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职前发誓要做体制内唯一的愤青。十年后我混到了副科,
用第一个月工资买了人生第一件奢侈品:红袖章。新来的大学生在会议上质疑政策缺陷。
我带着红袖章第一个举手批判他破坏稳定。后来他因抑郁症跳楼,遗书里写满了委屈。
我翻出十年前日记,上面写着“宁可被规则碾碎也要发声”。
终于我忍不住在办公室举报上司贪腐证据。
签字时我才发现:每个同事袖子上都缝着隐形血线。它们突然活过来勒住所有人脖颈,
唯独我袖口空空如也。上司突然指着我的奖章大笑:你的红袖章呢?抬头看时,
那只崭新的红袖章飘落……它径直勒住了我的脖子。
当王常平把那方红得刺眼的布片最后套在崭新西装的左臂上时,
心脏深处泛起一种滚烫的、近乎酸涩的满足。那是一种近乎荒谬的交割仪式,
宣告着漫长跋涉后踏进体制堡垒中心时刻的庄严加冕。红袖章布料挺括,
边缘细密的金线纹样精致繁复,威严十足地伏贴在他熨烫平整的深色西装袖管上,
像是凭空生出的一道华丽绶带。这玩意儿,
长老王亲手别上的——老王那张被无数岁月浸泡得皱缩松懈的面庞难得地挤出一个真切的笑,
拍着他的肩:“小常啊,十年的材料没白熬!副科,好,好啊!从今往后,
你肩膀上担子不同了。”老王眼神里沉淀着王常平完全读得懂的神色:欣慰、了然,
或许还夹杂着一点点过来人对命运轨迹的洞悉,那是一种“你终归也会是我们”的无声宣告。
办公室里早已摆放好了他的专属办公桌,桌面上连一丝指纹的痕迹都还未曾留下,
在午后的阳光中泛着一层柔和冷淡的光晕。窗外是城市车流的轰鸣,永无止歇,
像脉搏一样沉闷固执地撞击着这栋坚如磐石的大楼。王常平端坐在那张新椅子上,挺直脊梁,
下略硬的皮质触感和空气中隐约漂浮的消毒水、旧纸张与新添置桌椅的木头气味混杂的气息。
崭新的红袖章在透过纱帘的光线下泛起沉甸甸的微光,仿佛拥有了温度和重量。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左臂,审视着它伏贴的姿态,一种奇异的归属感缓慢升腾。
他想起十年前刚踏入这座庞大冰冷迷宫般的院门时。那时是个扎眼的“刺儿头”,
穿着洗得泛白起球的廉价西装,目光灼灼,胸口憋着无穷无尽的不平之气,
口袋里装着那本边角早已卷曲磨损的厚皮笔记本,
扉页用黑色签字笔劈开空间狠狠划着誓言:“宁可被规则碾碎,也必说心中话!
”笔迹如刀锋,字字都带着不惜粉身碎骨的执拗锐利。那时,
老科长总是习惯性地眯起浑浊的眼睛打量他:“小常啊,棱角太硬,硌着自己也硌着别人。
工作嘛,讲究个如水绕指柔,懂进退才是智慧。”水滴石穿是真的。十年间,
王常平一点点学会了收起锋芒的笑容,对不合理任务的沉默接受,
对领导看似无意义的突发奇想快速执行,在那些毫无营养的、充斥着套话和大词的会议上,
保持着恰到好处的专注表情,尽管大脑早已神游物外。
他亲眼看着同一批进来时眼神和他一样锐利的几位年轻人,他们要么像顽石一样被水流冲走,
消失殆尽;要么也一天天、一月月地磨平棱角,眼神变得浑浊而顺从,彻底沉默。
如今他终于坐稳了副科的位置,拥有这间朝向尚可的独立小空间。
十年光阴换得方寸之地与这方红得庄重的袖章。
“嗤啦——”一声刺耳的噪音打断了他的思绪。王常平循声望向后排角落,心脏猛地一紧,
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是周锐。这个新来的大学生,入职还不到四个月,
此刻不知天高地厚地站了起来,声音虽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却在偌大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响亮突兀:“李处,抱歉打断一下,
关于这份《专项经费审计细则修订稿》,我有几个具体疑问。
”年轻的周锐推了推鼻梁上那副样式古板、显得不合时宜的旧式眼镜,
目光执着地迎向坐在主席台正中央、已经蹙起了浓眉的李处,
“文件里……这个……第三项第七条,关于‘弹性核定’范围规定得太模糊了,
没有给出明确的执行标准和裁量区间,
这个……是不是意味着具体操作时存在极大的主观随意性?
这会不会……给后期使用带来风险漏洞?”会议室内骤然升温,鸦雀无声,
空气凝滞得如同灌了铅。整个会议室里的气息瞬间凝固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强行按下暂停键。所有人的目光都箭一样射向那个角落,
焦点集中处弥漫开灼热的不安感。有人在刻意地翻动文件纸张,
哗啦哗啦的声响在静默的空气中格外刺耳,像在掩饰某种集体性的局促。周锐孤零零地站着,
像一株不合时宜从石头缝隙里倔强钻出的异类植物,年轻的脸庞绷得紧紧的,
似乎能清晰看见下颌处肌肉微微抽动的痕迹。他挺直了背脊,
仿佛要用这一点点强撑的倔强来抵挡四周无声碾压过来的巨大压力。
心脏在肋骨下擂鼓般疯狂撞击着,血液轰地涌上头顶。
王常平甚至能清晰感受到自己太阳穴突突跳动的节拍。余光扫过,前排就座的几个老资格,
嘴角都抿起一丝难以察觉的、混杂了嘲讽与等着好戏上演的玩味弧度。那一瞬间,
王常平的右手猛地被一股强烈冲动攫住——它几乎不受控制地要拍向桌面!要附和!
要大声质问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青!
那份曾滚烫烙印在日记本扉页的誓言、那“心中话”的旧影像在眼前迅速模糊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角落里那张年轻的、执拗的脸上,
那副过时的眼镜片反射出的灯光——那光芒刺得他太阳穴隐隐作痛。
王常平的视线牢牢被自己左臂上的红色袖章攫住,鲜红的色彩灼烧着他的视网膜。
它不只是身份标识,更像一块磁石,牢牢吸附着他全部的念头,
一股巨大的、名为“责任”的冲动在身体里翻涌。
他觉得这方沉甸甸的红布在给予他无形的力量和话语权——必须出手!必须稳住这局面!
必须让这破坏规矩的毛头小子明白体制内的铁律!
这份新晋的权力感和急于证明忠诚的烈火般念头压倒了一切犹豫。他的右手终于落了下去,
带着巨大的惯性和无法回头的决绝,重重拍向桌面——“周锐!”“砰!”桌面一声闷响,
实木桌面厚重,那响声并非惊天动地,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决心。
整个会议室被这声音钉在原地。王常平甚至来不及分辨自己脸上该挂着哪种表情,
肌肉已经抢先一步牵动出一个混合了沉痛与失望的谴责面具。他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
那只佩戴着红袖章的左臂高高举起,指向周锐的方向,像一柄斩落的利刃。
“年轻人有想法是好事!但要注意场合和身份!
”王常平的声音是自己都觉得陌生的洪亮和凛冽,仿佛用冰水淬过,
“这份《细则》是经过处务会反复斟酌、层层把关的!是领导们集体智慧的结晶!
”他的目光狠狠钉在周锐苍白的脸上,毫不躲闪,一字一句在寂静的空气中狠狠砸落,
“你刚来几天?业务熟悉了吗?流程吃透了吗?你凭什么质疑?
就凭你脑子里那点书本上的死道理吗?张口闭口就是风险漏洞?你懂什么!
组织原则还懂不懂?稳定大局这四个字,要时刻铭记在心!”“哗啦——”一声,
后排椅子摩擦地板发出尖利鸣响。周锐没有回答一个字,他猛地推开椅子,
椅子腿在光洁的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刮擦声。他没有再看任何人,
那清瘦笔直得如同标枪般的脊梁瞬间佝偻下去,似乎被背上突然落下的千钧重担压垮,
径直拉开门走了出去。门在他身后重重地撞击在门吸上,
金属的碰撞声在整个会议室里回荡了很久,像一个惨淡的终止符。空气沉重凝固,
连呼吸都费力。王常平缓缓坐了回去,右手掌心传来火辣辣的痛感。
他听到自己心脏急促的跳动撞击着耳膜,像跑了一场冲刺。他没有去看任何人的目光,
只是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摩挲着左臂上那道崭新、冰冷、坚硬的红色布面。
红袖章紧贴着皮肤,是此刻唯一能触碰到的、确凿的、令人心安的实体。“……不像话!
”李处长威严地咳嗽两声,清了清喉咙,声线沉稳地重启议程,
“个别年轻人的思想认识还有待提高啊!不要听风就是雨!小常同志刚才说的非常好,
稳定压倒一切!尤其我们这个领域,更要谨慎!”他的目光在王常平身上飞快掠过,
那眼神像熨斗一样熨过他内心的每一丝褶皱,带着不加掩饰的赞许,
然后那目光柔和地扫视全场,“好了,大家集中精神,继续!”会议室如凝固的海洋。
文件纸张发出轻微的沙沙摩擦声,杯盖触碰杯沿的轻响,
压抑的咳嗽……所有声音都被浸泡在一种沉滞的恭敬氛围里。王常平深深吸了一口气,
试图压下胸腔里翻腾的异样感。他垂下眼帘,专注地盯着会议桌上那圈细微的木纹,
仿佛那里面藏着宇宙真理。那只戴着红袖章的左手,稳稳地放在打开的笔记本旁,
指节泛着用力过度的苍白。他成功捍卫了某种看不见、却无比强大的东西。直到那天傍晚,
下班铃声尖锐地划破死寂,楼道里才骤然活过来。王常平收拾好文件,刚关掉电脑屏幕,
科室里向来嘴巴没个把门的小孙就蹿了过来,凑得极近,一股浓重的烟味扑鼻而来。
小孙一脸神秘兮兮,声音压得极低,像毒蛇在耳孔里嘶嘶作响:“王副科,听说了吗?
就技术部那个爱钻牛角尖、上周开会顶撞领导那小子……周锐?”他顿了顿,
喉咙里发出吞咽的咕噜声,仿佛嘴里含着黏糊糊的秘密,“出事了……昨晚,
从他们家……租的那十八楼……跳了。”王常平的手猛地僵在半空中,
公文包的提环冰冷刺骨。“跳……跳了?”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生锈的齿轮里强行挤出,
嘶哑干涩,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人……怎么样?
”一股冰冷的寒流猛地从脊椎骨底部往上窜,直冲头顶,手脚瞬间麻木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