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拎着破编织袋，在古玩市场的地摊区瞎转悠。太阳晒得后脖颈发烫，
空气里一股尘土和劣质熏香混在一起的怪味儿。摊主们蔫蔫的，眼皮都懒得抬。
这身体的原主，一个也叫虞溪的倒霉女人，刚被那个姓周的豪门一脚踹出来，
浑身上下就剩这袋行李和兜里皱巴巴的三十七块八毛。“看看呗，老物件儿，便宜！
”一个秃顶老头朝我吆喝，唾沫星子差点喷我鞋上。我停在一个卖杂项旧货的摊子前。
一堆锈铜烂铁、缺胳膊少腿的木头玩意儿中间，
有个东西猛地扎进我眼里——一块巴掌大的旧布片，脏得看不出底色，
上面用暗色的线歪歪扭扭绣着半只鸟头，针脚粗得像蜈蚣爬。鬼使神差地，我蹲下去，
手指刚碰到那冰凉的布料。嗡——！脑子像被大锤抡了一下，无数碎片炸开。金戈铁马，
血溅在冰冷的铠甲上。将军府高高的门槛，沉沉的檀木香。深夜烛火下，
指尖被针扎出的血珠，滴落在绷紧的雪白绢面上，洇开一小朵红梅。
一个低沉带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溪儿，你这手绣活，连宫里的绣娘都比不上……”“喂！
买不买？不买别乱摸！脏了你赔啊？”秃顶老头不耐烦地敲敲摊子。我猛地抽回手，
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的廉价T恤。心脏在肋骨后面狂跳，撞得生疼。那些画面，
那些声音……清晰得不像幻觉。
我低头看着自己这双细白、指甲修剪整齐但明显没干过重活的手，再看看地上那团破烂绣片，
一股荒谬又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虞溪……将军夫人……刺绣？去他妈的将军夫人！
现在这身子的主人，就是个被扫地出门、穷得叮当响的弃妇！肚子饿得咕咕叫，
比什么前世记忆都实在。我攥紧了口袋里那几张零票，转身就走。活下去，
才是眼前最硬的道理。城中村的出租屋，十平米，一张吱呀响的破床，一个掉漆的桌子，
墙皮斑驳得像长了癣。唯一的窗户对着隔壁油腻腻的厨房排气口。这就是我的新家。
原主留下的东西少得可怜，几件过季的衣裙，一点劣质化妆品。倒是在那个破编织袋最底下，
摸出个硬邦邦的小布包。打开，里面裹着几枚长短不一的绣花针，一小捆颜色暗淡的丝线，
还有一把小巧的银剪刀，刀柄上刻着繁复的花纹，冰凉沉手，和这屋里的破烂格格不入。
看着这些东西，脑子里那些不属于我的记忆碎片又翻腾起来，针怎么拿，线怎么劈，
颜色怎么配……清晰得像刻在骨头上。肚子又叫了一声。得吃饭。翻遍所有口袋，
加上几个硬币，凑出四十二块三毛。楼下巷子口晚上有夜市。赌一把。夜市人挤人，
油烟味混着汗味。我花二十块买了个折叠小马扎，十五块买了块半旧的白棉布，
剩下七块三毛，全买了最便宜的各色棉线。卖线的大婶看我的眼神像看傻子。
路灯昏黄的光勉强能照亮。我把白布用捡来的砖头压平在脚边，拿出针线包，深吸一口气。
手指触碰到冰凉的针，一种奇异的熟悉感涌上来，驱散了心里的慌乱。不用想，
手指自己就动了起来。劈线，穿针，落针。脑子里想的不是什么花鸟鱼虫，
是夜市上最多、最显眼、也最可能有人买的东西——一个大大的、鲜红的“福”字。
圆润饱满，带着点古朴的拙趣。丝线不够，就用最粗的棉线，针脚尽量密实。夜市嘈杂，
油烟呛人，我的世界却只剩下针尖穿过布料的细微声响，
还有指尖那种久违的、令人心安的掌控感。汗水顺着鬓角流下来，也顾不上擦。
不知道绣了多久，手腕酸得发僵。
一个挺着啤酒肚、穿着花衬衫的中年男人趿拉着拖鞋停在我面前，嘴里还叼着根牙签。“哟，
小姑娘，绣得挺像样啊！”他蹲下来，凑近了看，一股浓重的蒜味扑面而来，“这‘福’字，
有点意思。多钱？”我嗓子发干，抬头看他，路灯的光晃得我有点眼花：“……五十？
”“五十？”男人嗓门拔高，“一块布几个线头，你要五十？二十！图个吉利，
我拿回去贴门上。”我捏紧了手里的针，没吭声。记忆里，
将军府库房随便一块边角料都不止这个价。可现实是，这二十块，够我明天吃两顿饱饭。
“行不行啊？”男人催问。“……行。”我把针别在布上，递过去。
男人掏出两张皱巴巴的十块钱扔在我脚边的布上，拿起“福”字抖了抖，哼着小曲走了。
捏着那两张还带着体温的十块钱，心脏跳得又重又快。不是激动，
是一种说不清的憋闷和荒谬。前世引以为傲的技艺，如今换二十块活命钱。“喂，丫头！
”旁边卖烤红薯的大妈探过头，压低声音，“你傻啊？那‘福’字绣得那么板正，
一看就是下功夫的，二十块亏大了！明天卖贵点！”我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看着手里剩下的线，还有小半块白布。继续绣。这次，换了个“招财进宝”。第二天晚上，
我换了个夜市角落，离烤串摊远点，油烟没那么大。面前铺开那块剩下的白布，
上面除了新绣的“招财进宝”，还有昨晚熬夜赶出来的一个憨态可掬的“虎头”，
用的是黄线和黑线，眼睛处特意留白，显得特别精神。旁边立了个硬纸板，
上面用炭笔歪歪扭扭写着：“手工刺绣，招财虎头，八十。吉祥字，五十。
”“虎头”很扎眼。刚摆开没多久，一个牵着小孩的年轻妈妈就蹲下来。“宝宝你看，
小老虎！”女人指着虎头，小孩眼睛亮晶晶的。“大姐，给孩子买个？纯手工的，
辟邪保平安。”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点。前世将军夫人可不会这样叫卖。
女人摸了摸虎头上的针脚，很密实，老虎的神气劲儿很足。“八十？能便宜点不？”“大姐，
您看这线，这手工……”我指着虎头上细密均匀的针脚，“熬了大半宿呢。图个吉利，
给孩子戴着玩也放心不是？”女人犹豫了一下，旁边小孩已经开始拽她袖子哼哼了。
“行吧行吧，拿一个。扫码。”“滴”的一声，八十块到账的提示音，比任何仙乐都好听。
我赶紧把虎头递过去，手指因为激动有点抖。
“招财进宝”也很快被一个开奶茶店的小老板买走了。他笑着说挂店里招财。连续几天，
生意都不错。简单的吉祥字和图样，在夜市里挺受欢迎。我白天在出租屋绣，晚上出来卖。
手腕肿了，指头被针扎得全是小眼儿，但看着手机里一点点多起来的余额，
心里那点属于“将军夫人”的别扭和不甘，被活下去的踏实感压了下去。这天收摊早，
揣着两百多块“巨款”，去附近小超市买了点肉和菜，准备犒劳一下自己。
拎着塑料袋刚拐进城中村那条污水横流的小巷子，昏暗的路灯下，
三个流里流气的男人堵住了路。为首的是个黄毛，嘴里嚼着口香糖，斜眼打量我。
“听说……新来的？生意不错啊，妹子。”黄毛往前一步，一股劣质烟味。我心里咯噔一下，
攥紧了塑料袋。“有事？”“没啥大事，”黄毛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黄牙，
“这片儿晚上做买卖，都得交‘清洁费’。懂规矩吧？看你刚来，这个月算你三百，
以后每月一百，保你平安。”他身后的两个混混抱着胳膊，不怀好意地笑。
血一下子冲上头顶。前世谁敢这么跟将军夫人说话？可现在……我看着他们三个壮实的男人，
又看看自己这细胳膊细腿，硬拼就是找死。兜里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到账提醒，
那是我熬夜绣出来的钱！“没钱。”我冷下脸，试图从旁边绕过去。“没钱？
”黄毛猛地伸手抓住我胳膊，力气大得吓人，“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
”他一把夺过我手里的塑料袋，肉和菜滚落在地上，沾满污水。“你干什么！”我用力挣扎，
另一只手摸向口袋里的手机。“哟呵，还想报警？”黄毛狞笑，扬手就要扇过来。就在这时，
巷子口传来一声暴喝：“黄毛！你他妈皮又痒了是吧！
”一个穿着保安制服、身材高大的男人大步冲过来，手里还拎着根橡胶棍，
是城中村物业的保安队长老陈。老陈平时看着和气，但据说早年也是混过的，
在这一片挺有威信。黄毛脸色一变，立刻松开了我，赔着笑：“哎哟，陈哥！误会误会！
跟这小妹妹开个玩笑呢！”“开玩笑？当我瞎？”老陈用橡胶棍指着黄毛的鼻子，“滚！
再让我看见你在这片儿收什么狗屁‘清洁费’，老子打断你的腿！”黄毛三人灰溜溜地跑了。
我惊魂未定，靠着冰冷的墙壁喘气，腿还在发软。看着地上沾满污泥的肉和菜，心疼得要命。
老陈走过来，帮我捡起散落的东西。“小虞是吧？以后晚上回来晚，走大路，这小巷子少钻。
那群混混欺软怕硬，再找你麻烦，直接给我打电话。”他递给我一张皱巴巴的名片。
“谢谢陈哥。”我接过名片，声音还有点发颤。“谢啥，”老陈摆摆手，看了看我，
“听说你在夜市摆摊卖自己绣的东西？不容易。好好干，别怕那些杂碎。
”他踢开脚边一个易拉罐，转身走了。回到出租屋，锁好门，我才彻底瘫下来。
后背的冷汗还没干。这个世界的恶意，如此直接而赤裸。什么将军夫人，什么体面尊严，
在生存和暴力面前，脆弱得像张纸。我把那枚银剪刀紧紧攥在手心，
冰凉的触感让我稍微冷静下来。不能怕，怕也没用。得想办法，让自己……硬气一点。
日子在针线穿梭中流淌。靠着夜市摆摊，我攒下了一点钱，咬牙买了个二手智能手机。
不为别的，就为看看别人怎么卖东西。无意间点开一个叫“指尖”的短视频平台，
里面各种手工博主的视频让我大开眼界。一个念头冒出来：我也拍。没有专业设备，
就用手机支架固定住。镜头对准我的手和绣绷。我不说话，就安静地绣。
精致复杂的东西：一朵层层叠叠、渐变色晕染的牡丹；一只羽毛纤毫毕现、眼神灵动的翠鸟。
视频很简陋，没有滤镜，没有背景音乐，只有针线穿过布料的沙沙声。
我起了个名字：溪边拾针。发出去，石沉大海。点赞个位数，评论为零。意料之中。
我继续绣我的，继续拍。夜市摆摊照旧，只是摊位上的东西渐渐变了。
普通的“福”“寿”少了，
缠枝莲小挂饰；绣着如意云纹的素色杯垫；还有给小孩子绣的、眼睛亮晶晶的小动物平安符。
价格也提了上去，从几十到一两百不等。夜市的老主顾们最先发现变化。“哟，小虞，
你这手艺见长啊！这小鸟绣得，跟活的似的！”卖水果的张婶拿着一个翠鸟挂件爱不释手。
“这花样新鲜，没见过，怪好看的。”一个穿着讲究的老太太仔细端详着杯垫上的云纹，
“小姑娘，这有讲究吧？”“嗯，”我点头，“老辈人传下来的图样，云纹，吉祥如意。
”“有点意思，”老太太爽快地付了钱，“给我来一对。”东西好，自然有人识货。
摊位的生意稳中有升，虽然偶尔还会遇到挑刺讲价的，但像黄毛那样直接找茬的再没出现过。
老陈的威信似乎起了作用。这天收摊，刚回到出租屋楼下，手机“叮咚叮咚”响个不停。
是“指尖”APP的提示音。我疑惑地点开。我最新发的那条绣翠鸟羽毛细节的视频，
竟然爆了！点赞好几万，评论几千条！热门评论第一条赫然写着：“卧槽！这羽毛！
这立体感！博主用的什么神仙针法？求教程！”下面一堆跟评：“这真的不是机器绣的吗？
人手能绣成这样？”“博主手稳得可怕！镜头都不带抖的！”“只有我注意到这配色绝了吗？
绿得层层叠叠，太高级了！”“求问用的什么线？光泽感绝了！”“关注了！蹲更新！
博主快开直播！”私信也炸了，全是问怎么买、接不接定制、求教程的。
我看着屏幕上疯狂跳动的数字，有点懵。这就……火了？巨大的惊喜还没消化完，
一条刺眼的评论突然跳进眼帘，ID叫“绣娘小雅”，头像是个打扮精致的网红：“呵呵，
现在抄袭都这么明目张胆了？@溪边拾针，你这只鸟的构图和配色，
跟我三个月前发的那幅‘青羽’至少有七成相似吧？[图片][图片] 模仿可以，
但标榜原创就过分了哈。大家擦亮眼睛。”她附的两张图，确实是一只青色羽毛的鸟，
乍一看，跟我绣的翠鸟在姿态和整体色调上……是有点接近。但细看，她的鸟更偏卡通风格，
羽毛是平涂的色块，而我的是用无数细密的针脚堆叠出的真实光影和毛流感。
这条评论像冷水浇头。下面立刻吵翻了天：“我去！真的好像！抄袭狗？
”“小雅可是百万粉的大博主！支持原创！”“楼上眼睛不要可以捐了！小雅那鸟是平的，
博主这个有立体光影，根本不是一个层次好吗？”“构图就是像啊！颜色也像！抄袭没跑！
”“博主出来解释一下啊！”私信里也开始涌入难听的话，骂我抄袭狗，让我道歉删视频。
一股邪火直冲脑门。抄袭？我虞溪，前世绣过多少宫廷贡品，用得着抄她一个网红？
那些针法、配色，是刻在骨血里的东西！我深吸几口气，压住翻腾的怒火。不能骂，
越骂越乱。得用事实说话。我立刻打开手机，开始录视频。镜头对着我的脸，没有化妆，
脸色有点苍白，眼神却很亮。“大家好，我是溪边拾针。关于@绣娘小雅的质疑，
我回应一下。”我声音很平静，直接拿起绣绷和针线，“她说我模仿了她的‘青羽’。
我不辩解，我们直接看针法。”我抽出一根极细的丝线，劈成更细的几缕。
“这是苏绣里的‘施针’，用来表现羽毛的蓬松感。”针尖飞快地起落，在空白布面上演示，
“针脚要极短极密，方向随羽毛生长走势变化。”很快，
一小片带着细微光泽和毛绒感的羽片雏形出现。“这是‘套针’，处理不同颜色羽毛的过渡。
”我换了颜色，针法又变了，几种绿色丝线在针尖下自然交融，毫无生硬界限。“至于构图，
”我拿起铅笔，飞快在纸上勾勒出两只鸟的轮廓草图，“她的鸟，重心偏下，姿态是静态的。
我的翠鸟，重心在振翅的瞬间，脖颈的弧度、爪子的抓握感，完全不同。配色上，
她以青蓝为主，我用的是石绿、草绿、墨绿叠加，模仿真实翠鸟羽毛在光线下的层次。
”我把手机镜头拉近，对准我绣绷上那只近乎完成的翠鸟眼睛。用最细的线，
几种深浅的褐色和黑色，绣出了瞳孔的光点和湿润感。“眼睛是活物的神韵所在。我的针法，
叫‘滚针’加‘打籽’，是传统宫廷绣法里点晴用的。”视频录完，我没加任何字幕和音乐，
直接发了出去，标题就两个字：回应。发出去不到十分钟，评论区风向彻底逆转。
“卧槽！专业碾压现场！”“给大佬跪了！这针法演示太硬核了！
”“原来绣个鸟有这么多讲究？长见识了！”“小雅出来走两步？
你那平涂色块也好意思说别人抄你？”“博主这手稳得，没十年八年功底练不出来吧？
小雅那网红摆拍能比？”“道歉！@绣娘小雅 出来道歉！
”“只有我注意到博主的手好漂亮吗？专注的样子绝了！
”“绣娘小雅”的账号灰溜溜地删除了那条指控评论，装死。她的粉丝掉了一大截，
而我溪边拾针的粉丝数，一夜之间冲破了五十万大关。这场风波，
像一块投入水中的巨石，激起的浪花远超我的想象。私信彻底爆炸，除了求购和定制，
竟然还有几个自称是“非遗文化保护中心”和“工艺美术协会”的人发来的邀请，
想跟我聊聊。机会来得比预想更快。一个自称是“华韵”文创公司市场部经理的男人，姓李，
通过平台联系上我，言辞恳切，说看了我的视频和回应，非常欣赏我的手艺，
想邀请我参加他们即将举办的一场高端文创市集，主打就是传统工艺与现代设计结合。
“虞小姐，我们这次市集在市中心‘云顶’艺术园区，场地和宣传都是顶级的，
目标客户群消费能力很强。您的作品非常有特色，我们愿意提供一个免费的核心展位给您。
”李经理在电话里语气很热情。免费的核心展位？听起来像天上掉馅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