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白云，白雪漫天。长京城又下雪了。通向皇宫的马车陆陆续续经过，颤颤悠悠在雪地上碾出两道印子，深浅不一。腊月的长京城，酷寒无比，马不是被饿死就是被冻死，但是贡品却陆陆续续、从不间断地送去皇宫。我坐在马车内，与我同行的是我的近身侍卫。
“凛妹，这酷寒天，为何韫天陛下还要收贡品呢？马都没几匹了。”杨魈问道。
杨魈是我的义兄，也是被皇上选中来到我身边的近身侍卫，论情谊，自是无比深厚，在宫内碍于身份，我却不得不保持距离。
是啊，长京城的繁荣天下谁人不知？曾有先知预言，韫天在，可保长京百年基业，千年昌昌胜。这么强大的人，当真一点弱点也没有吗？
韫天这名字，十年前便已响彻整个长京城，和韫天一起出名的，并不只是名字，而是随身携带的那把剑——恒炼。据古书记载，恒炼乃上古锤炼得一把凶剑，剑气逼人，仅仅只是靠近便可使人感到强大的压迫感，当使用者稍有不慎，便被此剑控制心智，不受控制地进行杀戮，十分考人修行。当年长京城遭西域敌国突袭，死伤惨重，太子韫天持剑，凭借自己的力量以一敌十，而后孤身闯进敌国军营，西杀西域多名将帅，东杀蛮夷军队，不到十天，提着一袋敌国国主的头颅回长京。
这些事件，单提一件便可让普通人生以敬畏。
“杨兄，这雪比往常不同，要更冷、更厚了。”我伸手接过一片雪花，冰凉无比，很快，掌心便冻红了。我不想接过他的话题，因为自己也弄不清为何这个韫天皇帝，五年前登基继位，可自成为长京大将军以来，却从未见过皇帝。
“莫要再伸手碰雪，对你伤势恢复并无好处。”
他轻轻接过我的手，渡了些灵气，我的手很快便恢复了正常的温度。杨魈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注意着我，他是优秀的侠客，却不是优秀的将帅，我想这也是为何陛下让他做我近身侍卫的原因吧。
两年前，圣旨传达，要我带兵平复北乱，我操兵3万一路北上，却遭敌人埋伏，若非杨魈及时带卫士赶到，恐怕自己早已归西。他是一名优秀的弓箭手，方圆百里的刺客都逃不过他精准的射击，有些时候，我也会偷偷抱怨自己幼师没有如他那般努力训练，虽现已凭借自己实力得到陛下认可，但是关键时刻，似乎少了他又不行。
“我这个位置，应是杨兄才对。”我轻轻抽开他的手，放到身后一柄长枪。这把枪陪伴我作战数年，我给它取名“绿璞”，淡淡的绿矿石镶在枪尖，希望它能陪自己作战一辈子，“这条命已被杨兄捡回数次，若是有机会见到陛下，便向他说明我的心思。”
杨魈没有出声，看向窗外。一路颠簸，终于来到皇宫。我从车内取出贡品，双手捧上，递交给宰相陆源。一如既往，夺回贡品上交皇宫，我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凛将军，且慢！”陆源叫住了我，“今日酉时，殿内雅集，陛下要求将军你和杨侍卫一同前来，可否赏脸？”
我有选择余地吗？心中苦笑一声，转过身，微鞠一躬，答道：“末将会携杨将一同前往。”
杨魈已在马车等我，我点点头便上了马车，将陆源的话转达给他，不料他却仰天长笑，有些哭笑不得，我自是不解，侧过头微微蹙紧眉头看着他。
“这个陆源，你永远也搞不懂他的心思，不过做文职的人呢，总是话里有话，不像我们武将，比较干脆利落，心直口快不磨迹。”杨魈拍了拍马，它顿足着打了个鼻息，喷出两道热气，一下就冲了出去，动作过快却牵动到了伤口，我轻轻叹了口气，给了他一个白眼：“我的伤还没好，慢一点…”
长京城飞雪不止，大地一片白茫茫。思绪一下飘回十年前，那时的我正在庭院里烧柴火给重病的母亲熬药，不知为何母亲那时突然身患重疾，起初只是腿上起疹，后来全身都在冒着红疹子，脸上长满了水痘，极其吓人，请来的医师都纷纷摇头，只丢下草药方子让我去自己寻找熬制。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个草名为鹤蝎草，浑身带刺，毒性极强，医师说只能以毒攻毒，但是为何染上这种奇怪的毒，至今无从得知。我便持枪进入深林，爬过了高山险壁，历经危险足足三日，终于在山崖缝隙之间看到了它们。而不远处，有一人也正在向它们靠近，四处张望，只有这一处有这一株草。
这是唯一救我母亲的希望了，那时我想，我必须得到它。不顾已磨破的脚，我张开双腿飞快往那里飞奔，原本就有些脆弱的崖顶因为我的步伐开始震动，崖边的人影突然踉跄，惊叫起来。
是个小姑娘？我突然停住，定睛一看，原来是和自己一样大的女娃娃，脸上已布满尘灰，两只手死死抓住悬崖奉中生长出的枝丫，努力将头抬起来看到我，身后，就是深不见底的悬崖。
“把手给我！”我立马俯下身子，努力将手伸向她朝她喊着。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好看的眼睛，哪怕身为女儿身，也会为这双眼睛驻足片刻。
说时迟那时快，我用力抓住了她的一只手，可是她却没有一点想要借力上来的意思，随着心跳猛漏跳一拍，我整个人失重一般向前倾，我跌落了。我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她是如此的目空一切，如此的心如死水。究竟是为何让她对生毫无希望呢？我没有再多想，并指闭眼，将身后的绿璞意念抽出，单手挥下后牢牢踩在脚下。随后我勉强稳了稳身子，有些质疑地问她：“你为什么不上来？”
身边的人儿早已紧闭双眼，昏厥过去。我不得不扶稳，而此时绿璞却猛烈地晃动着，我心中一急，连忙口中念诀，直到心中静下，绿璞才平稳地载着我们前行。
突然，感觉有人在用力推自己，我睁开眼，看到了杨魈正在推着我。原来是自己太疲惫，靠在马背上熟睡了。眼前就是我们的家，熟悉的庭院。我有些睡眼惺忪地看着前方，身后不知什么时候披上了一层厚厚的毯子，心中一阵暖意流过。我朝杨魈点点头，声音有些沙哑地问道：“到了吗？你刚刚都说了什么？我睡过了。”
杨魈看了看我，轻轻拍了拍我的头，笑道：“没事，都是无聊的家常事，你就忘了吧。只是这么久皇宫没有雅集，不知今日会邀请什么文豪来做客，有些兴奋，对不住了义妹。对了，想吃什么，之前告诉你的那家包子铺，一直想带你去，没去成来着。”杨魈卸下戎装，也顺带帮我一块卸下，看到被鲜血染红的衣袖，脸色大变：“怎还在流血？”
“出去打个仗，不受伤怎么可能呢？我先沐浴，完事便一起吃酒肉去。”我摆摆手，跳下马身，伤口依旧疼痛。我捶捶自己的肩膀，将剩下的盔甲全部卸掉，家里的佣人们替我和杨魈递来新的衣裳，我点头示意她们退下，便去了浴堂。
浴堂早已准备好温水，上面撒着片片花瓣，我解下衣物，一步步走进水池直至摸过上半身，半晌我轻轻吐出一口气，闭上双眼。耳边蒸汽不断，很快我屏息凝神，心中默念神诀歌，整个浴堂都布满了真元之息，激起水花成了一片白雾屏障。
我轻轻揉着自己的脑袋，细细着想着那双眼睛。
“你是谁？为什么要救我？”
“你太奇怪了，我救了你，难道不应感激吗？”
我盯着她。她也盯着我，眼里满是疑惑。
我们来到了一个深林的小山洞，那里看起来荒废了许久。我捡了几块石头，摩擦了半天，也不见生火，心里不禁有些着急。她接过石头，只见她嘴里念念有词，不到一会，石头上起了点点火星，我马上用树枝接过，点燃了其它树枝。她看起来也就十五六岁的模样，怎么就要一心寻死了？沉默了半晌，她终于开口：“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我右臂有些脱臼，使不上劲。”
“脱臼了？我对正骨略知一二，兴许能帮到你。”我示意她伸出右手，交到自己手里。她微微皱了皱眉，迟疑了一下，轻轻放手中。我小心翼翼地往她手中渡了一点灵气，走到她身后，轻轻掰了一下她的臂膀，听了轻微“咔”的一声，我知道自己成功了，难免心里有些小得意，笑道：“你看，好了。”
她抬起右臂上下动了动，应是感觉疼痛消失，对我微微地抿了抿嘴，道：“谢谢你…还有，你的修行不错。如今我已欠你两个人情，要怎么还？”
能怎么还呀？那时的我年少无知，看着她认真的眼神，心里不知想逃避什么，看向了别处，没有再看向她。那天星空格外明亮，有少许流星划过，我心里默默许着愿，希望自己一世平安。等我许完愿睁开眼，发现她也在身边，双手合十闭眼许愿着，嘴里轻轻念叨着什么，我没听清。如瀑一般的长发垂在耳边，散发出淡淡清香，是熟悉的玫瑰花香，这时我才有机会去欣赏她的脸。
每一个五官都生得恰到好处，只觉得她身旁似有烟霞笼罩一般，当真非尘世中人。
“怎么了？”
只见她抿着嘴笑吟吟斜眼看向我问道。
我迅速转移了目光，看向星空：“无事。我叫杨凛，你叫什么？我可以认识你吗？”
“我没有名字，怎么，你愿意替我取一个吗？”
人间朝暮，叶落深秋。
那日，雁阵云中徘，孤鸟陌路徊。那天漫天的深黄色花瓣撒满了整片深林，我看了看她，她的目光清澈透亮。
稍许片刻，我说道：“那你便叫秋暮，如何？我们相识于这深秋日暮之时，秋暮。”
她反复叨念着：“秋暮秋暮，甚好。……谢谢你，凛。”
水蒸气越来越多，从我头顶流到了下巴，我猛地将头埋在水里，醒了醒神，抬头一看，整个浴堂都是浓浓白雾，这才知道自己沐浴了近一个时辰，我再次收回了所有思绪，深吸一口气，慢慢走出浴堂。
待我擦净身子后，侍女们马上为我更衣束发，杨魈则坐在藤椅上闭着眼休息，见我出来后，说道：“没事吧？伤口好些吗？”
“几乎好了。”我轻轻拍了拍肩头，疼痛感确实消失了，“何时出发？”
“急啥，先去吃酒肉。你自己说的！”杨魈拉长了音调看着我，我无奈地点点头，最近记性有些不好，也不知为何总是会习惯性忘掉一些东西，但是想想也许是无关紧要的呢？我加快了步伐一路跟上了他。
熙熙攘攘的街道时不时掺杂着美食飘香，雪地有些滑，也不知今日是怎么了，有些不在状态，脚滑了好几次，杨魈有些担忧地看着我：“你这怎么那么不小心？哪像大将军的样子。”说完，不由分说将我背起来，我连忙敲着他的背，低声道：“放我下来！成何体统。”他乐呵呵笑着，回答：“我是你哥，这里不是京城，不必拘泥于那些礼节！老板，一碗烧酒两盏肉包子！”
只见他打着招呼，将我放在木椅上，店小二立马过来招呼，看了看我和杨魈，足足愣了两秒，而后说道：“二位可是…杨家的将军！”
我点点头，示意他小声一些，指了指不远处的青楼老鸨又看向了杨魈。杨魈虽不是京城美男，但他身材魁梧，棱角分明，稍加打扮也不逊于京城三大美男。隔壁家老鸨什么德性我很清楚，这要是给她听到了，非得要带着一帮女子来找他，到时候我也吃不了好饭。
“将军，可否借一步说话？”店小二看向我小声说道。
我点点头，站起身跟着他走进店内，他将我带到后院，给我倒了一杯茶，我闻了闻，茶香四溢，心里有些惊讶这普通小店竟有如此上等好茶。
“说吧，找我何事？”
“将军，在你离开的时候，长京城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店小二压低了声音，迅速看了看四周，“南岛国大使在六日前进贡，是殿下亲自接迎。你说，我大哥以前在宫里做小文官，八年了，当时殿下还是太子，除了老皇帝太后，其他人都没有人见过他的真容，我大哥也没见过。”
“然后呢？”
“今日是第七日，以前大哥每七日都会往家里写一封信，今天第七天了，都没有等到，我和嫂子都等急了呀，若是将军不嫌弃小的麻烦，可否打听一下我大哥现在什么情况吗？”店小二说完，立马跪下，额头紧紧扣着地面。
我连忙扶起他，清了清嗓子说道：“好，我会尽力帮你。你大哥叫什么？”
店小二听完我的话，双手紧紧抓着我的衣袖：“有劳将军大人了！我大哥叫吴忠义，我叫吴忠仁。”说完，将一包糖纸塞在我手中，“大哥平日里总是叨念着我和嫂子做的麦芽糖，将军今日若见到，可否帮小的…”
我打断他：“放心，若我见到，会转达你们的意思。”
等我回店内，杨魈跷着腿已经开始喝酒，看着他醉醺醺的样子，我用力推了他一把，说道：“今晚还要去宫里雅集，你这样子怎么去见殿下？”
“我就不去了，我杨魈什么德性殿下肯定知道，他不会怪罪我的…倒是你啊，哈，大将军，你必须去，你看大哥遇到谁了？”他的脸微微红着，眼睛半眯着看着我，让我一下有些不适，我将头别过去，说道：“是，莫要取笑我了。你喝吧，我先去了，酉时快到了。”我还是朝他指的方向看了看，差点没将我愣在原地。
慕新，谁人不知。只见他一袭白袍坐在杨魈斜对面，黑发随意地垂摆在肩上，手里边玩弄着扇子边品茶。难怪他不去雅集，原来是因为他。
十方剑客慕新，弱冠之年名震天下，唯一与韫天过招的剑客。传闻他的速度之快，可在瞬间将落叶劈成十段，剑法极其之快，让敌人死得不痛苦，便是他出名的地方。虽杀人数目远多过我，却是一个有仁义的剑客，在他看来，无论是敌是友，他始终相信人之初性本善，即便是要裁决夺走他们性命，也是极快轻巧地让他们离开，一身干净的白衣从不沾染鲜血。
幼时便总听杨魈提到他，如今见到他，本以为会是一位苍老的爷爷，没想到竟然长得如此俊朗。
“慕新见过大将军。”
刚刚不是还在椅子上吗，什么时候起来的？我转过身看了眼，剑眉星目，眼神却是充满睿智，仿佛能洞悉一切一般。
声音温润细腻，仿佛他根本就不像一个行侠之人，我点点头，道：“杨凛听过慕大侠威名，只可惜殿下酉时有雅集，杨某不得不先告辞。”
“我见过你！”慕新笑了笑摆摆手，“改日再谈，我不小心灌醉了魈将，望令妹不要怪罪！”
我看了看倒在桌上不省人事的杨魈，扬了扬眉回道：“有劳！”
长京城的皇宫覆盖了三百多里地，远远望去，那一座座深红的宫殿像嵌在雪地上一样，它几乎遮蔽了天日。从尖山的南面建起，曲折地向西延伸，一直通到盐城。渭水浩浩荡荡地流进了宫墙。长廊如带，迂回曲折，屋檐高挑，像鸟喙一样在半空飞啄。这些亭台楼阁啊，各自凭借不同的地势，弯弯转转曲折回环，像蜂房那样密集，巍巍峨峨，不知道它们到底有多少座。
如此富丽堂皇的建筑，又不知埋了多少工人尸骨。其实根本无心去雅集，只想好好睡一觉。我抬头看了看，顶层似有一人影，纤细修长的身子，高高地站在顶端，衣摆随风而动，当我准备打通二脉去定睛一看，人影却早已消失。
看到不远处有一宫女匆匆从我身边路过，我连忙叫住她。她看到我，立刻低头行礼：“奴婢见过大将军。”
我点点头，看了看四周确定无人之后，低声问：“你可否近几日见到吴忠义？”
听完名字，她的脸色煞白，连忙摇摇头：“没有，奴婢从没听说过有这个人。”说完，头也不回地往前快步离开。我再一次叫住：“为何如此惊慌？我问你，到底有没有见过吴忠义？”
我将声音压低了数倍，慢慢走近她，从她惊慌失措的表情里，似乎我得知了些什么，于是我再一次往前走了一步，问：“这个人是谁？在哪里？”
“杨将军，不必为难她。”
如歌声一般黄莺出谷，磁性仿佛有引力一般促使着我回头。平日里跟男人打交道久了，突然听到动听的女声，竟感到有些陌生又新奇。只见那位宫女立马朝她鞠躬后，小跑着离开了。
身前的人头戴金色发簪，穿着黑红相间的襦裙，手中握着一把剑，剑柄被黑色的麻布套上。袖口上绣着淡黑色的花印，银丝线勾出了几片祥云，随着她的步伐开始，长裙散开，举手投足如风拂杨柳般婀娜多姿，只见她不紧不慢地向我走来，步履轻盈飘逸。
背后的绿璞隐隐约约颤动起来，心中一股强大的怨气随之而起。这种不安的感觉，有些似曾相识，我不禁握紧拳头，直视眼前的女子。
“为何眼里都是疑问？”她有些不欢，没再看向我，而是将头别过去看着天上一轮新月，“今夜无星星，占星师告诉我数月后会有一场血灾，而我却有些迷茫，不知该如何面对。”
我本打量着她，不知为何也跟着抬起头看向天空，如她所言，黑漆的天空就像巨兽的身体，毫无光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