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是从一片极致的黑暗和寒冷中苏醒的。
我感觉自己像被装在一个狭小的盒子里，四周都是平滑而坚硬的木板。耳边，隐隐约约传来压抑的哀乐和断断续续的哭泣声。
我死了吗？
记忆的最后，是医院里那刺鼻的消毒水味，是医生宣告我癌细胞全身扩散时，那无奈的眼神。还有，我那位刚刚拿下金凤奖影后桂冠的前妻——苏晴鸢，扑在我床前，哭得撕心裂肺的模样。
“顾衍，你不能死！”她抓着我枯瘦的手，泪眼婆娑，“你答应过要看我拿到下一个国际影后奖杯的！你走了，我怎么办？”
当时的我，已经说不出话，只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她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
我觉得，我这一生，值了。
我叫顾衍，一个圈内小有名气的编剧、导演、经纪人。但我最重要的身份，是苏晴鸢的“幕后教父”。我用了整整八年，从她还是个跑龙套的小演员开始，为她写剧本，为她拉投资，为她摆平所有黑料，为她铺平了通往影后宝座的每一寸道路。
我燃尽了我的才华，耗尽了我的人脉，透支了我的健康。
终于，在她三十岁生日那天，我把金凤奖的影后奖杯，当成礼物，送到了她的手上。
而我自己，也收到了医院的，最终判决书。
我们是和平离婚的。在她事业最关键的上升期，我不想因为我病秧子的身份拖累她。她也哭着答应，说会永远把我当成最亲的人。
现在看来，我确实是她“最亲的人”——亲手把我送进棺材的人。
哀乐声越来越清晰，宾客们的吊唁声也断断续续地传来。
“顾导真是天妒英才啊，太可惜了。”
“是啊，他这一辈子，都活在苏影后的影子里，太伟大了。”
“晴鸢也太可怜了，刚拿到影后，挚爱就走了，这打击太大了。”
我听着这些议论，心中一片平静，甚至还有点可笑的自豪。看，我死后，还能为她贡献最后一波“深情”人设的流量。
突然，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由远及近。
“顾衍……顾衍你醒醒啊……”
是苏晴鸢。
我能感觉到，她扑在了我的棺材上，冰冷的木板传来剧烈的震动。她的哭声，充满了绝望和悲痛，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足以让任何铁石心肠的人为之动容。
直播的弹幕，我猜，此刻一定已经疯了。
呜呜呜，晴鸢哭得我心都碎了！
这是什么神仙爱情啊，我再也不相信爱情了！
顾导一路走好，愿天堂没有病痛，晴鸢你要坚强啊！
我静静地“听”着。我甚至在想，等到了下面，如果阎王问我这辈子有什么功德，我就告诉他，我亲手缔造了一个演技足以以假乱真的，完美影后。
哭了大概有十分钟，苏晴鸢的声音，渐渐平息了。
司仪的声音适时响起：“苏老师，请节哀。顾导在天有灵，也一定希望您能好好地活下去。您……要不要对各位来宾，说几句话？”
一阵沉默。
然后，我听到苏晴鸢接过话筒的声音。她吸了吸鼻子，声音依旧哽咽，却多了一丝异样的，清冷的穿透力。
“感谢……感谢大家今天，来送顾衍最后一程。”
“顾衍他……是个很好的人。他为我付出了很多，我会永远记得他。”
她说得很官方，很得体。像是在念一段早就准备好的悼词。
我心里，第一次有了一丝说不出的怪异。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让我明白了，什么叫真正的，人间荒诞剧。
苏晴鸢顿了顿，话锋突然一转。
“今天，除了送别故人，我也想借这个机会，向大家，以及所有关心我的粉丝们，宣布一件事。”
她的声音，不再颤抖。反而，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甚至隐隐有些雀跃的坚定。
我能想象出，她此刻，一定是转过了身，没有再看我的遗照。
她的目光，投向了台下。
“我要感谢一个人。”她说，“一个在我最艰难、最无助的时候，一直默默守护在我身后的男人。”
我的“心”，猛地一沉。
“霍氏集团的霍振霆先生，霍总。”
苏晴鸢清晰地，念出了这个名字。
霍振霆，那个身价千亿的商业帝王，那个在资本圈和娱乐圈都能呼风唤雨的男人。我当然知道他。我还曾为了给苏晴鸢争取他旗下公司投资的一部电影，在他办公室外，等了整整六个小时。
他怎么会在这里？
“我想告诉大家，”苏晴鸢的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殡仪馆，也通过直播，传遍了整个互联网，“我将与振霆，在下个月，举行婚礼。”
轰隆！
我的灵魂，仿佛被一道黑色的闪电，劈得粉碎。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我能“听”到，台下宾客们倒吸冷气的声音。我能“想象”到，直播弹幕瞬间的凝固，和随之而来的、爆炸般的混乱。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苏晴鸢接下来说的那句话。
她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充满了甜蜜和幸福的声线，对着霍振霆的方向，轻声说道：
“谢谢你，振霆。”
“谢谢你这么多年，在我身后，默默地守护。”
默默守护……
默默守护？
所以，我这八年的呕心沥血，我这八年的燃命付出，在你眼中，算什么？
所以，我病床上最后的遗言，你扑在我身上撕心裂肺的痛哭，都只是一场，演给全世界看的，盛大表演？
而真正的男主角，一直，都在台下，冷冷地，欣赏着你的演技？
那一刻，我感觉我的葬礼，成了全天下最好笑的笑话。
极致的悲痛，极致的愤怒，极致的荒谬，在我死去的灵魂中，交织成了一种近乎癫狂的情绪。
我竟然，想笑。
我想冲破这棺材板，站起来，为他们鼓掌。
为苏晴鸢，这位新晋的影后，献上我最后的，也是最真诚的赞美。
好演技。
真的，好演技。
就在我这股怨气冲天，几乎要魂飞魄散的瞬间，一股强大的、无法抗拒的吸力，猛地将我的意识，拽入了一个无尽旋转的、深邃的漩涡。
黑暗，吞噬了一切。
“……顾衍？顾衍你醒醒！你别吓我啊！”
一阵急切的、带着哭腔的呼唤，将我从无尽的黑暗中唤醒。
我猛地睁开眼，刺眼的白光让我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鼻腔里，是熟悉的、廉价的速溶咖啡和熬夜后空气中特有的浑浊味道。
我……不是在我的葬礼上吗？
我挣扎着坐起身，发现自己正趴在一张堆满了稿纸和剧本的旧书桌上。身上，还盖着一件女式的、带着淡淡香水味的风衣。
这间屋子……是我三年前租住的那个小公寓。那个我为了省钱给苏晴鸢买高定礼服，而住了整整两年的地方。
而眼前这张梨花带雨、满脸焦急的脸，不是苏晴鸢，又是谁？
只是，眼前的她，比我记忆中那个在葬礼上光芒四射的影后，要年轻、青涩得多。她还没有后来那种掌控一切的气场，脸上画着淡妆，穿着一件普通的白色连衣裙，眼中，充满了对我最纯粹的依赖和担忧。
一瞬间，无数的记忆碎片，如同潮水般涌入我的脑海。
葬礼上的背叛，霍振霆的名字，那句“默默守护”，还有我最后那股不甘的怨气……
我……重生了？
我下意识地，伸出了我的手。那是一双骨节分明、虽然因为长期写作而有些苍白，但却充满了力量的手。不是那双在病床上枯瘦如柴、连笔都握不住的鬼爪。
我真的，回来了。
回到了三年前。
回到了我因为连续熬了七个通宵，为她打磨剧本《凤鸣》，而晕倒在书桌前的这一天。
《凤鸣》。
就是这部戏，让苏晴鸢一飞冲天，拿下了她人生中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影后奖杯。
而我，也是从写完这部戏开始，身体彻底垮掉，埋下了早逝的病根。
“顾衍，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了！”苏晴鸢见我醒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眼泪却掉得更凶了。“你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为了我的剧本，你都多久没好好睡觉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熟练地从旁边的保温杯里倒出一杯温水，递到我嘴边。“快，喝点水。我给你买了你最爱吃的生煎包，还热着呢。”
她的动作，她的语气，和三年前的那个下午，一模一样。
那时候的我，看到她这个样子，心中充满了感动和幸福。我觉得，我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但现在，经历了一场死亡和背叛的我，再看眼前这张楚楚可怜的脸，只觉得，无比的讽刺和恶心。
默默守护？
原来，早在这时，霍振霆就已经，在你的身后了？
原来，我在这里为你拼命，而你，只是把我当成一个最好用的、能为你提供顶级剧本的工具人？
我的心，像是被泡在冰水里，冷得发痛。
“剧本……写好了吗？”我没有喝她递来的水，而是用一种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沙哑而平静的声音问道。
苏晴鸢愣了一下。她似乎没料到我醒来第一句，问的还是这个。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和急切，但很快就被担忧所掩盖。
“剧本不重要！你的身体才最重要！”她把水杯又往我嘴边送了送，语气里带着一丝嗔怪，“你再这样，我就不拍了！什么影后，我不要了！”
呵。
好一句“我不要了”。
三年前的我，听到这句话，心疼得无以复加，只会更加拼命地，想把最好的都给她。
而现在的我，只觉得，她的每一个字，每一个表情，都像是在演戏。
演一个深爱着我的、单纯善良的女孩。
可惜，我这个唯一的观众，已经提前看过了，最终的结局。
我没有再看她，而是转过头，看向桌上那叠厚厚的、写满了密密麻麻修改痕迹的稿纸。
《凤鸣》的最终定稿。
我一生中，最得意，也最致命的作品。
它讲述了一个宫女，如何在波诡云谲的后宫中，凭借自己的智慧和坚韧，一步步登上权力巅峰，最终凤鸣九天的故事。这个女主角，内心复杂，层次丰富，是我为苏晴鸢量身定做的、足以让她演技封神的大女主角色。
“写好了。”我缓缓地，吐出两个字。
“真的？”苏晴鸢的眼睛，瞬间亮了。那种发自内心的渴望，是无法掩饰的。她甚至忘了继续演戏，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快！快给我看看！”
我转过头，静静地看着她。
看着她那张因为兴奋而微微涨红的脸。
三年前的这一刻，我将剧本交给了她，也等于，将我自己的命运，交给了她。
而这一次……
我笑了。
那是一个很轻、很淡的笑容。却让苏晴...鸢，看得莫名地，打了个寒颤。
“顾衍，你……你怎么了？你笑什么？”她有些不安地问道。
我没有回答她。
我只是当着她的面，伸出手，拿起了那叠，凝结了我无数心血的《凤鸣》剧本。
然后，在苏晴鸢震惊的、难以置信的目光中，我缓缓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将它，扔进了身旁的，废纸篓里。
“这种垃圾，”我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道，“怎么配得上，我们未来的大影后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