每个人的耳膜：“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她唱的是《洛神赋》，
可窗外的雪正把冻僵的旅人雕刻成冰雕。人造的丝绸雪絮从天花板飘落，落在金杯里，
落在涂着蔻丹的指甲上，落在黄金牙男人的舌苔上——他正用那根舌头舔舐舞女的手背，
像一条肥硕的蜥蜴在品尝露水。舞女的黑丝袜在灯光下泛着蛇鳞般的光泽，
她喂葡萄的动作优雅得像在举行某种仪式。
可当我看见她手腕内侧那道新鲜的淤青——形状像一只扭曲的蝴蝶——我就知道，
这场仪式是为死亡准备的。土豪的笑声像生锈的齿轮，每笑一声，黄金牙就闪一下，
仿佛在给某个看不见的账本记账：一次抚摸，一枚金币；一次亲吻，一条人命。
我数着他戒指上的翡翠，一共七颗，像七只凝固的苍蝇。舞女突然抬头，
我们的目光在镜子里相撞。她的瞳孔黑得吓人，像两口没有底的井，
井底沉着碎玻璃和死鸟的羽毛。那一刻，我听见她无声的尖叫——它像一根铁丝，
从她的眼眶里伸出来，直接捅进我的太阳穴。突然木门被撞开，风雪灌进来，
把吊灯吹得疯狂旋转。闯进来的少女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幽灵，她的发髻散成乌鸦的翅膀，
雪粒从头发里簌簌落下，像一场小型的雪崩。她喊出了一句话，我没有听清，
但舞女的反应比声音更快——她的身体像被雷击中一样弹起来，撞翻了整张桌子,冲出酒馆。
水晶杯碎了一地，琥珀色的酒液在地板上流淌，像一条蜿蜒的小蛇，钻进土豪的皮鞋缝隙。
土豪倒地的姿势很滑稽，四肢朝天，像一只被翻过来的甲虫。
他的咒骂声被歌女们的尖叫盖过去，那些声音像无数把小刀，把空气切成碎片。
舞女跑过的地方，地毯上留下一串潮湿的脚印，
每个脚印里都沉着一片玫瑰花瓣——我后来才意识到，那是她嘴里吐出来的血。
老板娘闻声从酒馆里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把刀。刀尖上的油滴在灯光下像一串细小的珍珠。
她抱住舞女的纤弱的躯干，像抱住一根即将被风吹灭的蜡烛。舞女在她怀里抽搐，
像一条离水的鱼，每一次颤抖都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呜咽，那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却像一把锤子，把在场每个人的头骨都敲裂了。
宝儿啊……”老板娘的声音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皮，“怎么了？
”落英——那个方才还在舞池里旋转如黑天鹅的舞女——此刻却像被抽走骨头的布偶，
软软地跌坐在雪地里。她仍穿着那袭被雪水浸透的红裙，裙摆黏在膝盖上，
像一层剥不下来的皮。她没回答，只是抓住老板娘的手腕，指甲深深掐进对方皮肉里，
血丝立刻渗了出来。她的眼睛睁得极大，眼白布满蛛网般的血丝，
像一张被揉皱又强行摊开的信笺——那上面写满了无法宣之于口的绝望。然后，她笑了。
笑声先是卡在喉咙里，像碎冰碴子滚过铁桶壁，发出刺耳的“咯吱”声；接着陡然拔高，
变成一根尖锐的铁钉，直直钉进每个人的耳膜。吊灯的水晶跟着震颤，叮叮当当，
仿佛在为这癫狂的笑声伴奏。“黄金牙许诺的星星……”她嘶哑地笑着，
嘴角缓缓渗出一丝血线，像一条细小的红蛇滑过下巴，“能换我阿弟还魂么？”话音未落，
她的笑声戛然而止。她松开老板娘的手腕，整个人像被抽走了脊梁，软软地滑进雪里。
血从她的嘴角滴落，砸在洁白的雪地上，开出一朵小小的、猩红的花。
老板娘的手臂僵在半空，狐裘从她肩头滑落，像一朵被风撕碎的红色云。她缓缓低头，
把落英抱进怀里，动作轻得像在触碰一片羽毛。雪落在落英的脸上，发出轻微的“嗤嗤”声，
像无数细小的牙齿在啃噬最后的希望。我走出酒馆的时候，风雪已经把整个世界涂成白色。
雪地上的泪痕，很快被新落的雪花掩埋，仿佛从未存在。身后传来老板娘的歌声，
调子古老得像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摇篮曲。我回头，看见她抱着舞女坐在雪地里，
狐裘像一朵巨大的红色花朵，在雪地上盛开。我仰头饮尽最后一口浊酒，喉间火烧的灼痛中，
瞥见黄金牙正狼狈爬向翻倒的椅子，镶金门牙磕在桌角崩落——那抹刺目的金色滚进阴影，
终于成了垃圾。 推门重回风雪时，身后浮华乐声戛然而止。
前方黑暗里隐约飘着老板娘沙哑的催眠曲，调子古老苍凉，
仿佛在祭奠所有被风雪埋葬的纯真。风雪中，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像一面被冻裂的鼓，
每一次跳动都从裂缝里漏出一点血。2 第二章 雪停了朔风如刃削过茅草屋檐，
冰棱在窗棂凝结成獠牙。屋内昏黄油灯将产妇的剪影放大至墙壁，
每一次宫缩痉挛都让影子扭曲成挣扎的困兽。豆大汗珠滚过母亲凹陷的颧骨，
在粗布枕上洇出深色苦咸地图——这是她用骨血绘制的新生航线 “呜哇——！
” 啼哭声刺穿风雪帷幕的刹那，接生大娘枯瘦手掌托起一团温热的雪玉。
婴儿胎脂未褪的肌肤在烛光下泛着珍珠母贝的柔光，
与窗外狂舞的暴雪形成神圣与暴戾的荒诞对照。“顺产！白胖囡囡哟！
” 欢呼声撞上土墙又跌回寂静，唯余炭盆里柴薪爆裂的噼啪，
像命运齿轮咬合的第一记铆钉。母亲支起虚脱的身子，
指尖触到婴儿脸蛋时倏然凝滞——那触感让她想起春天初融的河泥，柔软而饱含生机的震颤。
“落英…” 气音裹着血锈味弥散，
“你是上天…赐阿娘的绝世英女…” 仿佛感应到名字的分量，女婴突然攥住母亲食指。
细嫩五指如初绽梅蕊紧扣血脉，睫毛上未干的羊水在烛焰里闪烁如星屑。
大娘见状啧啧称奇：“小精怪！晓得阿娘疼你呢！” 却不知这紧扣的手指，
实则是命运给予落英的第一道枷锁——当她被迫在酒馆吞咽雪块时，
这夜紧握的手指将成为捅向心脏的冰锥。 炭火渐暗，
母亲沉入昏迷前最后看到的画面是：大娘抱着襁褓哼起走调的歌谣，
婴儿唇畔梨涡随跳跃光影若隐若现。这虚假的温馨场景，实则是风暴眼中短暂的真空。
“哐当！” 木门撞上土墙的巨响惊醒屋檐积雪。男人裹挟着冻硬的雪沙闯入，
羊皮袄结满冰甲如鳞片，
手上刀斧刮削的伤疤在火光下似蜈蚣蠕动——那是他劈开世界的武器，
也是丈量性别的标尺：“赔钱货嚎够了没？！” 大娘仓皇捂住落英耳朵的动作，
像给琉璃盏蒙上遮尘布：“轻些！娃娃刚睡…” “落英？花里胡哨的名儿！
” 男人嗤笑扯下绒帽，露出被烟火熏黄的络腮胡，“女娃子配叫'英'？不如叫招弟实在！
” 他吐出的每个字都在空中凝成白霜，簌簌落向襁褓。当听闻果真是女婴时，
他突然抬脚踢翻墙角的接生铜盆。血水泼溅在雪地上，
绽开一丛狰狞红梅：“白费老子顶风冒雪赶回来！这丫头片子将来能抡斧还是能砍柴？！
”大娘将落英塞进冰冷摇篮，转身舀热水给男人烫酒取暖。却见他抓起陶碗痛饮，
喉结滚动声如砾石摩擦：“隔壁村张木匠的婆娘…昨儿难产走了。
” 他醉眼斜睨里屋产妇身影，冷笑如冰碴迸溅，“女人家生死不就那么回事？
横竖…” 话音未落，摇篮突然传来咯咯哭声。落英不知何时醒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