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血色嫁衣民国十七年,冬。北风卷着碎雪,抽打在沈公馆的雕花玻璃窗上,呜咽作响。
室内暖气烧得足,却驱不散那股子浸入骨髓的阴冷。沈清瓷穿着繁复至极的大红嫁衣,
金线绣出的凤凰缠枝纹路,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两名婆子一左一右钳着她的胳膊,
将她按在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唯有唇上被硬点了一抹突兀的胭脂,
红得刺眼。父亲沈世钧负手立在窗前,背影僵直,
看着窗外那些光秃秃的枝桠在风中狰狞乱舞。良久,他猛地转过身,
眼底是穷途末路的焦躁和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厉。“清瓷,别再犯糊涂!”他几步上前,
手指几乎戳到她鼻尖,压低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沈家已经垮了!
你哥哥折在江北,码头、银行全被那姓苏的捏住了命脉!这桩婚事,是眼下唯一的活路!
”沈清瓷抬眼,目光静得像一潭深秋的寒水,映不出半点波澜。“活路?”她极轻地重复,
声音干涩,“把自己送给苏砚宸,叫活路?”谁不知道新晋督军苏砚宸手段酷烈,杀人如麻?
半年前他踏平江北六省,沈家是他名单上最后一个显赫的旧派门庭。联姻?不过是慢刀割肉,
另一种更体面的吞并和折辱。“他是阎罗王!是索命的厉鬼!”沈世钧额角青筋暴起,
猛地抓住她的肩膀,五指用力快要捏碎她的骨头,“但你得去!你得给我活着进他苏家的门!
稳住他,沈家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否则……否则就是满门皆灭!
”他眼底的血色和恐惧不似作伪。沈清瓷却只觉得心口那片荒芜的冰原,
又裂开一丝细密的疼。她垂下眼睫,视线落在梳妆台一角。那里搁着一支旧钢笔,
是去年她生日时,哥哥沈清墨送的。哥哥……那个总带着朗朗笑意,说要去法兰西学画,
却最终被父亲逼着扛起家业,如今只剩江北一抔黄土的哥哥。
婆子将沉重的珠翠凤冠压在她头上,冰冷的金属贴着额角,沉得像是要碾断她纤细的脖颈。
花轿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和乐声中,摇摇晃晃地抬出了沈公馆。
轿帘隔绝了外面看热闹的人声鼎沸,也隔绝了父亲最后那一眼复杂难辨的注视。
轿子一路疾行,穿过大半个城。沈清瓷端坐着,背脊挺得笔直,宽大袖袍下的手紧紧攥着,
指甲深陷进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红痕,她却感觉不到疼。掌心里,
一枚冰凉坚硬的东西硌着她。那是一把小巧的勃朗宁,哥哥生前偷偷塞给她防身的,
此刻却成了她对抗这场荒唐婚姻唯一的倚仗。轿子终于停下。外面是另一种喧嚣,
更显威严规整。脚步声,敬礼声,男人粗犷的谈笑。督军府到了。她被搀扶下轿,
红盖头遮蔽了所有视线,只能看见脚下猩红的地毯一路蔓延向前。无数道目光黏在她身上,
探究的,轻蔑的,同情的,她像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被送入虎狼之口。
繁琐的仪式在一种近乎压抑的氛围中草草走完过场。宾客们的窃窃私语像冰冷的针,
密密麻麻扎在她背上。她被人引着,送入一间偌大的新房。红烛高烧,鸳鸯锦被,
满室奢靡的暖香扑面而来,甜腻得让人发闷。下人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合拢了门。
世界骤然安静下来。沈清瓷一把扯下碍事的盖头,环顾四周。房间极大,
陈设是中西合璧的奢华,冷硬的军用地图与价值连城的古玩摆放在一处,壁炉里火烧得正旺,
噼啪作响。她的目光最终落在墙角那座沉重的紫檀木钟上。时针堪堪指向九点。
2 枪口下的真相他还没来。她走到窗边,撩开丝绒窗帘的一角。
窗外是督军府森严的后花园,积雪未融,几盏路灯在寒夜里散发出昏黄的光晕,
照见持枪巡逻卫兵冰冷钢盔上的反光。插翅难逃。袖中的手枪握得更紧,
冰冷的金属被她捂得有了些许温度。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一下,又一下。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当时针指向十一时,门外终于传来了沉稳而清晰的脚步声,
军靴踩在走廊大理石地面上的声响,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越来越近。
沈清瓷猛地转身,背紧紧抵住冰凉的玻璃窗,手指扣住了扳机。门锁轻响,房门被推开。
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立在门口,逆着走廊的光,面容一时看不真切,
只觉肩章上的金属冷光微微闪烁。他似乎是顿了顿,才迈步进来,反手关上了门。
室内烛光融融,终于照亮了他的脸。苏砚宸。
想起三年前那个在父亲宴席末座沉默寡言的年轻军官,眼前的男人眉宇间锐气更盛,
肤色深了些,下颌线绷得冷硬,唇很薄,抿成一条缺乏温度的直线。唯有一双眼睛,
深黑如寒潭,此刻正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深度的、近乎剖析的锐利。
他的视线扫过她扔在一旁的红盖头,扫过她苍白却紧绷的脸,最后,
定格在她紧握的、藏于袖中的右手上。他朝她走来,军装外套沾染着室外的寒气,
混合着淡淡的烟草和硝烟的味道。一步,两步。在距离她仅三步之遥时,
沈清瓷猛地抬起了手!勃朗宁手枪漆黑的枪口,稳稳对准了他心脏的位置。她仰起脸,
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却依旧泄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颤:“苏督军权势滔天,何至于此,
非要强娶一个仇人之女?”烛火噼啪一声爆开细小的灯花。苏砚宸的脚步停住了。
他看着那支几乎一碰就能折断的纤细手腕,
以及那支威力不大却足以在如此距离下造成致命伤害的手枪,脸上竟没有半分惊怒。反而,
极慢地,他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让那双眸子显得更加幽深难测。
“仇人?”他重复着这两个字,语调低沉缓慢,带着一种玩味。他忽然又向前迈了一步!
沈清瓷呼吸一窒,指尖下意识收紧:“别动!”他却恍若未闻,第二步已然踏出,瞬间逼近!
一股强烈的、极具侵略性的气息将她完全笼罩。
沈清瓷甚至能看清他军装领口处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的严谨。他出手如电,并非夺枪,
而是精准地扣住了她握枪的那只手腕!力道之大,捏得她腕骨生疼,几乎要碎裂。
可她死死咬着牙,倔强地不让枪口垂下半分。对峙间,他低下头,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畔。
然后,在沈清瓷极度震惊的目光中,他竟侧过头,用牙齿,
轻轻咬住了她扣在扳机上的、微微颤抖的指尖!那是一个极具侮辱性、又暧昧到极点的动作。
冰冷的枪械与他唇齿的温度形成骇人的对比。沈清瓷浑身猛地一颤,像是被电流击中,
从指尖窜起一阵战栗,瞬间席卷全身!他抬眸,眼底那点诡异的笑意加深了,
声音含混却清晰地撞入她耳膜:“沈小姐,三年前你往我书房暗格里偷塞示警纸条,
提醒我小心你父亲设局截杀时……”“怎么不说我是仇人?”轰——!一句话,
如同惊雷炸响在沈清瓷头顶!炸得她四肢百骸瞬间冰凉,血液都仿佛凝固了!他怎么会知道?
!那是她深埋心底、绝不敢对任何人言的秘密!十八岁那年,她无意听到父亲与幕僚密谋,
要在苏砚宸赴任途中下死手。鬼使神差地,她竟连夜冒险,
将一张写着“小心北路第三坡”的字条,塞进了他那时还略显简陋的书房一个隐蔽的缝隙里。
她以为无人知晓。苏砚宸松开了她的指尖,却依旧攥着她的手腕,
另一只手慢条斯理地取走了那支对她而言过于沉重的手枪,随意扔在一旁的沙发上,
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冰凉的指尖转而抚上她的下颌,强迫她抬起脸,直视他深不见底的眼睛。
“告诉我,”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危险的蛊惑,“沈清瓷,那时为什么救我?
”沈清瓷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一个音节。巨大的震惊和秘密被骤然戳穿的恐慌攫住了她,
让她在他面前无所遁形。3 祠堂血誓翌日清晨,天色阴沉,朔风卷着雪沫,
扑打在沈家祠堂的窗棂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祠堂内,白幡低垂,香烟缭绕,
沈世钧正跪在蒲团上,对着祖宗牌位焚香祷告,祈求家族能渡过此次难关。突然,
祠堂大门被猛地踹开!寒风裹着雪花倒灌而入,吹得白幡疯狂舞动,烛火明灭不定。
苏砚宸一身笔挺戎装,披着黑色大氅,带着一队荷枪实弹的士兵,踏着军靴,
一步步走了进来。铁灰色的眸子里不含半分温度,扫过惊得猛然站起身的沈世钧。
“苏…苏督军?”沈世钧脸色煞白,强自镇定,“您…您这是何意?”苏砚宸并不答话,
只微微抬了下下颌。两名士兵立刻上前,一左一右粗暴地架起沈世钧,
将他拖到祖宗牌位正前方,狠狠踹在他腿弯!“扑通”一声,
沈世钧狼狈不堪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地砖上。屈辱和愤怒让他浑身发抖:“苏砚宸!
你欺人太甚!这是我沈家祠堂!”苏砚宸踱步上前,军靴踩在青砖上,发出令人心颤的脆响。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沈世钧,声音冷得掉渣:“沈世钧,你当年派人截杀我时,
可曾想过有今日?”沈世钧瞳孔骤缩,矢口否认:“你血口喷人!”“呵。
”苏砚宸冷笑一声,不再看他,转而看向供桌上那一排排沈家祖宗的牌位。就在这时,
得到消息急匆匆赶来的沈清瓷,正好冲进祠堂门口。
她一眼就看到父亲被强按着跪在地上的屈辱模样,而苏砚宸正背对着她,抬手,
似乎要去触碰那最高处的牌位——“住手!”沈清瓷尖声喊道,声音因极度惊怒而撕裂。
她不顾一切地冲过去,途中竟猛地从一个猝不及防的士兵腰间抽出了一把佩枪!
动作快得几乎不像她自己。她双手握枪,枪口直指苏砚宸的后脑,
指尖因为巨大的情绪冲击而颤抖得厉害,声音更是抖得不成样子:“苏砚宸!你放开我父亲!
否则…否则我开枪了!”士兵们瞬间举枪对准她,却被苏砚宸一个抬手制止了。
祠堂内死寂一片。苏砚宸的动作顿住了。他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
面对那黑洞洞的、不断颤动的枪口,他脸上竟没有一丝惧色,
深黑的眼眸里反而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看着她,看了很久。
看着她的愤怒,她的恐惧,她的挣扎,
全都明明白白写在那双盈满了水光却倔强不肯落下的眼睛里。然后,
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动作。他朝她走了一步。又一步。直接走到了枪口前,
近得那冰冷的铁器几乎抵上他的眉心。他抬起手,不是推开枪,而是用温热的手掌,
完全包裹住她冰冷颤抖、扣在扳机上的手指,
猛地用力向下一按——将枪口狠狠压按进了自己左肩下方、靠近心脏的掌心!
“呃……”一声极压抑的闷哼从他喉间溢出。鲜血瞬间从他指缝间涌出,淅淅沥沥,
滴落在祠堂冰冷的青砖地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红。沈清瓷彻底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
眼睁睁看着那鲜红的液体流淌,仿佛整个世界都失去了声音和颜色。苏砚宸的脸色白了一分,
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他握着她手的力道却丝毫未松,那双眼睛更是死死锁着她,
声音低哑,却带着一种残酷的、血淋淋的穿透力:“沈清瓷,看清楚了。
”“这乱世里能活下来的……”“都是先开枪的人。”他猛地甩开她的手,
染血的手掌随意在军装上一抹,转身,
冰冷的目光扫过面如死灰的沈世钧和满堂噤若寒蝉的士兵。“走。”他带着人,
如来时一般突兀地离去,只剩下祠堂内死一般的寂静,
和地上那摊逐渐凝固的、触目惊心的鲜血。沈清瓷僵立在原地,
手里的枪“哐当”一声掉落在地。她低头,
看着自己满手沾着从他伤口里流出的、尚且温热的黏稠血液,整个人如坠冰窟,
止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风雪从洞开的祠堂大门呼啸而入,吹得她单薄的身子摇摇欲坠。
祠堂那日之后,沈清瓷觉得自己的一部分似乎随着那摊刺目的鲜血,
一同凝固在了冰冷的地砖上。苏砚宸掌心那道狰狞的伤口,和她指尖曾沾染的温热黏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