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告栏的水泥墙被晨雾洇出深灰色斑块，新贴的 A4 纸边缘还汪着湿漉漉的浆糊。
中华田园犬移出本市《危险犬只名录》，标题是方正小标宋，底下盖着鲜红的公章。
柳溪镇菜市场口的腥气混着柴油味，风一吹，铁皮垃圾桶哐当响。
我插在裤兜里的手捏着个硬东西，指甲反复刮擦着边缘——一条褪色的红布项圈，
布缝里嵌着蜡笔写的阿黄，字迹快磨没了。八年前也是这么个雾浓得化不开的早上。
后山坟圈子边上野蔷薇丛里，嘤嘤声像断了线的风筝。我扒开带刺的枝条，
一个黄色毛茸茸的生物蜷在湿透的草窝里，肚皮薄得透光，一抽一抽。
我脱了磨破袖口的夹袄裹住它，稀疏的黄毛扎得胳膊痒。作孽！奶奶追到柴房，
枯树枝似的手指戳我脑门。多张嘴吃饭！柴刀剁在砧板上，震得顶棚落灰。
她到底翻出块压箱底的红布，煤油灯下眯眼穿针：栓个记号，省得被当野狗打了。
蜡笔在布条内侧划拉时，狗崽子正舔我脚背上的血口子，温热的，带倒刺。它叫阿黄，
长得飞快。开春钻我膝头，秋收就能扑晾衣绳上的麻雀。它最爱追着奶奶挥舞的竹扫帚疯跑，
夕阳熔金里，一身蓬松的黄毛跃动如流淌的铜汁。我偷掰的玉米饼总藏不住，
它湿漉漉、凉丝丝的鼻尖像最灵敏的探雷器，轻易就拱开稻草堆，得意地一叼一个准。
挨揍的永远是我，竹条子抽在小腿上的火辣辣疼，
可阿黄挨近时只欢快地摇尾巴——它心里明镜似的，那竹条子落不到它身上。
柳溪镇的土狗都服阿黄。晒谷场上，屠户老金家的黑背仗着块头横冲直撞，
被阿黄咬住后颈皮掀翻在地，一圈老狗喉咙里滚出低吼。那天我兜里揣着烤红薯，
阿黄小跑着跟在我斜后方半步，尾巴竖得像杆旗。变故像场急雨。
镇广播突然天天嘶喊文明养犬，宣传车碾过青石板路，红纸告示糊满祠堂外墙。
黑体字加粗：中华田园犬属烈性犬，配图是龇牙土狗，犬齿画着红圈。铁手张来了！
卖豆腐的跛脚三冲进院子，裤腿沾满泥，扁担只剩半截。奶奶给阿黄梳毛的篦子啪嗒掉地。
院门被踹开，阿黄喉咙滚出闷雷。三个靛蓝制服堵门口，
领头的手套银光刺眼——一钳子夹断狗脖子的铁手张。他脚尖碾着破陶盆，
碎渣刮擦青砖：狗证呢？奶奶把我往后屋推，佝偻的背挺直：十里八乡谁家土狗办证？
它鸡都没啄过……没证就是野狗！铁钳指向阿黄。阳光在钳口折出冷光，
阿黄颈毛炸开，前爪抠进泥地，红布项圈勒进皮毛。我甩开奶奶的手扑过去，
死死抱住阿黄发烫的脖子。它滚烫的吐息喷在我耳根，带着玉米饼的甜香。
铁手张的皮靴停在我眼前三寸，鞋尖沾着暗红污迹：小子，松手。它有名字！叫阿黄！
吼声劈了叉。铁手张嗤笑，铁钳突然转向屋檐——竹竿上晾着奶奶刚染的土布，鲜红如血。
哗啦！布匹裹着竹竿砸在石磨上，溅起污水。阿黄在我怀里剧颤。下周三前，
皮靴碾过染红的积水。要么交三千办证，要么……铁钳咔哒一合，回声撞在院墙上。
奶奶卖掉陪嫁银镯那晚，月光把阿黄的影子拉得细长。它趴在我草席边，鼻尖抵着红布项圈。
我摩挲它耳后旧疤——野猪獠牙挑的，它咬住猪后腿给奶奶挣了逃命时间。忍忍，阿黄。
我把脸埋进它颈毛，戴上嘴套就不算烈性犬了。牛皮嘴套浸过桐油，硬如生铁。
阿黄第一次戴上时疯了似的抓挠，嘴角磨出血沫。
赶集时小崽子们追着扔石子：疯狗戴枷喽！致命的是老金家的胖孙子。
孩子举着风车在田埂跑，阿黄习惯性想追，嘴套卡住牙关，涎水滴在菜苗上。
孩子吓栽进水沟，老金抡着杀猪刀冲进来：早说土狗改不了吃屎！
最后的机会在狗证年审。我攥着奶奶借遍全村的三千块挤进办证大厅，汗湿的钞票粘手心。
窗口里的女人眼皮不抬：田园犬？先交五千保证金。猩红指甲敲玻璃，万一伤人，
这钱抵医药费。它戴嘴套了！从没咬人！我把疫苗接种本拍台上，塑料封皮裂开细纹。
女人捻着本子抖了抖，指向墙角的标语：田园犬具有潜在攻击性，建议物理管控。
物理管控懂不懂？她下巴朝门外一扬。玻璃门外，铁手张正把一条挣扎的狼青塞进铁笼，
犬牙磕在钢筋上迸出火星。阿黄在我脚边呜咽，尾巴夹紧。回程拖拉机颠得像浪里船。
阿黄把头搁我膝盖上，嘴套边缘渗血丝。
奶奶枯瘦的手压住我掏钱的手：这钱……留着交学费。她浑浊的眼珠映着落日，
像凝固的蜜蜡，人比狗金贵。阿黄被铁链锁进后院那晚，镇里无主犬收容车来了。
蓝漆车身画着卡通狗爪印，高音喇叭循环共建文明家园。
我扒墙缝看见跛脚三的老黄狗被铁钳拖上车，后腿在空中徒劳蹬踹。链子拴在歪脖子枣树上。
我偷解过锁扣，阿黄只围着枣树打转，铁链在泥地画出一个秃圆。它开始啃自己后腿，
黄毛秃了铜钱大，露出粉肉。我哭着涂辣椒水，它疼得打转，仍低头舔我眼泪。转机在冬至。
我裹着破棉袄去后山拾柴，院里突然传来阿黄狂吠，铁链绷直。
冲回家见铁手张正用钳子别门栓，院里腊肠少了大半。阿黄喉间滚动低吼，颈毛倒竖，
被铁链勒住的脖子鼓起青筋。畜生还想咬人？！铁手张猛地回头，看见是我，
眼中凶光一闪，手中铁钳毫不犹豫地调转方向，狠狠砸向狂吠的阿黄！别动它！
我脑子嗡的一声，热血上涌，不管不顾地扑上去抢夺他手中的铁钳！铁手张是成年壮汉，
力气大得惊人，他狞笑一声，手臂猛地一抡，我整个人像破麻袋一样被掼飞出去，
后背撞在墙角摞着的酸菜瓦缸上！瓦片碎裂声里，阿黄的咆哮撕破暮色——它挣断了铁链！
铁钳砸在阿黄脊背的闷响，混着我肋骨断裂的脆响。最后看见阿黄叼住铁手张的小腿肚子，
血从帆布裤洇出。随后，它猛地抬起头，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看了我一眼——有愤怒，有痛苦，
有决绝，甚至还有一丝诀别的悲伤？然后，它毫不犹豫地松开口，拖着一条被打伤的后腿，
带着一溜刺目的血痕，跃进后山那片浓得化不开的晨雾之中，消失不见。土炕上躺了三个月。
奶奶坐在炕边，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她告诉我，铁手张被阿黄那一口咬穿了小腿肚，
伤口感染化脓，镇上的赤脚医生束手无策，送到县医院，命是保住了，但那条腿彻底废了，
走路得靠拐杖。紧接着，全镇的土狗遭到了血腥的报复性清剿，
打狗队的铁钳和铁笼车在柳溪镇肆虐了好几天。祠堂新告示：中华田园犬恶性攻击镇民，
即日起全镇范围永久禁养！红章盖在阿黄画像上，用的是我当年贴电线杆的寻狗启事。
画像不知被谁粗暴地画上了一个刺眼的红叉。从此柳溪镇只剩拴着进口项圈的贵宾犬，
和垃圾堆里偶尔出现的流浪狗尸体。能办证了！土狗也能上户口！
跛脚三的破锣嗓震得菜市场嗡嗡响。人群围住公告栏，鲜红公章像凝固的血。
我捏着裤兜里的红布项圈，蜡笔写的阿黄淡成浅痕。办证大厅还是水泥盒子。
窗口坐着戴眼镜的姑娘，胸牌印实习。递材料时手指发颤，
牛皮纸袋里是阿黄当年的疫苗接种本，塑料膜裂纹用胶带粘着。田园犬？姑娘推眼镜。
需要植入身份识别芯片，另外，监护人签署这份《文明养犬承诺书》。递来一沓文件，
末页加粗条款：犬只外出必须全程佩戴止吠器与防撕咬口罩，违者重罚。嘴套……必须戴？
新规鼓励使用更人道的电子止吠项圈替代传统嘴套。她回答，
手指指向旁边崭新的宣传册。彩色铜版纸上，一条漂亮的金毛蹲坐着，
脖子上套着一个宽项圈，旁边配着醒目的广告语：科技守护文明，无声胜有声。
我的目光落在玻璃柜台里陈列着电子项圈，一个抵得上我卖三个月豆腐的全部收入。
大厅后门连接的小院里，突然传来一阵凄厉混乱的犬吠，夹杂着铁笼碰撞的哐当声。
透过敞开的门缝，我看见几个穿着靛蓝色制服、臂章上印着协管字样的男人，
正麻利地将几条发抖的土狗驱赶进铁笼。它们脖子上，都套着崭新的、廉价的荧光绿色项圈。
它们...没主的。窗口里的姑娘头也不抬，手指在键盘上敲得飞快。
收容所容量早就超了，明天统一处理。她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敲键盘的指甲修剪得圆润，没有猩红色。走出大厅，夕阳烤烫了水泥地。
公告栏前几个少年踹黄毛土狗屁股：蠢货！坐好！电子项圈蓝光一闪，狗猛抽搐趴下，
喉咙挤出半声呜咽。我攥紧红布项圈，
转身快步拐进菜市场后那条堆满烂菜叶和腐臭垃圾的小巷。小巷垃圾场腐臭冲天，
几只野狗在锈铁架下翻找厨余。就在这片狼藉的边缘，
一只狗影吸引了我的目光——它比其它狗更瘦。它似乎察觉到我的靠近，猛地抬起头，
警惕地后退一步，脊背瞬间弓成一道充满敌意和恐惧的紧张弧线。
昏黄的暮光清晰地照亮了它的左耳——那里缺了不规则的一大块，形成一个丑陋的豁口！
我慢慢地蹲下身，摊开紧握的右手，掌心躺着那条褪色发硬、边缘磨损起毛的红布项圈。
布条内侧，那几乎被岁月磨平的阿黄字迹，在沉沉暮色里，
似乎又洇出了一点极其微弱的、黯淡的红痕。那只瘦骨嶙峋的黄狗，鼻翼剧烈地翕动起来，
浑浊的独眼死死盯着我掌心的红布。几秒钟的死寂后，
它拖着那条瘸腿艰难地、试探性地朝我挪近了小半步，湿漉漉的鼻尖几乎要触碰到我的指尖。
又猛地退后，独眼盯着红布。那条肮脏的、稀疏的尾巴在尘土里疯狂地左右扫动，
扫出凌乱绝望的痕迹。远处传来电子项圈滴滴警报，混着少年的哄笑声。
而垃圾山的阴影笼罩下来，将我和它隔绝在这片污秽的角落。我和它好像隔着八年时光对望，
中间横着褪色的红布，像一道依旧无法跨越的血河。滴的一声。
远处再一次传来电子项圈的警报声。黄狗猛地一哆嗦，
独眼里闪过我熟悉的惊惶——八年前铁手张踹开院门时，阿黄就是这样看我的。阿黄？
我喉咙发紧，声音哑得不像自己的。但它却后退半步，瘸腿绊到锈铁管，踉跄着跌进污水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