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了霍长臣三年。那个心怀苍生、救民济世的少年，
在三年中变得冷漠、自私、无动于衷。我不喜欢他了。他依然温和，
却将我囚禁在无人知晓的屋里，抵在床榻上，苍白冰冷的指尖捏着我的下颌，
不紧不慢地：阿芜，你是要他死，还是要试着重新喜欢我？1初见霍长臣时，
京城难得下起了大雪，纷纷扬扬地落满了街道。我看到了一个少年。他眉眼温和，
远远眺望着贫民窟来往的人群。人们双颊凹陷，瘦得几乎称得上嶙峋。
少年撑着一把伞抵挡漫天风雪，一袭青衣，鸦发白肤，清越卓绝。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不外如是。一瞬间，我的心跳停了一拍。我知道他，霍长臣。霍家嫡长子，年少成名，
官场炙手可热的红人，也是当今圣上派去治理旱荒的人选。2我从未喜欢过人，但那一刻，
我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感受。我在霍长臣身后追了三年。我从小就是三分钟热度，诗文不通，
练琴不精，但喜欢霍长臣这件事，我坚持了三年。耳畔边的声音仍然遥远，振聋发聩。
你要记住我的名字，我叫沈芜。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啊。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我相信你不会伤害百姓的。霍长臣，我喜欢你啊。……回忆变得错乱，头痛欲裂。
我只记得，最后，他垂眸看我，良久，温和道：对不起。
3听说霍长臣称病把自己关在家中不出门了。京中流言甚嚣，我才知晓，三年前，
霍长臣已有辞官弃职的打算，三年里他逐渐恢复到原来的状态，平稳地处理事务。
但这些天来，他似乎又有厌世倾向了。我本不想再掺和他的事情，但因为他的怠工，
原本属于他的工作无人接手，京中部分区域一时混乱，百姓叫苦不迭，
我便本着劝说他的目的去拜访他。意外地，他闭门谢客，却允许我进府。他端坐于中堂之上，
一袭青衣曳地，鸦羽般的长发披散在身后，见我来了，面上浮现出几分笑意，
只是脸色比起前几日苍白许多。他身上竟有几分浅淡的酒气，并不浓烈。霍长臣，
你近日怎么了？他微怔，面上的笑容淡了下去。你也是为了此事而来。你是否知晓，
因为你的失职，许多人流离失所，苦不堪言？我质问他。他竟微微一笑，
道：那关我何事？我看着眼前人，一时只觉得陌生。我所认识的霍长臣，治水患，
除边乱，置流民。为民请命，心怀苍生。
而绝不是眼前这个因一己私欲而弃所有人如敝履的人。我突然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将霍长臣带到了与他初遇的那个贫民窟。我看见他眼眸微垂，凝视着那些衣衫褴褛的人们。
恍惚间，我仿佛看到了第一次见到的那个少年，温润如玉，光风霁月，俯瞰众生疾苦。
画面重叠、交合。却见他低低笑道：这便是你想带我来的地方？他轻轻招了招手，
请一个中年妇女过来。妇女走近了，先看到我，有些惊喜地刚想说话，却又看到霍长臣，
笑容僵在了脸上。她慢慢涨红了脸，转身走了。我内心掀起惊涛骇浪。她认识霍长臣？
霍长臣做了什么，才会让她扭头就走？他看着我，温和道：看到了吗？
难道你竟然妄想用他们，来感化我的心？我看着他，突然觉得兴味索然。
这几天一直萦绕在我心头隐隐的疼痛，霎时消散了。为何我喜欢的人，
竟会在这三年中变成这样。你忘记你曾经的理想与抱负了吗？
你忘记那个被百姓交口称赞的、眼眸发光的少年了吗？你忘记……你自己了吗？
回想起生日那天，我怀中抱着花灯，站在漫天星河里，哽咽着对自己说：让我实现愿望吧，
神明。让他喜欢上我，或者我再也不喜欢他。于是就这样，一点一点，
淡忘他曾经的每一分济世情怀，直到一切回归零点，从未见过那个心怀苍生的少年。
从未喜欢上他。他看着我的神色，似乎猜出了些什么，脸色苍白了几分，却并不说话。
4放弃喜欢霍长臣之后的一个月，时常有人打趣我：怎么今天不去追你的霍长臣啦？
一开始，我总是心平气和地回答这个问题了：因为我不喜欢他了。后来总是有人问我，
我感到烦，于是决定出门散散心。不知不觉，又走到了和他初见的那条街道上。
天上渐渐飘起了雪花。等我回过神来，我不由感到懊恼，正要转头就走，
却看到一个身着白衣的少年撑伞缓步走来。他眉眼清冷，长风卷起他的衣袂，
一袭白衣仿佛要与这天地茫茫大雪融为一体。此情此景，何其相似。神使鬼差地，
我叫住了他。我知道了他叫做宋寒，一路上我们并肩撑伞回家。他似乎是一个冷淡的人，
并不喜欢说话，但是我说话他都会认真地听。到家门口，我与他告别。这时我才发现，
不知何时，霍长臣竟跟着我走了许久，此时正站在不远处，安静地注视着我们。
冰雪落在他的发顶、肩头，使他沾染上冰霜。他面上不再温和，而是冰冷的，
仿佛比这大雪还要寒冷彻骨。4我渐渐与宋寒相熟了起来。他不常谈论他家中的事，
但我还是从只言片语中了解到，他与我年龄相仿，家境贫寒，因才华而受方学士赏识。一日，
宋寒说要给我一个惊喜。什么惊喜？他露出一丝笑意，却不答话，
带我拐进了巷子深处的一家店。宋寒叫了一壶桂花酒，又斟了两碗酒。桂花酒没有颜色，
清清浅浅的。我喝了一碗，又喝了一碗。视线渐渐开始迷蒙，头脑变得迟钝。
我看见向来淡漠的少年轻轻笑了一下，眼中闪过狡黠的光。他突然凑近我，
睁大眼睛仔细观察了一会儿，确信我已经醉了，然后迫不及待地，伸出手指，
然后——戳了戳我的脸颊。温热的，软软的。他似乎上瘾了，又戳了几下，直到我睁大眼睛，
有点不太高兴地看着他，他才慢吞吞地收回手，恶人先告状道：你怎么啦？
你碰我的脸。我醉酒后有些迟钝，好半晌才慢慢地控诉道。漂亮的少年用手支着下颌，
看着我，狡辩道：我没有，是你醉了，出现幻觉了。他一只手拿出一支蝴蝶造型的发簪，
一只手试探性地牵住我的手。我任由他牵着，没有松开。他微不可察地翘起了唇角，
然后又恢复到往日的淡漠神色。他小心翼翼地将我发间的簪子抽走，长发如瀑布般散落下来。
他抚上我的发顶，为我盘发，冰凉的手指时不时触碰到我的皮肤，让我瑟缩一下。
头发梳好了。我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乌发雪肤，红色的蝴蝶发簪衬得我明艳动人。
……我很喜欢。我低低道。他小声松了一口气，然后牵着我的手，带我去逛街。
桂花酒度数很低，不多时，我便酒醒了。他买花糕、糖葫芦、串丸子，买一样便问我吃不吃，
如果不吃他便扔了。到了一家布匹店，他眼前一亮。这样布匹名作牵云丝，
乃是因为其质地柔软绵密仿佛白云，穿在身上轻飘飘的。他毫不犹豫买了下来，
在我身上比了比，然后道：阿芜，我为你做一身衣裳吧。就在这时，人群中发出了惊呼。
啊！喧哗间，一个小男孩撞过人群，跌跌撞撞地摔在了宋寒身上。你没事吧……
我刚要扶起宋寒，却见小男孩一把夺走了宋寒手中的布匹，飞快地往巷子跑去。
我急着拉上宋寒，追那个小男孩。就在不远处，一个熟悉的青色身影看见这一幕，
也追了上来。小男孩对巷子里的地形极为熟悉，七拐八绕，我气喘吁吁地追到了路口。
竟然是那个熟悉的贫民窟。青色的身影不急不缓地踱步而来，霍长臣于我身边站定，
无视了宋寒，紧盯着那个小男孩。小男孩因常年饥饿而显得瘦弱，皮肤蜡黄，脸蛋脏兮兮的。
小男孩也看到了霍长臣，吃惊地喊了一声：恩公！恩公？我看向霍长臣。
他的情绪显得格外低沉。过了一会儿，他绕开这个恩公话题，
温声道：你为何要偷这位姑娘的布匹？小男孩脏兮兮的两只小手反复搓着，
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对……对不起。我只是想……让阿娘给恩公做一件好点的衣裳。
霍长臣闭了闭眼，似乎在压抑自己的情绪。很快，他又睁开了双眼，
不再理身后涨红了脸的小男孩，拉着我们离开了。抱歉，布匹的损失我稍后赔偿给你们。
他温和道。莫名地，我感受到他温和面具下波涛汹涌的情绪。5宋寒向我告白了。
我明明答应了，他看着我，却像是情绪有些低沉。阿芜，你看着我，是我，不是别人……
我听不懂他的话。我知道是你啊。他一怔，然后很慢很慢地笑了一下。他笑起来的时候，
仿佛冰雪都融化了。怎么办，我好喜欢你，阿芜。他在我的额边，落下轻如鸿毛的一吻。
等我科举高中，回来娶你。6宋寒中探花那晚，皇宫摆了宴席。高朋满座之时，
众生如潮之时，仅仅一墙之隔，无人的花园里。他将我按在墙上，疯了一样地吻我。
他冰冷的手指按在我的锁骨上，我冷得瑟缩了一下，他更加凶猛地咬着我，
仿佛要将我拆之入腹，我被动地承受着他的激烈与凶狠，仿佛野兽般的本能。这样冰冷的人，
唇却这么炙热，仿佛一把大火将我烧尽。别……唔……会被发现……
我的眼角沁出了生理性泪水，太激烈了，受不了。你们在干什么？冷若冰霜的声音传来，
打断了我们。温润如玉的少年站在不远处，似笑非笑地看着我。7完了。
这是我脑海中第一个想法。等等，霍长臣是我的谁，凭什么用一副捉奸的表情看我们。
想到这里，我稍微镇定了一些，理了理凌乱的头发，也替宋寒整理了下沾到我口脂的衣领。
此时，宋寒正凝视着霍长臣。片刻后，他苍白着脸，紧紧拉住我的手，
仿佛生怕我会离开他走向霍长臣。霍长臣咬牙切齿地问我：沈、芜，
你、们、在、干、什、么？宋寒微微一笑：如你所见。宋寒拉着我的手正要走，
霍长臣看着我，素来的温和面具摇摇欲坠，几乎要维持不住了。沈芜，你留下，
我有话单独和你说。我思索片刻，让宋寒先走了。霍长臣试图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却失败了，此时他的脸色实在难看。沈芜，你说过喜欢我。我平静地看着他。
可是我不喜欢你了。霍长臣脸色一白，几乎要说不出话。好久，
他才重新道：你喜欢了我三年，就这么轻易地不喜欢了吗？没有人会永远站在原地。
他勉强笑了一下，说：那如果我说，我喜欢你呢？我一怔。多少日月的辗转反侧，
我梦寐以求的就摆在我面前，我却只感到讽刺。三年啊。我忍受了京城的流言蜚语，
默默承受了过程中的漫长与艰难，他不言不语，不闻不问。当我终于放弃，
他却反而说他喜欢我。多么可笑啊。霍长臣，你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吗？
我想要一件东西，想要很久了，有一天我终于得到了，却发现我不想要了。他脸色苍白，
整个人仿佛摇摇欲坠，几乎要站不稳了。你不想要了吗？……你不想要我的喜欢了吗？
突然，他笑了一下，很温和的，几乎不带任何攻击性的，
一瞬间他又仿佛变回了平日那个波澜不惊、运筹帷幄的霍长臣。阿芜。阿芜，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叫我。他用一种很温柔的语气，仿佛情人般缠绵、眷恋。阿芜，
没关系的，都一样。8霍长臣给我寄了一份宋寒刻意接近我的证据。
俊美的少年一直在暗处默默观察我，记录下我素日的喜好，
将自己打扮得与霍长臣有几分相似，然后，不经意地，出现在我的面前。那是我们的初遇。
看完了这些东西，我没有说话，只是让仆人传话，将宋寒叫过来。他来之后，
我将证据给他看。他看完后，久久不语。我仔细观察他。这时我才发现，他一直不喜欢笑，
只是对我总笑。也许是因为霍长臣总是温和地笑吧。看完了，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没等他开口，我又自顾自说道：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都知道。宋寒脸色一白。
他只觉天旋地转，耳畔仿佛狂风呼啸而过，一时竟听不清沈芜说了些什么。
内心的某个声音渐渐和沈芜的声音重合在一起。9宋寒，你并不出身在京城。
我在一个偏僻的山城里长大，群山环抱，绿水相绕。母亲早逝，父亲残疾。家徒四壁，
一贫如洗。你家庭无法给你提供仕途上的帮助，于是你便迢迢千里远赴京城，
以博求一个平步青云的机会。我那时于方学士门前站了三日三夜。程门立雪，不过如此。
我站在大雪中，冷得发抖，几乎失去知觉。后来我落下病根，每至寒冷的时节，
我的手指便会僵硬，无法屈伸。但这些都并不重要。你早已下定决心，此行若不达目的，
绝不回家。你坚信以自己的才华，只需要给你一个机会公平竞争，你便不会输，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那段时日，夜中总是梦魇缠身，
我反复想起在我最冷、最孤独、最卑微的时刻，在我身体经历着无可想象的折磨时，
我却拥有着最坚不可摧的自我。方学士认你做关门弟子，但你很快发现，
纵使你拥有科举三甲的水平，在为官之路上，这远远不够。官官相护，党同伐异。
每一个虎豹九关的权臣背后，都是一座座墓碑。坟墓里葬着无数仍在呼喊的魂灵，
他们生前曾被审判，他们或许犯过道德上的错误，或许没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