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闺蜜的报喜电话时,我刚把林教授最喜欢的茶泡到第二道。“你家老林评上正教授了!
”茶水溢出杯沿烫红了我的手背。“省医院聘书也下来了!
”手机叮咚弹出顾峻车祸抢救成功的推送。“还有啊...”闺蜜压低声音,
“他带的那个研究生,怀...孕了...”青瓷盖碗哐当摔碎在红木茶海上。挺好,
顾峻今天第三次开颅手术生死未卜,林教授就要升级当爹了。那杯滚烫的碧螺春,
我浇在了离婚协议书上。第一章茶香在暮春微凉的空气里浮沉。我刚洗过手,指尖冰凉,
于是捧着那只天青色的瓷杯捂了一会儿,看着杯底被润开的碧色茶叶,
像一团蜷在杯底不愿醒来的烟云。林知年最爱喝的碧螺春,第二泡是极致,水温要刚刚烫,
滋味要刚刚好。这几乎是我嫁给他七年来,做过最多的事。手指无意识抚过杯壁细腻的纹路,
青烟从杯口逸散出来,手机在红木茶海边缘轻轻嗡鸣。屏幕上跳动着“苏莉”,
我最好的朋友。我按了免提,一边用茶针轻轻拨动舒展的茶叶,一边笑着接起:“莉?
掐着点儿打来呢?
的茶刚沏到第二道……”苏莉的声音带着某种极力压抑却依旧撞破听筒的急促气流:“雾雾!
出大事了!”我动作没停,继续往那个同样天青色的小盖碗里注入沸水,
水流悬成一股细细的金线。热气袅袅,模糊了眼前一小片空间。“怎么了?天塌了砸着你了?
”我笑她大惊小怪,“还是你家那个宝贝儿子又把墙画成了抽象艺术?”“是你家!
你家老林!”苏莉的音调飙高,震得手机都嗡嗡作响,“评上了!刚出来的消息,铁板钉钉!
正教授!破格提拔!你家林知年成林大教授啦!”脑子空了一瞬。
水流从手中的公道杯倾泻而下,失去了控制。滚烫的碧色茶汤像失控的小瀑布,
漫过盖碗细腻光洁的边缘,争先恐后地浇在了我握着茶器的手背上。
“嘶——”皮肉的灼痛尖锐地刺入神经,我猛地缩手,倒吸一口冷气。“雾雾?你怎么了?
”苏莉在那边急问。顾不上火辣辣的手背,瓷杯已经稳稳放在茶盘上,还好没翻。“没事,
”我挤出两个字,喉咙有点发干,“被烫了一下……你刚说,他评上正教授了?”“对!
千真万确!内部消息顶顶可靠!”苏莉的声音依旧透着爆炸性的喜悦,“好事还没完呢!
接着听——”话音未落,一声急促而轻微的震动从掌心传来。是手机推送。
我下意识低头瞥了一眼,屏幕还亮着。那推送的文字,每一个都冷冰冰闪着幽微的光,
组合在一起却像淬了毒药的冰锥,
无缓冲地、狠狠扎进我的视网膜里:星闻快讯本市知名企业家顾峻先生车祸后病情反复,
今日下午将接受第三次开颅手术,专家称情况危急,手术难度极大,成功率预估不足30%。
回应……顾峻……第三次开颅……成功率不足30%……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骤然攥紧,
连带着呼吸都窒住。那个永远像一阵狂妄不羁的旋风,搅动到哪里都天翻地覆的顾峻,
躺在手术台上,生死悬于一线?手机在我掌中,烫得惊人,几乎握不住。“雾雾?
你有在听吗?”苏莉催促的声音模糊地传来,隔着翻涌的海浪和嗡嗡的耳鸣。“嗯,听着。
”我的声音听起来遥远而稳定,像另一个我在回答。“第二桩喜事!”苏莉兴奋地宣布,
仿佛根本没察觉到我的沉寂,“省医学院附属医院的聘书!刚刚敲定!
请你家林教授去挂学科带头人!”她顿了顿,语气陡然拔高,
带着一种为好友终于熬出头的畅快,“雾雾,你是真发达了!咱们姐妹熬了这么多年,
总算守得云——”就在这时,苏莉的声音像是触动了某个神秘的开关,猛地一滞,
变得极其古怪。之前的兴奋喜悦如同退潮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惊愕、难以置信和某种沉重压迫感的犹豫。她压低声音,
几乎是在用气声说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间艰难地挤出来,带着微微的颤音,
穿过无形的空间,
砸在我耳膜上:“……还……还有啊……雾雾……这事儿……”我握着滚烫的手机,
手背上那片被烫红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茶海上,第二泡最好的碧螺春,
正在天青色的盖碗里一点点失去它的温度,那氤氲的香,淡了。
苏莉在那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就那个……那个一直跟在你家老林后面打转儿的那个女研究生……好像叫……唐薇?
”我的视线落在盖碗旁边那只小小的青瓷茶杯上,干净,安静,
曾经为无数林知年得意的学生斟过茶。“她……她好像是……”苏莉的声音低得快要听不见,
“怀……孕了……”四周的空气被抽得一干二净。整个世界的声音骤然消失。窗外的车流声,
茶水间冰箱低低的嗡鸣,心脏在胸腔里沉重的搏动……全都沉寂下去。
只有那个轻飘飘的、带着毒刺的“孕”字,在绝对的静默里嗡嗡作响,越来越大,
越来越尖利。那只小小的、精致的青瓷盖碗,安静地立在红木茶海的正中央。
杯壁还残留着滚水浸润后的温热。我伸手去拿,指尖触碰到那细腻冰冷的瓷。没有预兆。
它突然就从我失力失控的指尖滑落。时间的流速被无限拉长。
我能清晰地看到天青色的弧线带着一种诡异的优美下落,撞在深色油润的红木平面上。
哐当————!一声极其清脆、又极其刺耳的破碎声,在骤然空旷的房间里炸开!
那响动尖锐得如同某种宣告,也如同某种彻底的了断。碎片瞬间炸裂,四下飞溅。
滚烫碧绿的茶汤混杂着几片残叶,像浑浊的血,泼洒在平整光滑的茶海上,蜿蜒流淌,
污染了木头原本沉静的纹理。有几块锋利的碎片,弹起来,落在我的手边,
在日光灯下闪烁着寒冷的光泽。指尖被其中一块小小的碎片边缘划了一下,
瞬间渗出一粒小小的血珠。像一个小小的惊叹号。不疼。我盯着那点迅速凝固的血迹,
它那么小,却比手背上那片灼热的烫红更加刺眼。
茶香、水汽、苏莉在电话那头惊慌失措的“雾雾!怎么了?
”的呼喊……所有的感官冲击都混杂在一起,冲击着那个名叫姜雾的躯壳。
脑子里却前所未有的清晰。真好。真是好极了。顾峻躺在那冰冷的手术台上,
头颅将被第三次打开,生死簿上的墨迹正被擦拭重写,每一笔都可能写断他张狂的一生。
而我的丈夫林知年,他金榜题名,加官进爵,春风得意马蹄疾……他还即将,为人父。
三喜临门。天大的喜事。全都撞在了今天。视线从手边那抹碍眼的血迹上抬起,
落回到那片被茶汤和碎片污染的狼藉之上。破碎的青瓷盖碗再也无法拼凑完整,
如同一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我慢慢地抬起那只被茶水烫红的手,越过那片狼藉,
越过水壶,伸向茶海另一端——那里,安静地压着一个浅黄色的文件袋。
袋口边缘露出几页洁白的A4纸。那份昨天已经由律师过目、修改、打印好,
只差最后签名落印的离婚协议书。我平静地拿起那份文件。然后,
稳稳端起刚刚倒好的、那杯尚滚烫的、代表着林知年极致品味的第二泡碧螺春。
橙黄明亮的茶汤,冒着缕缕热气。手腕轻转,杯口倾斜。滚烫的茶水没有一丝迟疑,
如同决堤洪流,痛快淋漓地倾泻而下,浇在那份崭新的离婚协议书上。
洁白的纸张发出轻微的“滋滋”声,水迹迅速蔓延、渗透、晕染开来。林知年清峻的字迹,
被茶水泡得模糊开,黑色的墨点挣扎着散开、变形,
最终和纸上属于“姜雾”两个字的签名交融在一起。那褐色迅速扩张,
如同一片突如其来的污迹。那污迹之下,是两条注定要被硬生生撕裂开的人生轨迹。
茶香弥漫开来,带着一种残酷而清醒的暖意。这份离婚协议书的效力,
在这一杯滚茶之后已经彻底归零。“雾雾?雾雾你还在吗?你刚才怎么了?什么碎了?
”苏莉焦急的声音依旧从手机听筒里传来,被茶几上的狼藉和手机本身的嗡鸣拉扯得破碎。
我没有回答她。我甚至没有再看那份被茶水毁掉的文件一眼。
窗外的暮色正一点点吞噬白日的光,城市的灯火却尚未燃起。一种比夜色更深的寒意,
如同带着冰碴的潮水,悄无声息地从脚底漫上来,刺透皮肤、肌肉、骨骼,
丝丝缕缕地浸润到深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冻结。这屋子好安静。
安静得能听见心脏在冰层下缓慢搏动的声音。咚、咚……一下又一下。它没有狂怒地跳动,
也没有慌乱地收缩。它只是那样跳着,在越来越沉重的冰冷里,
每一次搏动都带着一种陌生的滞涩感,像是在积蓄着什么,又像是在冰封着某些沸腾的东西。
顾峻在手术台上命悬一线。林知年春风得意,即将拥着新欢和新生子走向人生巅峰。
而我——姜雾,穿着得体长裙、泡了六年碧螺春的女人,成了这盛大喜剧开场时,
唯一坐在阴影里的观众。手背上,烫伤的皮肤开始鼓起细小的水泡,边缘泛红,
那点热辣的感觉奇异地在周身冰冷的麻木里,像一枚烧红的针,反复刺着我。
离婚协议书的纸张边缘被茶水浸透,软塌塌地卷了起来。就在这死寂的冰冷里,
一声刺耳的电子铃音像是带着尖刺的铁爪,突然撕破凝滞的空气!
嗡——嗡——嗡——不是电话铃。
是我放在客厅电视柜上很久没动过的、家里的固定电话在疯狂震动,
发出那种老旧而执着的声音。会是谁?心脏那滞涩的搏动骤然停了一拍。我扭过头,
视线穿过昏暗光线落在那部古董式的红色座机上。它固执地震颤着,
塑料外壳在柜面上微微摩擦出声音。在这片狼藉和冰冷中,这通电话就像一个突兀的闯入者。
我没有动。它响了三声,突兀地断掉了。房间重回死寂。然而,仅仅沉寂了不到十秒。
嗡——嗡——嗡——那刺耳执着的声音,又一次,疯狂地响了起来!
第二章座机的嗡鸣声带着一种不依不饶的执拗,
在空旷寂静的客厅里反复切割着我的神经。每一次震动,都像有根针扎进太阳穴。窗外,
城市的灯光次第亮起,霓虹在逐渐深浓的夜色中晕开一片片朦胧而冷漠的光斑,
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投进来,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扭曲变形的影子。手指蜷缩了一下,
指尖刺破刚刚凝结的那滴小小的血珠,又是一丝微乎其微的锐痛。
比手背上明晃晃的红肿水泡更尖锐。第二次响铃终于也沉寂下去。喉咙干得像塞满了沙砾。
我收回视线,不再看那个恢复死寂的红色座机,目光落在被茶水浸泡得变形的离婚协议书上。
褐色茶渍贪婪地吞噬着纸张的洁白,也吞噬着上面曾代表某种契约的文字。毁了才好。干净。
身体内部那股彻骨的冰冷似乎被这念头刺激,像冬眠的兽抖落了外壳上的雪屑,
不安地翻滚了一下。脚边的狼藉——碎裂的青瓷,泼洒的冷茶,
还有那份意义非凡的离婚文件——它们散落在昂贵的红木上,无声地构成一个潦草的句号。
没有愤怒,没有悲伤,那强烈的冰冷和麻木反而带来一种奇异的平静。我慢慢地弯下腰,
伸出的手指很稳,拂开几片锋利的碎瓷边缘,捡起手机。屏幕因为沾了茶水有些滑腻,
指纹解锁竟然一次就成功了。苏莉那边的电话早就挂断了,
对话框里最后一条是她满屏的惊叹号。我没有回复。手指在通讯录里向下滑,速度很慢。
一个个名字,像旧电影闪回里褪色的背景。停在那个被设置成“律师/冯”的联系人上。
点开。屏幕显示着上一次通话记录,是昨天下午三点十七分。
那时我还问着他关于共同财产中那套老房子如何分割更有利些。
现在……指尖悬在拨出键上方大约一厘米的位置。
嗡——嗡——嗡——刺耳的震动声第三次撕破刚刚凝聚起来的死寂!客厅那头,
红色的座机在柜面上几乎要蹦跳起来,塑料外壳与木头摩擦出尖锐的刮擦声。
像是黑暗中无声的追逐。像是一道无声的紧箍咒。我抬起头,
视线牢牢钉死在那只尖叫的老古董上。这一次,那铃声如同带上了焦灼的钩子,
不再是前两次断掉后就沉默的间隔,它在持续不断地震响,
一遍、两遍、三遍……持续的嗡鸣刺入鼓膜,脑子里那根一直被拉扯的弦,
发出濒临崩溃的呻吟。够了。一股从未有过的、混杂着冰冷厌倦的暴躁猛然从胸口撞起!
那是一种远比愤怒更决绝、更摧毁性的东西。没有片刻犹豫,
身体里那个冰冷的指令直接作用于肢体。我甚至没有试图站起来走过去,
而是猛地将手中价值不菲的手机狠狠朝那部尖叫的红色座机所在的方向砸了过去!
手机在空中高速旋转,屏幕在光影中划出一道一闪即逝的亮痕。砰!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夹杂着零星的塑料碎裂声!世界彻底安静了。
那部顽固吵闹的红色座机连同下面的小柜子一起,被手机巨大的冲力撞倒,
歪斜地翻在地板上,听筒也摔脱了,电线狼狈地连着。手机屏幕彻底黑了下去,
表面裂出密密麻麻绝望的蛛网纹路。它静静地躺在一堆散乱的杂物之中,
像被遗弃的、无声的尸体。这突如其来的暴力让胸腔里那股冰冷的躁动得到了短暂的疏解,
带来一种短暂的、近乎虚无的平静。连带着手背上那片烫伤的热辣感都似乎消退了一些。
看着那片死寂的狼藉,我缓缓地呼出一口冰冷的空气。没有座机,没有手机。现在,
这房子是真正的死寂之域。也好。目光最终落回那份湿透的离婚协议上。手机毁了,没关系。
我不用现在立刻联系任何人。该处理的文件,也不会跑掉。
至于林知年今天的三件大喜事……我一点都不想听他亲口向我描述,
更不想看他带着那个叫唐薇的女研究生上门来,做出一副或羞愧或欲言又止的嘴脸。
门禁钥匙还留在玄关的盘子里。身体深处那股沉甸甸的寒意似乎正催促着我离开这里,
离开这个充满了茶香、算计和碎片的空间。脚步迈过地板上的水渍和瓷片,走向卧室。
拉开衣帽间深处那个带锁的抽屉,里面有个小小的牛皮纸文件袋。抽出几张百元现金,
又找到了那张几乎被遗忘的备用银行卡——多年前开的一个副卡,
绑定在我一张鲜少使用、但尚有少量资金的账户上。换衣服的时候瞥了一眼镜中人。
苍白的面孔上没什么血色,头发也一丝不苟地挽着髻,那是林知年曾说“显得娴静”的样子。
镜子里的人眼神是空的,像两潭没有波纹的深水。娴静?去他妈的娴静。
心里那个冰封的怪兽轻轻嗤笑了一声。手指猛地抓住脑后盘发的银簪,用力一抽!
盘得一丝不苟的发髻骤然瓦解。满头及腰的长发失去束缚,如同黑夜的河流般奔泻而下,
泛着凉滑的光泽,垂落在肩背。镜子里的女人被这片散落的黑色瞬间改变了气质,苍白依旧,
但那空洞的眼里,仿佛被这浓墨重彩地泼了一笔,无端多了几分萧瑟的决绝。没有任何犹豫。
我没有再看镜子第二眼。转身,拉开门,跨出去,反手带上。“咔哒。
”门在身后锁闭的声音。楼道里感应灯应声而亮,惨白的光线瞬间淹没了眼前的空间,
将身后的家门吞噬成一个模糊的轮廓。也切割开了两个世界。我踏进那刺目的白炽灯里,
没回头。电梯光滑的金属门倒映出一个高瘦、面无表情的轮廓。电梯下行,
轻微的失重感拉扯着身体。数字一个个跳动。
15…14…13…12……脑子里那个清晰的念头没有动摇过:暂时离开。避开。
避开林知年可能带回来的任何“喜讯”。那份烫坏的离婚协议需要一份新的,
但那不是此刻最重要的事。现在最重要的事,似乎是听从那股冰冷的、本能般的驱使,
把自己放入外面的、流动的空间。“叮——”数字终于跳到“1”。金属门向两侧无声滑开。
初春夜间的冷风如同无形的巨网,兜头罩了下来。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扎进裸露的皮肤。
楼宇间穿堂而过的气流带着潮湿和寒意,直接卷走了屋内残留的最后一丝暖意。
我只穿着那件单薄的羊绒开衫,长裙裹着的小腿瞬间暴露在寒流里,
激起一片细密的鸡皮疙瘩。冰冷的空气猛钻进鼻腔、喉咙,呛得我忍不住蜷缩了一下身体。
外面比我想象的冷得多。走出单元门,更深切的寒意如同跗骨之蛆,顺着裙摆下摆直往上钻,
很快就渗透了薄薄的丝袜。小区大门外不远是个公交站台。
孤零零的几盏路灯昏黄的光线投射下来,笼罩着塑料座椅和冰冷的站牌。站台上空无一人。
这诡异而冰冷地契合了我此刻的心情。没有任何犹豫,我走了过去,在空寂无人的站台坐下。
塑料椅面被夜风吹得冰冷刺骨,那寒意穿透衣物,几乎要冻僵骨骼。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寒气逐渐深入骨髓,被烫伤的手背起初那股火辣辣的痛楚被冻得麻木,
只剩下一种迟钝的、沉重的冰痛感,和那枚破皮的小小血痕一起,提醒着刚才一切并非梦境。
街灯的光晕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扭曲地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没有车来。
远处有出租车偶尔掠过,亮着刺眼的顶灯,但无一例外都载着客。不知坐了多久。
双腿早已冻得失去知觉,牙齿开始抑制不住地轻轻磕碰。那是一种本能求生的颤抖。
身体表面的冰冷似乎已经侵入到了里面,和心底那股冰寒混在一起。
胃里也空空荡荡地抽搐着,带来一阵阵虚弱的绞痛。视线漫无目的地在黑暗中逡巡。
一辆公交车缓缓驶来,巨大的车身在空寂的夜色里显得格外笨重。
车前灯的两道黄光穿透昏蒙,映亮了站牌上的路线数字——21路。
一个模糊的终点站地名跳入眼帘:宁山安息园。宁山安息园。
那个名字像针一样刺入混沌的意识。心跳蓦地漏跳一拍。那是……她沉睡的地方。
那座终年松柏苍翠的山头,一块小小的墓碑下,曾经住着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
会用略显粗糙的手指笨拙地替我梳好两个羊角辫、会把我冰冷的脚丫子捂在她肚子上的女人。
她离开我已经太久了,久到思念都像褪了色的旧照片,被岁月蒙上了一层无法穿透的尘翳,
锁在心底最深、最安静的角落,不敢轻易触碰。这个时间点,去往公墓的公交车?
荒诞和刺骨的寒意一起袭来。胃部狠狠抽紧了一下。
看着那辆巨大的公交车像个沉默的怪兽停在站台前,咣当一声打开了前门,
露出了里面空洞洞、被几盏惨白顶灯照亮着的车厢——那光像是来自另一个冰冷世界。
司机坐在驾驶位上,身形模糊,仿佛与车厢的金属和塑料融为一体。这像是一个阴冷的邀请,
一个指向亡者栖身之所的指引。就在我的指尖因为寒冷微微蜷缩,
脚也因为冻僵几乎抬不起来,
想要抗拒这个荒诞的念头时——轰隆……天空深处传来一声沉闷却威严的巨响!
像巨大的滚石碾过天穹的屋顶!紧接着,一道惨白的光如同巨斧劈开沉沉夜幕,
瞬间将整个街道、树木、车站照得一片通亮!那光亮极快,也极强,刺得人睁不开眼,
将万物都还原成失去了色彩的、界限分明的黑白剪影。瞬间后,光芒消失,天地重归黑暗。
只余下视网膜里短暂的白光灼痕。咔嚓嚓!更加巨大、狂暴的霹雳紧随而至!
仿佛要把这凝固的黑暗彻底劈碎!炸雷之后,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密密麻麻地砸了下来!
速度极快,瞬间就连成了线!先是噼里啪啦敲打在站台的塑料棚顶上,
发出急促细密的鼓点声,很快这鼓点声就连成了震耳欲聋的白噪音!
冰冷的雨水带着初春特有的阴寒气息,溅落在地面,激起微末的水汽,
也毫无顾忌地穿透站台那聊胜于无的顶棚,溅湿我的裙摆、鞋子,
甚至有几滴冷到刺骨地砸在脖颈皮肤上。风骤然变大了!裹挟着冰凉的雨水,
像鞭子一样横着抽打过来!空气中弥漫开浓重的土腥气和水汽。站台的灯光在雨幕中摇曳,
光线被切割得散乱不堪。公交车司机似乎不耐烦地按了一下喇叭!短促尖利的声音刺破雨声!
站台上的其他零星几个刚刚被雨赶来的乘客,纷纷抱着头,
一窝蜂地涌上了那辆亮着红字的21路公交车。车门像一个怪物的巨口,吞噬了他们,
然后沉重地咣当一声关上了!引擎低吼着,巨大的车体启动,
顶灯在密雨深处迅速变成一个模糊朦胧的光团,渐行渐远。整个世界只剩下雨声。
震耳欲聋的、铺天盖地的雨声。像无数道冰冷的河流从天上倒灌而下。
我一个人站在空旷的、只余一地湿痕的站台里,衣衫单薄,裙摆湿透黏在冰冷的腿上,
寒意如同活物钻进皮肤纹理,肆无忌惮地侵占着每一寸血肉,要把仅存的温度都榨干、冰封。
那盏摇摇欲坠的顶灯在狂风骤雨中挣扎闪烁,
在积水的站台上投下我被拉长的、不断扭曲抖动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