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影烬大婚的喜乐，隔着七重朱门、九曲回廊，依旧无孔不入地钻进耳膜。
沈烬跪在书房外冰凉的青石板上，身影被廊下摇曳的红灯笼拉得细长，扭曲地投在门扉上，
像一道不该存在的污迹。他刚从城外的乱葬岗回来，
一身夜行衣浸透了子夜的寒露和更深的、粘稠的血腥气。
指尖尚有方才拧断敌人脖颈时的触感，冰冷而脆硬。可鼻尖萦绕不去的，
却是府内飘来的、甜腻的合欢香。今日，是将军沈烬大婚。娶的是当朝丞相的嫡女，苏晚晴。
也是他，影卫沈烬的生辰。怀里的那枚寿桃馒头，早已凉透，硬得像块石头，硌在胸口，
抵着白日里新夫人用金钗尾尖不经意划过的那道浅痕。伤痕细微，此刻却火烧火燎地疼。
“将军仁厚，留你在府里，你可要时刻记得自己的本分。”两个时辰前，
苏晚晴由丫鬟簇拥着，路过跪地复命的他时，曾停下脚步。绣着金凤的大红裙摆拂过地面，
带着居高临下的香风。她没看他，像是自言自语，声音娇柔，却字字清晰，
“暗卫……终究是见不得光的玩意儿，莫要污了这满府喜气。”她叫他“玩意儿”。
就像沈烬，他的主人，他倾慕了十年的人，在昨夜他最后一次为他浴血归来，
带着一身伤痕渴望一丝慰藉时，轻描淡写地对新妇解释：“一个用得顺手的物件罢了，
夫人不必介怀。”物件。玩意儿。沈烬缓缓闭上眼，试图将脑海中那张冷峻的面容驱散。
十年了，从他十二岁被沈烬从死人堆里捡回来，赐名“烬”，与他同姓，
他便以为自己是不同的。他是将军手中最锋利的刀，是将军影子里最忠实的魂。
他陪他沙场浴血，为他铲除朝堂异己，替他挡过明枪暗箭。他身上二十七道伤疤，
每一道都是为了沈烬。他甚至……甚至痴心妄想，
那偶尔落在他身上带着探究与复杂意味的目光，或许有几分超出主仆的情谊。
尤其是那次他重伤垂危，沈烬守了他一夜，握着他的手，喃喃说：“烬，
你不能死……”那一刻，他以为他触到了光。原来，皆是虚妄。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沈烬穿着一身尚未换下的玄色婚服，金线绣着麒麟纹路，在灯笼光下隐隐流动。他身量极高，
挺拔如松，面容俊美却常年覆着寒霜。此刻，那霜雪似乎被酒气熏融了几分，
但眼底的锐利依旧迫人。他身侧，依偎着同样一身大红喜服的苏晚晴。她云鬓花颜，
珠翠生辉，看向沈烬时，眼波流转，尽是柔情。只是在目光扫过跪地的影卫时，
那柔情瞬间化为一闪而过的轻蔑。“事情办妥了？”沈烬开口，声音带着微醺的沙哑，
语气是惯常的冷冽。“回将军，”沈烬垂首，声音低哑，“城外三十里，北狄暗探七人，
已尽数清除。信物在此。”他双手奉上一枚染血的狼头铜牌。沈烬没接，只瞥了一眼，
嗯了一声。他的目光落在沈烬身上，从头到脚，细致得近乎苛刻。
看到他衣摆下仍在缓缓滴落的暗红血珠，看到他手臂上被利刃划破的伤口皮肉外翻，
看到他被泥污和血渍弄得狼狈不堪的全身。随即，沈烬的眉头紧紧蹙起，
那是不加掩饰的嫌恶。“一身脏污，”他语气不耐，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碍眼的东西，
“血腥气冲天，冲撞了夫人。还不快滚去洗刷干净！留在这里，徒惹晦气。
”苏晚晴适时地轻轻“呀”了一声，纤纤玉指掩住鼻尖，往沈烬身后缩了缩，
低声道：“将军，妾身有些头晕……”沈烬立刻伸手揽住她的肩，
语气是沈烬从未听过的温软：“吓着夫人了？莫怕，一个不懂规矩的奴才而已。我们回房。
”奴才。沈烬的心，在那瞬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然后猛地撕扯开来。
十年生死相随，最终只落得“奴才”二字。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目光直直地撞上沈烬投来的视线。那双他仰望了十年、曾在梦里描摹过无数次的眼睛，
此刻清晰映照出的，只有厌烦、冷漠，和新婚燕尔被打扰的不悦。没有一丝一毫的关切，
没有半分对他身上伤痕的询问。甚至，没有将他当作一个活生生的人。最后一点微弱的希冀，
如同风中残烛，噗地一声，彻底熄灭。一股奇异的平静，如同冰冷的潮水，漫过四肢百骸。
所有的疼痛、委屈、不甘、痴恋，都在这一刻沉淀、凝固，化作一片死寂的灰烬。
沈烬的脸上，竟缓缓绽开一个笑容。那笑容极其恭顺，甚至带着几分卑微，
唇角弯起的弧度恰到好处，仿佛经过最严苛的训练。只是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眸子，
此刻空洞得吓人，深处似有幽暗的火焰在燃烧，又似万古不化的寒冰。“是。”他应道，
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奴才……遵命。”他重重磕了一个头，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
发出沉闷的响声。然后，他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却异常坚定。
他没有再看那对相拥的红衣璧人一眼，转身，一步一步，踏着满地象征喜庆的红色鞭炮碎屑，
走向将军府洞开的大门。夜风呼啸着灌进来，吹动他染血的衣袂。
府内的喧嚣喜乐被抛在身后，越来越远，渐渐模糊。他走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一次也没有回头。沈烬揽着苏晚晴，望着那个消失在门外的、决绝而孤寂的背影，
心头莫名地掠过一丝极细微的不安，快得抓不住。但怀中温香软玉，
新婚的喜悦很快将那点异样冲散。“真是个不懂事的，”他轻嗤一声，低头对苏晚晴温言道，
“夫人受惊了，我们回去。”第二章：昔焰沈烬走出将军府，走入长安城深沉的夜色。
街巷空旷，偶有更夫敲梆的声音传来，悠长而寂寥。白日的喜庆痕迹尚未完全清除，
几盏残破的红灯笼在风中摇晃，像鬼魅的眼睛。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该去往何方。
天地之大，似乎再无他容身之处。十二岁那年的记忆，如同鬼魅般浮现。那时他不叫沈烬，
他有一个温暖的名字，叫阿诺。生活在边境一个宁静的小村落。爹娘慈爱，兄长护短。
虽不富裕，却充满欢声笑语。直到那个血色的黄昏。铁蹄踏碎了村庄的宁静，
黑衣蒙面的骑兵见人就杀，火光冲天，哭喊声震地。他被娘亲死死藏在灶膛后的柴堆里，
透过缝隙，他看见爹娘倒在血泊中，看见年仅十五岁的兄长沐云峰挥舞着柴刀拼命，
最终被乱箭射中，跌落山崖。他吓得浑身僵硬，连哭都哭不出来。是沈烬，
那时还只是年轻将领的沈烬，带着兵马“恰好”路过，“击退”了匪徒。
他在废墟中发现了蜷缩在柴堆里、吓得几乎失魂的他。沈烬蹲下身，
擦去他脸上的污血和灰烬，看着他惊恐的眼睛，说：“别怕，以后跟着我。”那一刻，
沈烬如同天神降临，是他绝望世界中唯一的光。他跟着沈烬回了京城，进了将军府。
沈烬赐他新名“烬”，说：“旧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从今往后，你是我沈烬的人，
与我同姓。”他感激涕零，以为获得了新生。他拼命学习武艺，练习暗杀技巧，
忍受非人的训练，只为了能留在沈烬身边，成为对他有用的人。十年间，
他成了沈烬最隐秘的刀，最可靠的影子。沈烬指哪，他打哪。沈烬要他杀谁，他从不问缘由。
他曾替沈烬潜入丞相府盗取密信，差点被乱箭射死；曾为沈烬挡下毒酒，
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曾孤身深入北狄王庭，取回敌军布防图，身负重伤，
奄奄一息地被抬回来。每次重伤，沈烬都会来看他，眼神复杂，有时会亲自给他上药。那时，
他便会生出荒谬的妄想，觉得将军待他，终究是不同的。尤其是一次，他高烧不退，
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一直握着他的手，手心滚烫，耳边是沈烬低沉沙哑的声音：“烬，
撑住……我不准你死……”他以为，那是情愫暗生的证明。现在想来，多么可笑。那或许，
只是一个主人对一件即将损毁的得力工具的不舍罢了。他想起沈烬书房里，
偶尔会对着一幅泛黄的画像出神。画像上的女子，眉眼间与苏晚晴有几分相似。
他曾无意中听老仆人提起，那是将军年少时爱慕过的女子，可惜早逝。而苏晚晴，
据说容貌性情都与那女子颇为相像。原来，他十年陪伴，出生入死，
终究抵不过一张相似的脸。心口的疼痛，再次尖锐地袭来，比任何刀剑造成的伤口都更甚。
他踉跄了一下，扶住冰冷的墙壁，剧烈地喘息。就在这时，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
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在他身后响起：“阿……阿诺？”沈烬浑身猛地一僵，
这个几乎被遗忘的名字，像一道惊雷，劈开了他混沌的脑海。他缓缓回头。巷口阴影处，
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穿着寻常布衣，却难掩挺拔的身姿和眉宇间的英气。那张脸，
历经风霜，却依旧能看出少年时的轮廓。尤其是那双眼睛，与他记忆深处，
那个拼死保护他的兄长，一模一样！“哥……？”沈烬，或者说，沐云诺，哑声开口，
声音破碎得不成调。沐云峰几步冲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借着微弱的天光，
死死盯着他的脸，眼中充满了狂喜、悲痛和难以置信。“阿诺！真的是你！你还活着！
”沐云峰声音哽咽，“我找了你十年！十年啊！”原来，当年沐云峰中箭跌落山崖，
并未死去，被河水冲走，为异域商队所救。伤愈后，他辗转打探，
才知道那日的“匪徒”并非寻常马贼，而是奉了朝廷某位高官之命，
目的是为了夺取沐家祖传的一张边境矿脉图。而那位高官，
极有可能就是当时还是参将的沈烬的政敌。沈烬的“恰好”出现，或许并非巧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