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宫之宫万宫之宫

开元二十五年的上元夜，长安城仿佛将九天银河都倾泻在了人间。

夜禁早己解除，朱雀大街人潮如沸，汹涌着奔向皇城的方向。

空气中弥漫着烤胡饼的焦香、西域香料的馥郁，还有无数盏灯油燃烧升腾的暖烘烘的气息。

孩童骑在父亲肩头，手中摇晃着简陋的竹骨纸灯，发出咯咯的笑声；胡商牵着骆驼，驼铃叮当，载满异域的珍宝与新奇；高髻簪花的仕女结伴而行，环佩轻响，罗裙在灯影下流光溢彩。

这是一年之中，这座“千宫之宫”最为放肆、最为璀璨的时刻。

皇城根下，大明宫丹凤门前的广场，更是灯火的海洋。

一座高达二十丈、缠绕着五色丝帛的巨型灯轮矗立中央，层层叠叠悬挂着万盏金莲灯，光华夺目，如同燃烧的金山。

皇家教坊的乐工们列坐于灯轮之下，笙箫管笛齐鸣，《秦王破阵乐》的雄浑旋律被灯火晕染，少了几分杀伐，多了几分盛世浮华。

年轻的李昀，一身崭新的青色官袍，站在一群新晋进士中，微微仰着头，望着那几乎要灼伤眼睛的灯轮。

灯轮的金光落在他清俊的脸上，映照出眼底尚未褪尽的意气风发。

就在月余前，他还在家乡寒窗苦读，如今己站在了帝国的心脏，大明宫的脚下。

胸中激荡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抱负，只觉得这满城灯火，都是为他而点亮的盛世华章。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甜腻的香气和鼎沸的人声，都成了盛唐气象最动人的注脚。

不远处，宰相裴耀卿的府邸，一座临街的绣楼轩窗微启。

裴昭容并未像寻常闺秀般挤在楼下人群里。

她倚在窗边，目光沉静地掠过窗下汹涌的灯河，投向更远处那巍峨宫阙的轮廓。

暖阁内，只点了一盏素纱宫灯，柔和的光线勾勒出她清丽却略显疏离的侧影。

几案上，摊开的并非时下流行的《游仙窟》或《长恨歌传》，而是一卷《盐铁论》和几页写满演算数字的稿纸。

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一把象牙算筹，窗外震耳欲聋的喧闹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开。

父亲裴耀卿，那位以清首闻名的宰相，此刻正伴驾在灯轮之下吧？

这看似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盛世，在她演算的账簿和父亲紧锁的眉头里，又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暗礁？

一丝不易察觉的忧思，如寒水，悄然漫过她明亮的眼眸。

广场的另一侧，为边将专设的观礼台上，一个异常魁梧的身影格外引人注目。

范阳、平卢节度使安承嗣，身着御赐的紫袍金带，像一座铁塔般矗立。

他粗犷的脸上堆着近乎夸张的笑容，向西周拱手致意，声若洪钟地回应着同僚的恭维。

然而，那双深陷在浓眉下的眼睛，却像草原上机警的狼，不动声色地扫视着皇城巍峨的宫墙、城楼上森严的甲士，以及灯影下那些华服贵人言笑晏晏的脸庞。

笑容之下，是难以餍足的野心和对这繁华深处脆弱的敏锐嗅觉。

当他粗壮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镶嵌宝石的弯刀刀柄时，一个不慎，竟碰翻了案几上的琉璃酒盏。

琥珀色的美酒泼洒在光洁的石板上，如同泼洒开的鲜血，在璀璨的灯火下反射出妖异的光。

安承嗣笑容不变，只是那眼底深处，一丝冰冷的戾气，快得几乎无法捕捉。

震天的喝彩声骤然响起，盖过了乐声与人潮。

灯轮之下，一袭火红的舞影如同燃烧的凤凰，骤然点亮了所有人的目光。

薛阿蛮！

长安城最负盛名的胡旋舞伎！

她赤着双足，脚踝上缠绕的粟特银铃随着每一个飞旋发出清脆急促的碎响。

火红的舞衣缀满细碎的金箔，在急速旋转中化作一团流动的火焰，几乎要将空气点燃。

她的腰肢柔软得不可思议，每一个回旋、每一次折腰，都带着惊心动魄的魅惑。

绝美的脸上，笑容张扬而炽烈，眼波流转间，风情万种，仿佛要将所有人的魂魄都吸走。

围观的人群疯了似的喝彩，无数痴迷的目光追逐着她，如同飞蛾扑向最耀眼的灯火。

没人注意到，在一个急速的旋转背对人群的瞬间，她眼中那抹张扬的笑意倏然褪去，只剩下冰冷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这满场痴迷，不过是她赖以生存的浮光掠影。

远离喧嚣的兴庆坊，一处略显破败的道观——清虚观，此刻显得格外清冷。

观主玄真道人，一袭洗得发白的青色道袍，独自伫立在观中最高的藏经阁露台上。

这里听不到朱雀大街的喧嚣，只有夜风吹过檐角铜铃的呜咽。

他仰望着深邃的夜空，眉头紧锁。

手中一柄旧拂尘无意识地轻拂着栏杆上的微尘。

璀璨的人间灯火在他眼中，不过是映衬天穹的微弱光点。

他的目光，牢牢锁定在北方天际，那片常人难以察觉的星域。

“荧惑守心……”他低声呢喃，声音干涩得像秋风吹过枯叶。

几颗星辰的位置在他眼中勾勒出极其凶险的图谶。

那象征帝王威权的紫微垣旁，代表灾祸与兵戈的荧惑之星，其赤芒竟隐隐压住了帝星的光辉，形成一个令人心悸的夹角。

一丝寒意，比这冬夜的朔风更甚，悄然爬上他的脊背。

这煌煌盛世，这满城欢腾，在他眼中，仿佛己蒙上了一层不祥的血色阴影。

他枯瘦的手指下意识地掐算着，越算，脸色越是凝重。

李昀终于从灯轮的震撼中收回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观礼台。

安承嗣那魁梧的身影和泼洒在地的酒渍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微微蹙眉，总觉得那武将看似豪爽的笑容下，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

正当他想看得更仔细些时，眼角余光却瞥见灯火阑珊处，一个穿着不起眼灰布袍的人影，正对着观礼台方向，似乎在比划着什么手势，动作鬼祟而急促。

那人影似乎察觉到李昀的注视，迅速低下头，像一滴水融入了汹涌的人潮，瞬间消失不见。

只留下惊鸿一瞥的紫袍金带的边角，在灯影下一闪而没。

李昀的心，猛地一跳。

那抹紫色，是高级官员的服色。

在这普天同庆的上元夜，一个身着紫袍的人，为何要如此鬼祟地出现在这里？

那消失的人影，那泼洒如血的酒渍，还有玄真道人仰望星空的凝重，像几颗冰冷的石子，突兀地投入了他心中那潭名为“盛世”的春水，激起了一圈圈不安的涟漪。

头顶，万千灯火依旧在欢腾燃烧，将大明宫映照得如同天上宫阙，光芒万丈。

然而，在这片令人目眩神迷的光海之下，第一道细微的裂痕，己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