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青楼 神秘男子姻缘定
龙涎香,红烛泪,暗洒华堂独对。眉若画,眼如霜,冷观豪客往;
三更雨,芭蕉树,却是朱颜黯处。心自苦,意难平,辗转到天明。
夜已深,为生计奔波的百姓早已陷入了沉沉的梦乡。而对于某个行业来说,这一天才刚刚开始。
街巷边,角落里,一盏盏精巧的花灯在或大或小、或高或矮的门楣上招摇。暧昧的灯影下,一个个环肥燕瘦艳抹浓妆的流莺倚在门边,或是扬声调笑,或是忸怩作态,引逗得诸多好色男子神魂颠倒,顺着鼻端胭脂粉香直直飘进那装饰艳俗的销魂之处。
而这其中最为翘楚之处,便是那专供达官显贵消遣的幽雅阁了。
同样彩灯高挂,同样燕语莺声,但是这里,却不似别处那般庸俗而下流。
门外少了坦胸露背,花枝招展的姑娘媚笑揽客,却多了悠扬的古筝与箫音从楼内袅袅而出,雅致轻灵。
幽雅阁内,共分四层。二三四层依着姑娘的等级居住,一层则为宽敞的厅堂,专供客人在此欣赏歌舞和挑选看上眼的姑娘。
此刻中央的台子上,正有几个女子轻歌曼舞,眉目传情,歌舞之余仍不忘向着台下桌边的众多男子巧笑嫣然。
一曲终了,便有几个男子拿起桌上木牌,遣丫鬟送到看中的女子手中。被选中的女子或娇或嗔,款款走来,两人便相携上楼而去。
而大多数却还都坐在原处,或品茶或饮酒,不疾不徐。他们均是这里的常客,今日来此,便是只为那一人而已。
又过了几番歌舞,忽听琵琶声响起,行云流水一般干净自然,不带半点俗媚之气。众人均是一震,纷纷坐正了身子。有那沉不住气的已经嚷了起来:“嫣然姑娘,是嫣然姑娘!”
随着曲子响起,只见屏风后款款转出一位佳人。
这幽雅阁中的女子本就是千挑万选而来,随便哪一个放在其他青楼之中,都算得上是数一数二之人,可是被这女子衬托之下,立刻变成了庸脂俗粉。
淡金色的薄纱霓裳,以银线绣着蜿蜒妖娆的国色牡丹。或蓬勃盛开,或含苞待放,袅袅娜娜,随着薄纱的拂动时开时谢。
纱衣内,是一袭锦缎长裙。银色的面料,在绚烂的烛火映照下,反射着淡粉的荧光。胸襟袖口,用金线锁边,繁繁复复,华贵又不失雅致。腰间一条宽宽的金色束带,同样绣着银丝牡丹,却又在腰侧迤逦下一条银线编制的如意丝绦,上面缠绵着三两只小巧的玉蝶,随着动作,摇曳出点点俏丽。
视线上移,女子绝美的容颜顿时使得这身华贵精致的装束成了陪衬。
长及腰际的柔亮青丝在脑后高高挽起,两只七宝珊瑚钗左右横飞,细细的流苏光华璀璨,水一般在乌黑的发上流淌。指甲般大小莹润的明珠三三两两点缀发间,朝华初露,却又欲语还羞。一朵金丝盘成,开得正盛的复瓣牡丹妖娆开在乌黑的发间,更增华贵。耳边,细细的一缕秀发顺着修长白皙的颈温柔滑下,以银丝缠绕,缀以两朵美玉雕琢的幽兰,在腰际流连,碰撞,叮咚作响。
簇黑弯长的眉毛,非画似画,双眉间画着一朵小巧精致的桃花,高贵,雅致。一双漾水明眸,清冷空灵,在美貌之外,另含一种灵气。妆容虽艳,掩不住清冷疏离。桃花般的唇瓣,微微抿起,带着清浅的笑意。
虽是在笑,又感觉不到丝毫轻佻,似清晨朝露,似山间薄雾,令人想要一探究竟,又唯恐唐突。
绝色倾城,莫过如此。
看也未看台下众人,化名嫣然的青染抱着琵琶在高台正中坐下,纤纤玉指划过丝弦。初时碧波轻涌,慵懒淡然。接着渐渐急促起伏,扬起波涛激荡、峰涌徘徊。急切处弦声冷冷萧萧索索,仿若雨打梧桐,风撼秋松;激烈处凄凄切切铮铮,好似冰泻金钵,银击玉盘。凝神屏息间,弦音渐渐由高昂转为柔和渺远,顿时云淡风轻,天光月影,畅然皎洁。似乎万千愁思,都随之消散,令人心旷神怡,满心舒爽。
不但楼下诸人听得如痴如醉,连二三楼上那些先前已经紧闭的房门,也悄然敞开了不少,人影纷纷,倚栏而驻。
三转九折,弦静曲终,尚留余音绕梁。原本喧闹的幽雅阁,静寂无声。
台下众男子震惊片刻,终于回过神来,争相拿出银票珠宝递与身边伺候的丫鬟,让她们送上台去。更有一人迅速站起身来,亲自拿着木牌准备走上台去。
方至台口,已被一个妖艳妩媚的女子笑着拦住,正是这幽雅阁的主人幽涵姑娘。
“王公子,真是对不住了。嫣然姑娘与我这幽雅阁有言在先,只以琴艺歌舞侍人,其他的一概不可。公子若有雅兴,不如换其他姑娘服侍吧。”
这王姓公子一愣,这才明白为何众人皆未有所动静,想必是早就知道了这个规矩。他乃是御史之子,平日里飞扬跋扈,若是看上哪家姑娘,那无论什么手段都务必要弄到手。可是在这幽雅阁,却不见半天平日里的威风。当下拱手作揖,乖乖地回了座位上。
不只是他,在座这些权贵富豪皆对这幽雅阁又爱又怕。虽然不知幕后是何人所开,但是却可以猜到背景极不简单。这一点,从早些年那几个飞扬跋扈,想要在这幽雅阁耀武扬威,最后却不知为何灰溜溜仓惶离开京城的官家子弟身上可见端倪。
时间久了,渐渐达成共识。不论官居高位还是富可敌国,在这幽雅阁里,都收敛了性子,规矩得很。
三曲过后,青染抱着琵琶站起,淡然纳福之后便离了台上,将那些或爱慕或贪婪的视线尽数抛在身后。
见青染离去,先前还仪态尊贵的男子们立刻疯狂起来,或砸下重金或权利相争,只为争夺那每日一位可与她独处半个时辰的名额。胜出者得意洋洋,失败者垂头丧气,俨然是一副缩小的官场和商海。
对这些,青染毫不在意。无论面对的客人是何种身份,始终不卑不亢,淡然相对。虽未寒若冰霜,却也不曾曲意逢迎。就像天上高悬的月,可望又不可及。
然而,她越是这样,却越是让男人们心动不已。是以不到一个月的功夫,嫣然姑娘色艺双绝的美名已经传遍魏国都城。达官显贵和许多自命风流的才子墨客蜂拥而至,意图一睹佳人芳容,与她把酒言欢,吟诗作赋。
又是一夜繁华尽,青染回到房内,洗澡水早已备好。丫鬟知道青染的习惯,见她回来,便纷纷退了出去。
如往日一般,青染将门窗锁好,在屏风后褪去衣衫,浸入温热的水中。
清澈温暖的水柔柔包裹着裸露的身躯,带走所有疲惫和烦恼。青染满足地轻叹一声,合上眼,更深地滑进浴桶,只将颈部以上露在外面。青丝披散在水中,悠游婉转,好似有了生命一般。
突然,外间屋子,有轻微的响动传来。
纵然是在沐浴,青染仍然保持着警觉。毕竟这里是青楼,大意不得。所以虽然动静不大,却依然被青染听在耳里。
方才沐浴之前,她已经细细检查过,门窗均已锁死,这声音来得极为蹊跷。
慢慢起身,免得水声响起惊动来人。青染缓缓跨出木桶,轻轻拿架上搭着的衣服穿在身上。还未来得及多做考虑,却听得有脚步声向着这边走来。
青染深吸一口气,猛然起一脚踹倒屏风,接着纵身而出,向着脚步声传来之处挥出拳脚。
来人底细不明,唯有先发制人,才是上策。
来者明显没有想到青染会有这一招,猝不及防之下,已经被她逼近身前。
见突袭即将得手,青染心中一喜。正欲一招制敌,谁知眼前人影一闪,已经不见踪影。
变故突然,青染心中大惊。自己的身手虽然不算高手之列,但是素来身手敏捷。哪知道突然发难,竟然连对手衣角都未沾到!
心知不妙,青染急忙顺势向前,准备拉开距离之后再作打算。身行刚动,腰间忽然一紧,整个人被大力向后拉回,撞进一个坚实的怀抱。两只手臂也立刻被禁锢起来。
“哎呀呀,”轻佻却又极其魅惑的声音响起,略略潮湿的温热气息扑在青染耳边,微微的麻痒。“幽雅阁第一头牌,声名远播的嫣然姑娘不但色艺双绝,这一身功夫也是不差呢。”
说着,箍住青染腰际的手臂收得更紧,两人之间几乎没有一丝缝隙,透过薄薄的衣衫,甚至可以感受到彼此的温度。
而那只攀在腰间的手,也是极不规矩。修长的手指跳动着,舒展着,在青染的腹部划着不规则的圈。轻柔而又诱惑,灵活得仿佛长了眼睛,所到之处,衣带尽解。白皙的肌肤露出,在烛火的映照下,散发着迷离的红晕。
青染惊怒,使劲浑身力气却无法挣脱,想要开口呼救,却被另一只手及时掩住樱唇,将声音压在口中。
“嘘……不要出声。”那充满诱惑的声音再次传来,比刚才还要近,已经贴在耳边,灵巧的舌舔舐着青染圆润的耳垂,间或啃咬一下,引得青染不由自主地瑟缩。
从来不曾有人如此对她,素来平静的心绪因为这陌生的感觉开始起伏混乱。愤怒、无助、惊惶……各种感觉汇聚在一起,使得她的身子不住地颤抖。
感受到了她的慌乱和惊惧,男子轻笑出声,动作愈发放肆,甚至将手探入她敞开的衣襟,向胸前游去。
和这火热暧昧的场面不同,男子的手冰凉没有温度,指节上的薄茧摩擦着青染光滑的肌肤,并不温柔的抚摸带来微微的刺痛。
冰凉的触感反而镇定了青染的神智,多年来受到的训练并不是毫无用处。
贝齿咬住舌尖,痛楚的感觉让她更加清醒。
青染身子渐渐放松,变得绵软无力,斜斜地倚在男子怀中,娇喘不已。
发现了这一变化,男子的动作更加放肆,而钳制着青染的手臂也不知不觉地放松了力道。
抓住时机,青染突然抽出手臂,右手抓住男子掩住她檀口的手的小指,使劲向外扳开,整个人随之转身,左手成掌,向男子鼻梁拍去。
男子惊觉有变,急忙仰身退避,堪堪躲开了这一记突袭。虽然未曾受伤,右手小指却也疼痛不已。心下暗暗吃惊:这个女子着实聪明。先是假意顺从,转瞬间却有奇招突至。虽然力气远不及他,但这样四两拨千斤的招数却足以出奇制胜。幸亏自己身手了得,换了别人,恐怕已经中招,鼻梁骨折了。
青染一掌挥出没有奏效,便知事情不妙。果然眼前一花,便又被抵在墙上。而这一下,她也终于看清了这个男子的长相。
腰佩长剑,黑发束起,剑眉入鬓,眼若桃花,这个唐突男子长得竟然极是俊逸。一身黑色劲装,格外干练潇洒。
男子邪邪一笑,伸手托起青染小巧的下颚,细细端详。片刻,优美的唇弯起,露出一个倾倒众生的笑:“真不愧是他看上的女人,果然别有一番韵味。”
说着,在青染额头烙下一吻,顺着脸颊,一路滑向那娇艳的樱唇。
青染摇头想要避开他的吻,却被他再次擒住下巴,动弹不得。
挣扎间,青染伸出的手抵在男子的胸口,顿觉异样。他的胸口,被她发上的水浸湿了一大片,而潮湿中,似乎又带着微微的黏稠。
这是……血?
他受伤了?
“没事,小伤而已,不会妨碍我们的。”魅惑一笑,邪美的面容在烛影下明暗交织,带着危险的气息,却又令人忍不住想要靠近、沉沦。即使像是扑火的飞蛾,也要迷醉在这片刻的浓情中。
被他暧昧挑逗的低语气得满面通红,青染正欲反抗,敞开的窗户中却忽然跃进一条人影。
看到那袭胜雪白衣,青染只觉一阵安心。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收留她在此卖艺的幽雅阁幕后主人——公子洛尘。
背对着窗户的男子也觉察到了,伸手将青染搂进怀里,拥着她转过身来,向着窗边的洛尘勾起一边唇角,邪邪笑道:“你这人未免也太不识相了,怎么挑在这个时候来?”
洛尘回以清月般明朗的笑容,俯身捡起地上掉落的窗锁,食指抚过整齐的断口,笑道:“这夜魂剑果然名不虚传,削铁如泥。可惜却被用来做这种翻窗入室的行当,终是有些可惜了。”
男子听了,丝毫不以为意,低头咬上青染的锁骨,轻轻啃噬,垂眸笑道:“宝剑易得,美人难寻。名满京城的幽雅阁头牌,洛尘公子分外垂怜的佳人,又哪是区区凡铁可以相较的?”
“既知佳人珍贵,就该小心呵护,如此唐突,若是吓到了她,就糟蹋了怜香惜玉这四个字了。”洛尘依旧笑得云淡风轻,抬步上前,拉近几人的距离。
从青染颈间抬起头,劲装男子的桃花眼笑得兴味。
“吓到了她?玄雨,你莫不是在开玩笑吧?”这片刻功夫,怀里的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女人已经两次突袭于他,哪有半点吓到的样子?若要说吓到,倒是他被吓了一跳才是。
“邪,我说过了,在离开南燕国的那一天,玄雨就已经死了。现在这里的,只有洛尘。”洛尘说着,终于走到两人身前,脱下身上长衫为她披上,然后伸手拉住她的手臂,轻柔而又坚定地将她拉向自己。
被称为邪的男子没有阻拦,任由洛尘将青染从怀中带离,双臂环在身前,笑得意味深长。
“去换身衣服,然后到后院里来。”洛尘向青染笑道,然后转向劲装男子:“今夜月色不错,正适合把酒言欢,不嫌弃的话,请到院中一叙。”
青染拉紧身上裹着的长衫,静静地看着二人相继从窗户跃出,黛眉微锁。她实在不想再见到这个危险的男子,可是洛尘既然说了,她也不想驳了他的面子。想了想,还是移身到内间,将头发略略擦拭,拿出一件素色湘裙换上。然后打开门锁,下楼向后院而去。
桂树下,两个人影相对而坐,一明一暗,同样超凡脱俗,却又截然不同。
“几年未见,想不到如同和尚般清心寡欲的上官玄雨,竟也有了人心爱之人。这世间事,果然难以预料。”燕邪背靠着树,洒脱而又悠闲。
月色如纱,轻柔地笼罩在他的周身。似乎想要抚摸那绝美的容颜,却又自惭形秽,生怕唐突了这谪仙一般的人物,只好试探着,犹豫着,为他镀上朦胧的光晕,使那张白皙俊逸的脸看上去更加夺人心魄。剑眉入鬓,眼若桃花,高挺的鼻梁下两片唇瓣红润优美。先前束起的黑发已经散开,任由它们垂泄而下,慵懒而又不羁。
洛尘坐在对面,听了这番调侃淡然一笑,并不为意。素来淡漠的面容上竟然浮出几分调侃,轻笑道:“我动不动心倒是没什么大碍,反倒是你,几年不见不但越发俊美出众,连这性子竟然也越发不堪起来,竟然能做出深更半夜破窗非礼的事情来。”
“一个勾栏女子而已,算不得非礼吧?”燕邪不以为然道:“倒是你葫芦里的药让我摸不透。这个女人对你来说,难道真的有所不同?”
“嗯。”洛尘点头道:“她名为莫青染,父亲早逝,母亲莫溪被生活所迫,不得已带着当时才三岁的她嫁入韩府,成了韩老爷第七房妾室。生下了女儿莫紫衣之后,便失了宠。青染虽名为小姐,却不如丫鬟,受尽了白眼和打骂。前些日子将她许配给了年已七旬的知府做妾,出阁前日,韩府大公子又动了色心,幸亏莫溪拼死相护,青染这才带着妹妹逃了出来。”以他的情报网,调查青染的来历,自是易如反掌。
顿了顿,洛尘接着说道:“当我在街上初遇她时,便知道她就是我这数年来寻找之人。她进京寻人未果,妹妹又染了伤寒,我便顺势提出帮助于她。这女子却也是个极为倔强之人,不愿平白无故受我恩惠,最后便在这幽雅阁中卖艺为生。”
“那她可有习过武功?”想起青染方才的身手,燕邪微微皱起眉头。那身手招式,分明是有名师指点。可是按照洛尘所言,根本便是不可能的事情。而且她虽然身手不错,却无半点内力,诡异的很。
“没有。”毫不犹豫给了答案,对这一点洛尘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若不是方才那番交手,他也没有想到青染会有武功在身。
“那么,她对你到底有何用处?”相比之前那个问题,燕邪更好奇这件事。
闻言,洛尘双眼微微眯起,眸中是窥破天机的洞悉目光。微微一笑,意味深长:“你应该问:她到底对你有何用处才是。”
出了幽雅阁后门,不远处便是后院。空气间少了脂粉和人声的喧扰,唯有夏夜里独有的花草香气伴着虫鸣,清爽干净。
抬头看着天上明月,青染有些失神。这月色,竟是如此的熟悉。而那个如同月般皎洁的韩霁遥,此刻又在哪里?
和那些冰冷自私的韩府众人不同,在青染眼中,他就像是初春最纯净的朝阳,温暖了她午夜的梦境。
同是妾室所生,韩霁遥在韩府的生存也是极为艰难。三个哥哥,两个是正室所出。庸俗平凡的他们对精通诗词,聪明儒雅的韩霁遥视若眼中钉,处处排挤,时时刁难。
“青染,别哭,等着我。”韩霁遥离开家上京求取功名的前一夜,朗月无风,一树桃花开得轻烟薄雾。
十三年来第一次执起青染的手,韩霁遥的眸光比月色还要温柔:“等我考取了功名,立刻回来娶你。”
青染羞涩地垂下螓首,清丽的容颜令娇艳的桃花黯然失色。
“嗯。”
淡淡一语,许下终身。
额际,印下他轻柔的吻,红了脸,醉了心。
然而……
自他上京之后,起初每日还有书信传回,再之后便改为了三五日,十余日,再到月余……直至最后音信全无。
不知他是否还好?发榜之日已过,以他的才学,应该可以高中吧?
可是为何?迟迟没有消息?
夜风吹过,摇碎了池水涟漪,也惊醒了沉思中的青染。看着近在咫尺的院门,眉头微锁,却还是走了进去。
桂树下,两个人影相对而坐,一明一暗,同样超凡脱俗,却又截然不同。
这样的两个人,竟然早已相识?
“青染,他是燕邪。”洛尘见青染走来,笑着向她介绍道。然后拿起药箱递了过来:“麻烦你帮他包扎一下吧。”
稍稍迟疑,青染还是伸手接过药箱,蹲坐在燕邪身前,长睫垂下,冷冷道:“麻烦燕邪公子解开衣服。”
燕邪看着眼前强抑着怒火的人儿,戏谑笑着,放下手中酒杯,伸手拉开衣襟,脱去黑色劲装,露出结实俊美的上身。
一道狰狞的伤口,斜斜划过胸前,虽然很长,但是幸而不深,血液也已经凝固。
青染将毛巾浸入温水,拧干之后小心避免接触到他的肌肤,狠狠地擦拭着污血。
“我说你啊,好歹也温柔一点。”燕邪脸色不变,依旧笑得邪魅。“我不过是抱了你一下,不用这么报复我吧?”
“以你的身手,怎么会伤成这样?”洛尘看到这道伤口,有些吃惊。
“不示弱一点,怎么可以引得鱼儿上钩?”燕邪笑道,“玄雨,不必大惊小怪。”
洛尘无奈地叹了口气,放弃了继续纠正称谓的念头,素来淡然的面庞染上几许肃杀,沉声问:“是他干的?”
“应该是吧,不过没有证据,先不提了。”燕邪换了话题,斜眼瞄着洛尘,挑起眉毛道:“倒是你,为什么宁可守着这幽雅阁,也不肯回去助我一臂之力?”
“你的本事我再清楚不过,哪里还需要我去帮忙?”洛尘拿着酒杯浅酌,肃杀之气已经褪去,重新恢复了那翩翩公子的模样。“更何况我留在这里,本也就是为了可以助你得到最重要的东西。”
青染面无表情,手上动作不停,心中却越来越吃惊。早就猜想这二人均非等闲,今夜这一番对话果然印证了她的猜测。虽然不知这原名玄雨的洛尘公子身份为何,但是燕邪这个人却可以猜到几分。
燕,是国姓,是以骁勇善战而闻名的南燕国国姓。
那这个神秘的燕邪,极有可能便是皇亲国戚。若是如此,那他又为何潜入魏国?夜深人静之时,如此装束又做了些什么?还有,如此机密之事,为何他二人对自己毫不避讳?
是笃定自己不会说出去,还是在他们的眼中,自己现在已是死人?
手上动作一滞,青染急忙掩饰地拿起金创药,细细洒在已经清理干净的伤口上。她害怕死,她很害怕。若是她死了,紫衣该怎么办?还有韩霁遥,她还没有找到他,若是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让她如何瞑目?
指尖透着凉意,青染将绷带一圈圈缠上燕邪的胸膛,最后固定妥当。
“若没有什么事,我先回去了。”青染收拾好药箱,起身转向洛尘。
“嗯,麻烦你了。”洛尘没有多留,温润笑道。
青染心中稍安,急忙转身欲走。
“等等,”燕邪慵懒的声音忽然响起,使得青染刚刚安定的心再次缩成一团。是准备……动手了吗?
双拳悄然握起,青染眼中水润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满目决绝。
虽然不是他二人对手,但是坐以待毙也不是她的性格。总要放手一搏,才可甘心。
想到这里,青染猛然转身,谁知道燕邪不知何时竟然悄然起身站在了她的身后,二人之间相距不足一尺。
青染猝不及防,吓得一个踉跄,匆忙后退。谁知脑后突然绕过一只手臂,将她拉向前方。片刻之间,樱唇已经被人吻上。
“辛苦你了,这是谢礼。”浅尝辄止,燕邪放开青染,扬声笑着坐回原处,拿起酒杯向着洛尘笑道:“这佳酿果然名不虚传,醉人得很啊。”
听着燕邪一语双关的话,青染面色绯红,恨不得冲上去拼个死活。今夜她被这个男人占尽了便宜,若不报仇,怎生咽得下这口恶气?
可是,她却偏偏不能。为了紫衣,她只能忍,忍下所有屈辱。
一刻也不愿多留,青染转身离开。
“你说她对我有用处,莫非她不是你看上的女人?”燕邪随手抓起一旁备好的干净衣衫披在身上,继续方才被青染打断的话题。
“谁说她是我看上的女人?”洛尘依旧是一副淡然模样。
“不用隐瞒。”燕邪理所当然地说道。“她住进了自幽雅阁开张以来便一直空置着的清心阁,甚至今晚这般隐秘的谈话也让她陪在身侧,还不是因为你对她情有独钟?”
“邪,你向来思维敏捷,料事如神。可惜,这次你还真是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洛尘笑了,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你还记得当年我和你辞行时的情形吗?”
“当然记得。”燕邪冷哼一声。“我费了好大的劲才保了你们全族人的性命,而你对我的回报就是留下一纸书信,然后跑得不见踪影,让我好找。”
他与上官玄雨,自幼相识。他是南燕国九殿下,而上官玄雨则是尚书之子。整个南燕国皇宫,只有上官玄雨不计较他是不祥之人。自愿请命,做他的伴读。冷冰冰的南燕国皇宫,上官玄雨是他唯一的朋友。
所以当年,尚书因为被人陷害而面临满门抄斩的时候,对任何事都不在意的燕邪挺身而出,以苍狼为条件,交换尚书家人性命。
苍狼,南燕国国神兽,体型硕大如牛,生性残忍嗜血,被奉为图腾。历代皇子的成人之礼便是孤身入山,不带任何兵刃猎捕苍狼。若是可以成功,便是南燕国勇者,可以封土为王,自守一方。
只是,这种事情过于危险,养尊处优的皇子们谁也不愿用命相搏。所以慢慢便便演变成了一种形式。
当听说燕邪要进山猎捕苍狼的时候,整个南燕国王宫一片哗然。
七天以后,燕邪满身血痕,怀抱着一只苍狼幼崽踉跄着走出山林,惊呆了所有的人。
要知道,苍狼素来惜子,若非制服了母狼,断然无法带走小狼。这山林中的七日七夜,究竟发生了怎样惊心动魄的搏杀?
献上幼崽,拒绝了厚重的封赏,换得了尚书一家四十九口人命。
燕邪本以为上官玄雨感激相谢,哪曾想第二日交到他手中的,竟是一封托人带来的辞行信函。
“知恩图报这四个字,在你身上完全看不到。”燕邪捻起一片飘落下来的花瓣,淡淡道。虽是埋怨的口气,却又看不到半点不满的神色。
“我现在做的这一切,就是为了知恩图报。”洛尘也拾起一朵落花,在指尖旋转,轻笑道:“信中不是说得很清楚了?”
“哼,以为我是三岁孩子吗?”燕邪嗤笑道。“说什么要为我寻得最重要之物,还说什么会观测星象未卜先知。要是有这本事,怎么会险些落得满门抄斩?”
“万事冥冥自有定数,若我说当初接近你正是因为家父算出你是我族贵人,你是否……会对我失望?”洛尘面无表情地说道。只是那平淡语调中不自然的停顿泄露了他的紧张。
燕邪听了,抬眸望向洛尘的眼,良久,忽然笑了:“不会,因为你是我唯一的朋友,过去是,现在……亦然。”
洛尘怔住,转而侧过了脸,掩去眸中的动容,岔开了话题:“不管你是否相信,我都要告诉你,这么多年我守着这幽雅阁,就是要遵照星象的指示,等候你命中最重要的人。如何,你对她可有感觉?”
“什么?”燕邪一怔,随即不可抑止地狂笑了起来:“最重要的人?莫非就是刚才那个女人?玄雨,你觉得我像是那种贪图女色的人吗?”
“是或不是,现在说了不算。”洛尘笑得莫测高深,“我只问你,现在要不要把她带走?”
“不。”回答得斩钉截铁,燕邪觉得这真是天下最大的笑话。虽然那个女人清甜的味道和柔嫩的肌肤确实感觉不错,但是若说他因此便会沉迷,也未免太小看了他。
“果然啊,人意改不得天命。”洛尘摇头轻叹,“只不过你要想好了,今夜错失良机,他朝必将付出十倍努力才能挽回。”天意不可违,强求不得,看来一切必须按照命定的路去走了。
燕邪不语,抬头望向天上明月,那一瞬间,洛尘在他眼里看到了分明的嘲讽。对此,洛尘毫不介意。若不是自己窥破天际,亦是无论如何都不相信俊美绝伦,玩世不恭的燕邪,会与一个女子纠缠半生。
两人沉默无语,各怀心事,独酌自饮。
风动叶沙沙,寂静夜更深……
青染离开二人,快步走回自己的房间。怒火熊熊,烧炙着她的理智。这个男人,令她厌恶,愤怒,却又有着难以抑制的畏惧。说不清,道不明,从理智最深处衍生而来的畏惧。
这种畏惧,让她本能的想要逃离,远远离开那个妖邪轻佻,眸中却深沉得望不到底的神秘男子,不愿与他再有丝毫交集。
辗转间倦意涌上,青染沉沉睡去。可是,梦中的世界,同样紧紧纠缠,让她揪心不已。
洁白的婚纱,名贵的红酒,衣衫鬓影间,她是吸引了所有人视线的新娘。当酒席散去,她文雅温柔的丈夫林涯缓缓走近的时候,突然暴雨倾盆,一道闪电划空而至,破窗而入在房中炸响。眼前白光闪过,她依稀感觉到林涯嘶吼着抓住她的手腕,随后,便失去了知觉。待到醒来的时候,她已经重新回到了那口井中,迎接她的,是韩霁冰那狞笑的嘴脸……
身子一颤,青染终于从梦境中挣扎了出来,身上却已是汗湿一片。
方才那番场景,并非是幻想出来的梦境,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那个雨夜,韩府大公子韩霁冰想要奸污于她,母亲莫溪拼了性命挡住,她这才从房中跑了出来。无奈被韩府家丁追赶,走投无路之中只得投井自尽,以死保全清白。怎知造化弄人,她竟然穿越了千余年的时间,出现在林涯别墅外的湖边。只是,失去了所有的记忆。
林涯父亲是江湖龙头,他本人却温和静雅。随着相处,一颗心便慢慢系在了青染身上。因为不知道名字,又见她洁净脱俗,便叫她琉璃。呵护备至,将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了她的身上。
六年时间,便这样过去。她被一种莫名的渴望驱使,拼命接受各种系统的训练,格斗、搏击、擒拿……
身手越来越好,而她的容颜六年间却从未改变。
至于对林涯的感觉,除了感激之外,便再无其他。可是最终,她还是答应嫁给了他,只因为林涯父亲,那个叱咤风云的大亨红着眼眶挤出的一句话:“林涯天生异疾,医生说他活不过三十岁……”
如此善良温柔的男人,生命却如此短暂,命运的安排,竟然如此不公平。
于是为了报恩,为了感谢林涯长久以来给予的温暖,青染带着幸福的面具,披着洁白的婚纱,成了他的妻。刻意忽视心中抗拒的呐喊和那个占据内心深处却又摸不到看不清的影子,在婚礼的酒席上笑靥如花。
可是最终,她还是伤了他。不知道她的突然失踪,会让林涯如何疯狂……
许久,青染终于收回思绪,见窗外已经微现曙光,便索性起身,准备出去走走。
此时的幽雅阁,是最清净的时候。
沿着木质台阶一步步走下,鞋底的轻响在寂静中被放大了许多。待转过拐弯,青染忽然发现楼底站着一人。
是他,燕邪!
“脚步声轻巧却又沉稳,一听便知是你。”露出那邪魅的笑容,燕邪上前拉住想要转身回去的青染,手臂用力将她圈在怀里,头垂在她耳边,如情人低语般轻道:“你的武功,和谁学的?”
“即使我说了,你也不会信的。”被禁锢在他坚实的怀里,青染身子顿时僵了。尤其是感觉到他锐利的视线,更是让她连说谎的勇气都没有。这个男人,像是一只狼,而她在他面前,便是那毫无还手之力的羔羊。
“你不说,怎知我不信?”燕邪轻笑一声,眼眸中却是一片清冷:“不过我也没兴趣听你胡说八道。无论你是什么来历,若是胆敢做出伤害玄雨的事情……”后面的话没继续说,也没有必要继续说下去。
“姐姐?”对面一声惊呼响起,青染如遭雷击。觅声望去,只见韩紫衣正目瞪口呆站在门口。
看到有人打扰,燕邪也不再多言,放开青染便向外走去。
看清燕邪长相,紫衣顿时深吸口气,痴痴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竟是呆了。
“衣儿,你怎么来了?”顾不上其他,青染急忙拉着愣怔了的紫衣回房,掩好门之后讶异道:“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韩紫衣从来没有问过她在哪里谋生,她也不想刻意去说,免得这丫头知道了胡思乱想,再闹出什么事来。
“姐姐,那是谁?你认识他吗?”没有回答青染的问话,紫衣抓着她的袖口急急问道。
“我不认识他。”青染像是针扎了般,急忙否认道,看着紫衣不相信的样子,又急忙补充道:“这个人很危险,你千万不要接近他。”
“是,衣儿知道了。”见青染不肯说,紫衣乖巧的应承道。只是眼中闪过几分怨恨,转瞬即逝。
“衣儿,你怎么会来这里?”青染继续之前的问题。
“我听她们说的,就来了啊。”紫衣笑道,青染立刻猜出是洛尘派去服侍紫衣的丫鬟说漏了嘴。当初求着洛尘派人过去,只是因为知根知底,不必担心紫衣的安全,谁知道竟会出这样的岔子。
“衣儿,你听姐姐解释。”青染小心斟酌,想要解释。
近几年紫衣不知为何,总是对她有些敌意,言谈之间常常指责于她,尤其是莫溪死后她们仓皇出逃,便较之前更甚。先前几次和洛尘请假回去探望,紫衣也是冷言冷语爱答不理,说不到几句话便撵她出门。今日知道她竟然在这种地方谋生,恐怕更加生气。
“姐姐,”韩紫衣扁着嘴,可怜兮兮道:“衣儿原先不懂事,总是让姐姐操心。她们把姐姐的事都和衣儿说了。都是衣儿不好,要不是衣儿生了病,姐姐也不会落入青楼。”
“衣儿……你……”想不到紫衣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青染顿时愣住,眼眶不由得湿了,视线模糊中只见紫衣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里面鼓鼓囊囊,不知装了何物。
“衣儿手拙,女红也不好,可是今日姐姐生日,衣儿特意准备了这个,望姐姐不要嫌弃。”说着取出一个荷包递了过来。
伸手接过韩紫衣递上的荷包,看着上面粗糙的针脚,青染心里说不清的感觉。
看着青染脸色变幻,韩紫衣起身依偎进她的怀里,歉然道:“衣儿以前不懂事,冷落了姐姐。衣儿现在长大了,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会了。求姐姐不要和衣儿一般见识,好不好?”
“衣儿真是长大了。”青染伸手搂住韩紫衣,欣慰道:“只要你体谅姐姐,姐姐便开心了。”
姐妹二人拥在一起,场景温馨甜蜜,令人动容。
良久,韩紫衣从青染怀中仰起头,娇笑撒娇道:“姐姐,衣儿饿了。”
“啊,是呀,已经晌午了。”青染笑着松开韩紫衣,“走吧,姐姐带你去吃饭。不远的醉香楼饭菜极是有名,想必会合你的口味。”
“不要,姐姐。”韩紫衣拉着青染衣袖,可怜兮兮地摇晃着:“衣儿想吃姐姐亲手做的菜,已经好久没吃到了。”
犹豫了一下,青染脸上露出笑容:“那好,你在这里等着,姐姐一会儿就回来。”说着将荷包收进了梳妆匣内,施施然起身,走出门去。
“嗯,辛苦姐姐了。”韩紫衣也起身将青染送至门外,这才转身掩上房门。
半个时辰之后,当青染端着几样菜肴回房的时候,原本整洁清雅的清心阁已是一片狼藉,而那个娇憨俏丽的韩紫衣已是踪迹全无。
将手中托盘慢慢放在桌上,青染显得分外平静淡漠。
移步走到床头梳妆台前,拂开满案扑洒的水粉胭脂,那个盛放首饰珠玉的精致木匣已经不见,床边放置着银票钱财的箱子业已洞开,散乱的梳妆台上,只余那粗糙的荷包。
眸中伤痛盈盈,却终于没有化作泪水滑下。拿起丝帕慢慢擦拭案上狼藉,青染面上没有一丝表情。
“既然已经猜到她别有目的,又何必真的下厨为她劳累?”一个白衣人影在门口出现,飘逸俊雅的容貌,清越微哑的嗓音,正是公子洛尘。
“虽然知道,却还是想要试上一试。”说她愚蠢也好,说她天真也罢,她就是想要存留着最后一丝幻想,幻想韩紫衣来此真的只是想要为她庆祝生日。
结果,她真的留给了自己一个“难忘”的生日。
看着青染萧索的背影,听着她微微颤抖的嗓音,洛尘的心中一痛,忍不住走上前去将她轻轻拥入怀中。
“不要把心事都压在心里,哭出来会舒服许多。”松松揽着身前的人儿,给她依靠的同时却又不去束缚。手背,有凉凉的液体溅上。
身子被洛尘温暖的气息包围,没有暧昧,没有唐突,只有关怀和呵护,这样的感觉,青染从未感受过。不觉间已经倾泄出满腔哀伤,在洛尘怀中泪如雨下。
“我已经按照你的要求,派人暗中保护于她。只要你想,随时可以带她回来。”方才青染忽然找到他,请求他派人尾随保护自己的妹妹。这样怪异的要求自然引起了他的注意。随她而归,便看到了这满室凌乱。
“不必了。即使这次可以找她回来,以后依然会发生今天这样的事。”无声地哭泣着,青染哑声道。“只求公子费心,保护她一路平安就好。”若是她没有猜错,韩紫衣应该会回到韩府。向来心高气傲的她,忍气吞声了这么多年,有机会衣锦荣归,自然不会放过机会。
说到底,韩紫衣骨子里流的终究是韩府的血。自己可以为她做的已经做了,事到如今,只能盼着韩老爷看在钱的分上善待她一点,也就不枉韩紫衣这一番算计。
深吸一口气,青染背对着洛尘拭去脸上泪痕,轻轻挣脱圈着她的双臂,转身垂眸,深施一礼:“公子的恩德,青染没齿难忘。他日,必定涌泉相报。”
看着那僵硬的背影,洛尘在心中轻叹一声,收回了双臂,反身走出房外合上门扉,静立片刻,这才缓步离去。
木然坐在桌边,将已经冷了的饭菜推至一旁,青染拿起韩紫衣送来的荷包,缓缓的,慢慢的,将上面的丝线寸寸抽开。
喜庆鲜艳的荷包打开,里面放着的,是一块白色的布,惨白得令人绝望。
上面的娟秀小字,清秀柔美,却字字如同利剑,刺得青染心血淋漓。
“莫青染,我恨你!”开篇六个大字,引出了韩紫衣堆积在心头数年的不满和怨恨。母亲对青染的宠爱,韩家最出色的男子韩霁遥对青染的呵护,青染绝世的容貌和才情,都成了韩紫衣妒忌憎恶的理由。而韩家对她们的排斥冷落,母亲的失宠受辱,也都被韩紫衣归咎在了青染这个与韩家没有半点关系的拖油瓶身上。
“虽然你处处比我出色,怎奈苍天有眼。现在,你是青楼歌妓,我是韩家小姐。从今以后,再不相干!”笔至此处,戛然而止,残墨狰狞晕开,像是干涸的血。
从今以后,再不相干!再不相干!再不……相干……
凄然一笑,青染端起茶盏倾倒在布上,看着茶渍和墨迹交织模糊,眼前渐渐浮现出那已经久远的情形。
“姐姐,你是不是肚子饿才哭啊?给你,衣儿这里有好吃的。”那一年寒冬,刚刚八岁的青染因为奉茶时失手摔碎了茶盅,被韩夫人痛打一顿后跪在院中反省。
母亲被关进柴房,无法前来救她,大雪纷飞,饥寒交迫,青染瘦小的身子在漫天白雪中颤抖,像是一株无根的草。
膝盖早已没了知觉,口中呵出的气在睫毛上凝成浓密的霜,眼前一片朦胧。
神智有些模糊,青染渐渐坚持不住,就在昏昏倒地之时,耳边忽然传来韩紫衣稚嫩的声音。
未及看清,口中已经被喂进一块带着体温的梅花酥。清甜的味道沿着食道一路向下,在紧缩的胃中徐徐散了开来,渐渐溃散的生气重又恢复,青染竭力伸手拭去眼前冰粒,看到的便是韩紫衣那张冻得通红的小脸。
这块梅花酥,是前几日韩家祭祖时分给韩紫衣的。没舍得吃,一直被她藏在怀中。
梅花的味道还在口中萦绕,青染小小的身子已经被从学堂归来的韩霁遥抱起,暖暖地护在了怀中。在那一刻,年幼的青染便有了两个心愿:留在韩霁遥身边,还有……尽己所能照顾韩紫衣。
虽然后来随着韩紫衣渐渐长大,对自己的态度也日渐冷漠疏离,甚至带着隐隐的鄙视和厌恶,青染却依然履行着当初的诺言。
韩紫衣对她的冷漠,并不影响她对韩紫衣的好。只因在那雪天,那块小小的梅花酥温暖了她的记忆。
接连几日,来到幽雅阁想要一睹嫣然姑娘姿容的权贵男人均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无论身份为何,出的什么价钱,都被幽涵浅笑拒绝:“嫣然姑娘身子不适,暂不见客,请稍待几日。”
清心阁中,青染倚在窗边,回眸看着满满一屋的珍惜补品和名贵药材,唇角扯出嘲讽的弧度。
真是讽刺。
不惜一切疼宠呵护的亲生妹妹弃她而去,冷颜相对不屑逢迎的烟花之客却争相示以关切。血缘至亲真心相待比不上声色犬马假意虚情,可笑,可叹。
站在桂花香中,看着窗上人儿的剪影,洛尘眸光变幻莫测……
又是一夜辗转反侧,青染断断续续的梦中,有莫溪,有韩紫衣,有韩霁遥,还有那个虽然笑着,却令人胆战心惊的燕邪……
蓦然惊醒,已是冷汗涟涟。
看看天色,已经有淡金的晨光爬上天际。幽雅阁中人均在熟睡,日上三竿,才是她们的早晨。
掬起清水洗去倦怠,青染将长发随意挽起,找出一件灰色罗裙穿了,未施脂粉,不佩钗环,青染悄然推开门,拾阶而下。
昨夜已经和幽涵说了,今日她想出门转转。幽涵请得洛尘示下,应允。
不同于静寂的幽雅阁,门外的大街上,已是人声鼎沸。
早点摊子沿街摆开,香气伴着朝阳诱惑着来往行人。各种叫卖声此起彼伏,一派繁荣景象。
慢慢走着,青染抑郁的心情在这充满生机的早晨也渐渐轻松了许多。走在街上,没有人认出她是一笑千金的幽雅阁花魁。那些豪掷千金的客人们,此刻多数还在美梦中流连。
随意坐在一个卖馄饨的摊点,吃着摊主殷勤盛上的馄饨,睫毛上被朝阳绚烂出彩色的光晕。充满希望的晨光,终于将青染黯然的心染上了几分色彩。
吃过馄饨,青染继续前行。不知走了多久,远远地终于看到了“隆盛当铺”的招牌。
高价赎回了当初为帮韩紫衣治病而当掉的莫溪的耳坠,青染将它们细细收入衣襟,转身离了当铺,将柜上那几道惊艳的视线抛在身后。
一番耽搁,已是日上三竿。温柔的晨光此刻已经变得炙热,明晃晃地笼罩着街上的人们。
青染眯起眼,抬手拭去额上渗出的香汗,看着路上衣饰华美的行人渐渐增多,犹豫了一下,向着街角走去。
虽然不想这么快就回去幽雅阁,但是一则目的已经达到,二来也没有可去之处,倒不如早些回去,也免得遇到幽雅阁客人,徒增麻烦。
当铺所在的这条街,是魏国都城最繁华的街道之一,两边商户林立,以古董金玉居多,奇珍异宝数不胜数,吸引着众多有财之人前来赏玩购买。
刚行了几步,却见远处来了一人,前呼后拥,正是幽雅阁常客魏国首富钱如海。
青染见状,敏捷地闪入了一家商铺之内暂避。
这家店铺专售字画,此刻刚刚开了铺门,老板正无所事事,忽见来了一个气质清冷的绝美女子,虽然穿着素淡,但是材质一看便知是上品。立刻迎上前来,喋喋不休开始推荐各种字画。
看也不看,青染拿出一锭银子塞在店主手里:“我不买,只想安静一下。”
接过银子塞入袖中,老板诺诺而退:“姑娘自便。”
门外喧闹的声音越来越近,青染转身佯装品赏字画,准备等声音远去,再继续行程。
“韩公子,您来了。”身后传来脚步声,老板立刻殷勤笑着迎了上去。不难猜出,此人已是常客。
“嗯。”来人浅应道。
这一声淡淡的回答,却令青染忍不住身子一颤。
这声音,如此熟悉……
青染难以置信地回眸望去,逆光中,一人长身玉立,那五官,那轮廓,多少次午夜梦回,再熟悉不过。
“霁遥!”
颤抖的呼唤从唇间溢出,正低头翻看案上字画的男子闻声立刻僵住。
“青……染?”手上的字画掉落于地,韩霁遥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明媚清丽,眉目如画的女子。
是她,真的是她!
“青染!”韩霁遥踏步上前,伸出双臂想要将青染纤细的身子搂进怀中,却在即将碰触到她的时候,不自然地停住,手握成拳,最终放在身侧。“你怎么在这儿?”
“我……”开口想要解释,却发现一言难尽,青染拭去眼角泪光,强笑道:“霁遥,不如我们找个地方坐下详谈。”
来这魏国都城,本来就是为了找他。谁知天意弄人,人未找到,自己却入了青楼。原准备托洛尘帮忙寻找,又突然发生韩紫衣的事情,她也不好意思一而再、再而三的麻烦这个本就不熟的男子,谁知,有缘终能相聚,今日两人竟会在这小小店铺相遇。
“这个……”出乎青染预料,韩霁遥并未答应,反而犹豫道:“今日……时候不早,我还有事要处理……你住在哪里?我……明日去找你。”
青染没想到韩霁遥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水眸中狂喜遁去,只余浓浓的疑惑和不解。
是她的错觉吗?为何觉得韩霁遥如此反常?
“霁遥,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我……”韩霁遥语塞,心虚地避开青染探寻的目光,讪讪道:“我能有什么事情瞒着你?今日是真的有事。那就这样,我先走了。”
说着,竟不再问青染住处,快步向外走去。看那背影,分明有几分落荒而逃的味道。
“哎呀,我当是谁,原来是韩大人。”韩霁冰脚步匆匆走到门外,却不防正巧撞在了那钱如海身上。
此人姓钱,本名却并非如海,只是因他富可敌国,便有了这么一个绰号。叫得多了,便成了习惯。
有钱便有了资本,这钱如海四处结交权贵,当朝众臣竟都混了个脸熟。平日里也是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突然被人撞了一下,自然是火冒三丈,谁知定睛看是韩霁遥,竟然立刻换了一副嘴脸。
青染也追了出来,见韩霁遥撞上了钱如海,正要上前解围,没想到却是如此形势。
钱如海眼尖得紧,立刻便看到了青染,圆圆的脸上顿时乐开了花,像是一个蒸得蓬松的馒头。
“嫣然姑娘,真是稀客呀,难得见你出来。”赚到了赚到了,平时一见千金,还不知能不能排上队,今天佳人近在眼前,要是可以相邀一起吃上一顿饭,不知会引来多少嫉妒的视线。“时辰正好,嫣然姑娘若是不忙,不妨一起用膳?”
说完,钱如海这才惊觉自己疏忽了一旁的韩霁遥,见他脸色铁青,五官扭曲,急忙讨好地笑道:“看我,只顾着说话,还没帮二位介绍呢。”
说着,先向着韩霁遥哈腰道:“这位是嫣然姑娘,幽雅阁的新晋头牌,色艺双绝,一曲琵琶更是绕梁三日……”想再多夸几句,以博青染欢心,却怎奈才疏学浅,实在想不出来更好的形容,只得生生打住,转向青染。
“这位是韩霁遥韩大人,本次科举殿试头甲,年纪轻轻便官至侍郎,更得皇上御赐良缘,下个月便要迎娶夕浅公主为妻,可谓是少年英才春风得意啊。”
钱如海说得眉飞色舞,既是想拍韩霁遥马屁,又想在青染面前显示自己和皇亲国戚的交情,生意人的本领不觉间拿了出来,添油加醋说得口沫横飞。
被青染沦落青楼的消息震得失了神志,待韩霁遥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阻止钱如海那张大嘴了。
赐婚!娶妻!这四个字如有千斤,重重砸在青染耳里,先前因为偶遇而欢喜红润的脸颊瞬间变得苍白。抬眸看向韩霁遥,想要从他口中听到否定的回答,说这一切都是误会。可惜,那文雅的脸庞依旧,面上的愧疚也是再清楚不过。
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方才相见他满怀心事,怪不得他匆匆忙忙不愿多留……原来当初誓言已背,桃花树下那一吻已是云烟。再有月余,他便是当朝驸马使君有妇,自然不能让人发现他在字画店中私会佳人。
“等我考取了功名,便回来娶你。”话音言犹在耳,只是许下承诺之人已非那个他。功名确实考取,随着功名而来的却是一道鸿沟,两岸相隔,今生遥遥。
“嫣然恭喜韩大人。”轻退一步,隔开与韩霁遥之间的距离,也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他不由自主伸过来扶持的手。
“……”张口欲言,却终是无语,韩霁遥咬牙回头,不再看青染苍白没有血色的面颊。既是不忍,也是无颜。
“嫣然姑娘,不如我们一起……”没有看出两人之间的暗潮汹涌,钱如海依旧殷勤地想要邀请青染共膳。话未说完,却见佳人已经冷冷转身,向着街角而去。
耸着肩膀将手收回,钱如海对青染冷漠的态度毫不在意,反正她向来是这幅清冷漠然的样子。当下转头想要招呼韩霁遥同行,虽然美人不在,这个正当红的驸马也是值得巴结的。
“韩大……”钱如海正欲开口相邀,却见那韩霁遥凝视着青染离去的方向,看得已经有些痴。
见韩霁遥的样子,钱如海心里立刻有了主意。正愁没有交情无处巴结,眼下便有了极好的机会。
看这韩霁遥的样子,已然被那青楼嫣然勾了心神。想来也不奇怪,虽说是少年得意,被封了驸马高官,可是骨子里毕竟年轻,才子佳人的心思也是有的。
想到这里,钱如海急忙笑着附耳轻声道:“若是韩大人想与嫣然姑娘一见,尽可交由钱某安排,保证不会被第三个人知晓。”公主那边自然是要保密,如此一来,这韩霁遥自然要将他视为自己人。否则……
钱如海的心思,韩霁遥自然明了。只是他也顾不得那么多,想见青染,没有钱如海的帮助,他还真是无力筹措足够的金银。虽然未曾去过,但是嫣然这个名字早已如雷贯耳。她的身价,他还是清楚的。
“如此,就麻烦钱兄了。”
“哈哈,好说好说,哈哈……”
坐在马车上,青染双臂圈起,将头深深埋在臂间,蜷缩在一角,任由马车颠簸着满腹酸楚。
“世事无常”,到今日她终于领略到了这四个字的残酷。至亲姐妹反目,青梅竹马背弃,不过几日功夫,她最重要的人便纷纷离去。
一幕幕往事流水般在记忆里流逝,带走了那些曾经的温暖和快乐。
心中,顿时空了……
这个世间,还有什么值得她来留恋?
恍惚间,车帘被人挑开,突然而入的阳光刺痛了青染的眼。凝眸望去,洛尘飘逸俊秀的容颜淡笑温文:“车停了半晌,却不见有人出来,我还以为你睡着了。”
说着将手伸向青染:“到家了,快下来吧。”
怔怔看了洛尘片刻,青染缓缓将手放进洛尘的掌心,温暖的触感传来,空荡荡的心神奇的有了几分寄托。
到……家了?
握着青染冰凉的手,洛尘小心将她从马车上扶下,心中怜惜更甚。
每次青染外出,他都安排手下秘密跟随。不是担心她会逃走,而是为了保她平安。这样做,是因为她是燕邪命中的纠葛,起初,他一直是这样认为。
可是,燕邪来的那夜,当他看到青染那倔强愤怒却又不得不将委屈吞下的无助和隐忍时,才惊觉自己已经背离了初衷。
他对这个女子的怜惜,是发自内心的。
她的重情,她的坚强,还有她隐藏在清冷表象下那颗柔软善良的心,时时牵动着他的视线。
这样的女子,真的应该背负那样多舛的命运?
而自己,真的应该按照窥探的天机推动着既定的脚步?
有生以来第一次,洛尘有了这样的疑问。
又是繁华夜,锦绣人影重。
今夜的幽雅阁,比往日更加热闹。原因无他,只因为称病闭门谢客的嫣然姑娘终于“痊愈”。
青染坐在台上,手指在琴弦上无意识地拨弹。纷乱的嘈杂未入她耳,心间被层层雾霭笼罩,阴沉沉没有半点阳光,迷茫而绝望。恍惚间,眼角余光忽然看到一人,手指立刻一抖,琴弦断处,鲜血如珠从指间滑落,在琴身上绽放出妖冶的花。
草草终了,逃也似的回了房中,已有丫鬟托着满满的托盘随后而入。这些,都是客人赠与。
“嫣然姑娘,有位公子特意嘱托将此物给你,希望可以单独见你一面。”丫鬟说着,从托盘上拿起一个香囊,小巧精致,可惜颜色已经褪去,明显是旧物。
丫鬟说完,自己已经先笑了出来。想要和青染单独相处的客人数不胜数,可是纵然拿来绝世珍宝也是不能,更何况这么一个不值钱的小物件。想来这人,若不是疯了,便是想独树一帜显示自己与众不同。
“让他……进来。”看着这香囊,青染眼中情绪激荡,最终化为平静,再没有任何波澜。
此物,是她当年送韩霁遥上京赶考时所赠的……定情信物!
丫鬟一愣,随即回过神来,躬身应道:“是。”
不多时,在楼下众多权贵或羡慕或嫉妒或恼怒的注视中,一个浓髯男子跨门而入,随即反手将门关上。
漠然地看着男子一举一动,青染坐在桌边,没有任何反应。
门扉合拢之后,男子再也克制不住,一把将浓髯扯去,露出那温雅书卷的面容,迫不及待奔到青染面前,将她的手牢牢攥住,望着她的容颜,语声颤颤:“青染,青染,我好想你!”
指尖的伤口因为这个动作传来刺痛,青染面无表情将手抽回,冷冷道:“公子请自重,我是嫣然,不是什么青染。”
不是说心痛足以消弭一切知觉吗?可是为何指尖的疼痛如此清晰?是痛到极致之后会对疼痛更加敏感,还是这背叛的痛楚远不如自己想象中来得那样深?
看着那柔软白皙的柔荑从掌心挣脱,只留下一抹触目的嫣红蜿蜒划过,韩霁遥心如刀割般的痛:“青染……你听我解释……”
青染眼睑低垂,浓密的睫毛带着抗拒和决然,将韩霁遥的身影隔绝在视线之外:“公子不必解释,嫣然也不想听。”
有什么好说的?无论原因为何,他终是负了她。再多的解释,也难改变已成陌路的事实。
“青染,我在韩府的地位,受过的嘲讽和欺辱,这些你都知道,我也不想多言。”时间宝贵,韩霁遥顾不得青染的冷漠,急声道。
“我必须要考取功名出人头地,唯有这样,我娘才能在韩府扬眉吐气,才能将我们母子多年来受到的羞辱和嘲弄尽数奉还,唯有这样,我才能给你衣食无忧安逸富足的生活。”韩霁遥语速越来越快,越来越激动。“所以,我奋发图强,悬梁刺股,恨不能将天下文章尽收入脑。苍天有眼,多年辛苦没有付诸流水,我竟然是殿试头甲!当皇上亲口御赐我为侍郎之时,我的心狂喜得险些跳出喉咙。就在我叩头谢恩之时,皇上竟又开口赐婚,将夕浅公主赐我为妻。虽然她不是皇后所生,却是皇上最宠爱的惠妃之女。如此圣恩,若是我拒绝,无疑是犯了欺君之罪。即使不会人头落地,此生仕途却也完了……青染,你说,我该如何选择?”
“如何选择?你不是已经选择了吗?”青染声音幽幽响起,清冷如冰。
“我……”韩霁遥被青染噎得面色通红,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熟悉的女子。眉目依旧,仍是记忆中那个美丽轻盈的样子,可是,为何他却觉得她是如此陌生?周身上下散发出的清冷气质,宛如寒夜孤月,令人情不自禁想要仰视,却又丝毫不敢亵渎。
“青染,你变了。”韩霁遥呢喃道。话出口,才发觉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急忙拉回话题,看着青染哑声道:“我不能失去这努力了多年的结果,所以我只能答应。可是,我从来没有忘记你。当一切安定下来,我便立刻派人回家探望,却不料你们已经离开了。”
莫溪惨死,青染和韩紫衣连夜逃走,这些他都已经知道了。可是,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青染竟会沦落风尘,成了一笑倾城的幽雅阁头牌!
“青染,你先暂且忍耐,等过些日子,我去和夕浅商量为你赎身让你进府。她性格温婉,决不会为难你,我……我也不会嫌弃你,你放心好了。”虽然没有成亲,但是皇上爱女之情甚深,特意安排了几次宴席,让二人得以熟识交谈。所以,韩霁遥对夕浅多少有了一些了解。
听了这一席话,青染美目瞬间圆睁,直直看向韩霁遥,唇边忽地勾起艳丽之极的笑容:“让我进府?去做你的妾吗?”
“是……青染,以你现在的身份……”韩霁遥后面的话没有说完,但是话中的意思再清楚不过。
“是呀,想我一个青楼女子,能和公主共侍一夫已是莫大的荣耀,莫说是妾,就是无名无分,也该知足。”青染笑容更加灿烂,灿烂得像是流星闪过天际。绚丽过后,立刻消失无踪。
“可是,我却偏偏不愿知足!”笑容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满面冰霜。青染微微将头仰起,用眼角的不屑看着眼前这个曾经给了她无限温暖和憧憬的男人,心底最后一丝眷恋和不舍已经随着他自私的话语消弭无踪。此刻,她已经彻底明白:这个文雅的男子,远不如她幻想中那般值得依靠。
“青染,你不要如此任性!”看着青染的样子,韩霁遥更加急躁,冲动的话语不经大脑便脱口而出:“男人三妻四妾本就平常,即使你娘,不也……”剩下的话随着一声脆响停在口中,韩霁遥怔怔抚上脸颊,上面火辣辣的痛。
收回手,青染看着韩霁遥脸上的红肿,一字一字说道:“不许侮辱我娘,她之所以委屈自己,是因为她有想要保护的人。”而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退一步讲,即使过去的青染可以接受这妾室的身份,经过了六年现代生活的她,却无论如何都不允许自己和其他女人共侍一夫。
“来人,送他下楼。”青染扬声唤道,两个丫鬟应声而入,礼貌道:“大人请。”
“青染,你……”顿了顿,韩霁遥终是没有再说,扭头随着丫鬟下楼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