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出自本人小说《喑魂》选段1灯是昏的,黄澄澄一团,照见半空里浮着的烟,
混着茶气,黏在人脸上。角落的胡琴先响了,咿呀一声,像漏了风的窗。
拉琴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蓝布衫洗得发了白,袖口磨出毛边,露着细瘦的手腕,
骨节处泛着青。她垂着眼,睫毛稀稀拉拉,遮不住眼里的空——像口枯井,
投什么都听不见响。弦一挑,她开口了。嗓子是哑的,像被砂纸磨过,偏要往高里拔,
唱那出《玉堂春》。唱到“苏三离了洪洞县”,脖子上的筋绷起来,像老树上的枯藤。
茶客们多是不看的。有的端着茶碗,眼皮都不抬;有的瞟一眼,啐口唾沫,
骂句“丧门星”;还有个穿绸衫的,扔了枚铜板在她脚边,铜板滚了两圈,停在痰渍旁。
她不捡,只管唱。胡琴跟着呜咽,调子忽高忽低,像走在坑洼的路上。唱完了,
她才慢慢弯下腰,指尖沾了灰,捏起那枚铜板,揣进怀里——怀里该是块旧手帕,
裹着些零碎,碰着时,窸窣响,像极了墙角的耗子在动。灯还昏着,烟还飘着。
她理了理琴杆上的裂纹,又垂了眼,像块搁在那儿的旧木头,风过,也不会动一动。
我一时竟看得呆了,晏之连叫了我几声我都没听见,他拿折扇捅了捅我的肩,
嬉笑道:“怎么?吴兄看上那丫头了?”我指尖在茶碗沿蹭了蹭,沾了点水,
又在裤缝上抹掉。“休要拿这些来打趣。”声音轻得像檐下雀儿抖落的羽毛,
“她……原是不易的。”晏之的折扇在桌面敲了敲,眼里的笑淡了些:“吴兄这性子,
倒像尊菩萨。只是这世道,菩萨也得挨冻。”我没接话,目光越过茶客的肩,
落在那姑娘身上。她正把胡琴往蓝布里裹,手指抖着,许是冻的,
指节红得像冬天冻裂的山楂,硬邦邦的。怀里的旧帕子窸窣响,大约是今日挣的铜板,
没几枚,撞不出什么声气。我下意识摸了摸口袋,里头是这个月的薪俸,刚领的,油纸包着,
薄薄一叠,够付房租,够买米,再想多做些什么,便捉襟见肘了。“天要落雨了。
”我望着窗外,雨点子敲着窗纸,发白,像蒙了层薄霜,“她那布包,怕不顶事。
”晏之嗯了一声,起身时替我拢了拢被风吹歪的衣领:“走吧,你那点薪俸,
留着买煤球更实在。”我跟着起身,脚步却迟了半拍。那姑娘正被掌柜的引着往后门走,
背影瘦得像根枯苇,风过处,晃了晃,仿佛要折。我口袋里的油纸包硌着掌心,薄得像层纸,
心里发空。“我……去趟书局。”我对晏之说,声音里带了点自己也觉出的颤,
“昨日借的书,该还了。”晏之看了我一眼,没戳破,只道:“早些回,夜里冷。”他走后,
我没去书局,就站在茶馆后巷的墙根下。雨下得密了,檐角淌水,滴滴答答,像漏了的钟。
那姑娘从后门出来,蓝布包往头上一顶,就往巷口跑,胡琴在包里撞出闷闷的响,
像谁在叹气。我摸出怀里的铜板,是前日给学生改卷子得的赏钱,三枚,攥在手心,
凉冰冰的,像块铁。看着她的背影没入雨幕,心里忽然有个念头生了根——她那身契,
掌柜的常跟茶客念叨,说也就几十块大洋。几十块。我默默数着:月钱里抠出两块,
再替人抄书多挣一块,省着些,一年,或是一年半……大约够了。雨打湿了额发,
顺着脸颊往下淌,凉丝丝的,像条小蛇。我把铜板重新揣回怀里,指尖攥得发紧,
骨节都酸了。巷子里的灯昏昏的,照见墙根的青苔,滑溜溜的,像这世道,没处下脚。
可那姑娘跑远的方向,雨雾里仿佛还飘着胡琴的余音,哑哑的,像根线,牵着人心头发紧。
我往回走,每一步都踩在雨洼里,水花溅起来,打湿了裤脚,冷得钻心。罢了。
我心里对自己说。一年半,省着些,总能攒够的。算不上什么菩萨心肠。
低头看自己磨出毛边的袖口,灰扑扑的,只是见不得那根枯苇,在雨里断了去。
2后来我一连几月不曾去过茶馆,只是整日埋着头的抄书,教书,改卷子,
得空时便把文章发去《连声》上,得几个铜板的稿费。晏之也看出了我的心思,
也没再来邀我去喝茶。那日我没什么课,上午便早早就下了学。那时候已秋深了,
校园里的梧桐叶扑簌簌落,打在灰砖地上,像一地碎银箔。我抱着摞作文本,往教员室走,
廊下的风挟着寒意,灌进磨破的袖口——看着这袖口,我竟又不禁想起那弹琴女来,
这蓝布衫有些像,只是她的更旧,泛着灰白的朽色。转过西廊,忽见廊角蜷着团蓝影。
布衫洗得发僵,边角翘着毛,像只惊惶的雀儿。她攥着个粗布包,见我过来,浑身猛地绷紧,
指节扣进布包里,把茶叶罐磕得叮当响。是她。“可是给哪位先生送茶叶?”我放轻了声,
怕惊着她。她睫毛抖了抖,哑声道:“掌柜的……托、托的。”喉间滚出的音,
仍带着胡琴般的喑哑,却比那年更涩,像锈住的弦。“我引你去。”我往东楼指,
“王教授在那边。”她迟疑着跟上来,步子虚浮,每一步都要先拿脚尖探探地,
仿佛这青砖地会吃人。路过教员室的窗,里头传来粉笔划黑板的锐响,她倏地缩到廊柱后,
布衫擦过灰墙,落下道白痕。“莫怕。”我回头,见她垂着的眼窝里,
仍盛着那年茶馆里的空——只是如今更添了惊弓之态,像被猎人盯过的鹿,
连呼吸都要敛进骨里。到了王教授门前,她把布包搁在案上,转身就要走。
我想问问她这些日子如何,嘴唇动了动,却听见自己说:“天冷,路上小心。”她僵了僵,
匆匆应了声“谢先生”,便逃也似的往廊下奔,蓝布衫被风掀起角,露出细瘦的手腕,
骨节泛青,和那天一模一样。我望着她的背影没入灰雾,
怀里的稿费铜板硌得掌心发疼——原是想攒着给她添件棉袄的,此刻却攥得汗湿。这世道,
容不得半分温热的善,她怕我,怕这学堂的光亮,更怕旁人多看的眼。就像茶馆里的铜板,
她捡得艰难,却不敢接旁人的打量。廊下的爬山虎簌簌作响,卷着残叶往泥里坠。
我叹了口气,转身往教员室走,鞋跟碾过梧桐叶,碎成一地黄。这善念,在腌臜世里,
竟比苦难更叫人惶然——她是根枯苇,风里颤着,偏生连伸手扶一扶,都要怕折了她。
3那人影早去得远了,校门口的暮色浸得深了,我还盯着那方空处,
像被什么钉住了似的。肩窝猛地一震,像被冬夜的冰棱砸了下——晏之不知何时已立在身后,
拍在肩上的力道不轻,他嘴角勾着笑,眼里的光却亮得扎人:"吴兄这眼神,再说是怜悯,
我可要当你欺人了。"我反手拂开他的手,指尖都有些发僵。原是想驳他几句的,
譬如"你这是哪里的话",或是"莫要胡猜",可喉间像堵了团浸了水的棉絮,张了张嘴,
竟一个字也挣不出来。心倒先慌了,像被他这话戳破了窗纸,漏进些凉飕飕的风,
吹得我自己也犯起疑来:我这心思,当真只是怜悯么?"依我看呐,"晏之往前凑了凑,
声音压得低,却句句带刺,"既是喜欢,藏着掖着做什么?难不成真等将来为她赎了身,
倒要躲在暗处,连个照面也不敢打?""休要胡说!"我猛地抬声,脸却腾地热起来,
像被人当众掴了一掌。想说"我为她赎身,左不过是见不得她在那泥沼里挣扎",
想说"我心里半分旁的念头也无",可这话刚到舌尖,
就被自己咽了回去——连我自己都觉出假来,像穿了件不合身的长衫,处处透着别扭。
喉管里像被砂纸磨过,涩得发疼,只得别过脸,不再作声。回了宿舍,桌上的卷子摊着,
墨字在油灯下明明灭灭,偏是一个也看不进眼里。晏之的话像生了根,在脑壳里钻来钻去,
叮叮当当地响。先前总以为,见她在那班子里强颜欢笑,听她在寒风里沙哑的歌,
心里那点波澜,不过是读书人的恻隐,是想拉一把落难人的本分。可方才望着她走远的背影,
那截露在布裙外的手腕,那被风掀起的衣角,心里头竟像被什么挠了下,又酸又痒,
缠得人坐立不安。这念头一冒出来,脊梁骨都泛着凉。明明该羞愧的——读了这些年书,
满口的礼义廉耻,竟对一个风尘里的女子起了这般心思,实在是龌龊。可偏又压不下去,
像墙角的藤蔓,趁着夜色疯长,绕着心尖缠了一圈又一圈,勒得生疼,却又舍不得挣开。
灯花"啪"地爆了一声,屋子里更暗了。我望着窗纸上自己的影子,倒像不认识了似的。
我颓也似的揉了把头发,转身上了床,闷头盖上了被子。4眼见年关了,
我好歹也算凑够了钱。这年关的风,挟着冰碴子,往人骨缝里钻。我攥着油纸包,指节泛白,
活像攥着自己半条命。这钱,是抄了多少篇文章、改了多少摞卷子,
从牙缝里、从冻裂的指尖上抠出来的,如今要往茶馆去,给那弹琴女赎身,
脚步虚浮得像踩在云里,又沉得似坠着铅。茶馆老板见了钱,眼亮得跟见了金元宝似的,
麻溜接过,招呼小厮去唤人。我喉间发紧,忙拦:“莫……莫告诉她是谁。
”声音抖得像寒风里的胡琴音,老板愣了愣,乜斜着眼瞧我,到底是数钱的手没停,
应了声“成” 。我转身要逃,怕见着她,怕那腔子里翻涌的热意,
把多年读的礼义廉耻都烧成灰。可没走两步,身后传来轻细的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