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噩耗消息是村东头的二婶子在小卖部门口喊出来的,声音尖利得像把刀子,
划破了七月闷热的午后。"德福上吊了!快来人啊!"当时我正蹲在石阶上给妈打电话,
听筒里还飘着地里玉米该打药的念叨,冷不丁听见这声喊,手机"啪"地掉在泥水里,
溅起的泥点沾湿了裤腿。我愣在那里,耳朵里嗡嗡作响,
仿佛有千万只蜜蜂在脑子里横冲直撞。姑夫王德福,那个总是佝偻着背却从不喊累的男人,
那个走路一瘸一拐却总抢着干重活的男人,
怎么会...我的眼前突然闪过他晒得黝黑的脸庞,那脸上总挂着憨厚的笑容,
眼角的皱纹像干涸的土地一样龟裂着。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跑了起来,
拖鞋不知什么时候跑丢了一只,脚底板被石子硌得生疼却浑然不觉。
村道两旁的玉米叶子刮在脸上,留下一道道细小的伤痕,火辣辣地疼。远远地,
我看见姑夫家的院门大敞着,几个邻居站在门口交头接耳。我挤进人群,
眼前的景象像一记闷棍砸在头上——大姑跪在堂屋地上,哭得浑身打颤,
后脑勺的白发黏在汗湿的脖颈上,像一蓬乱草。堂屋的八仙桌腿歪了条,
桌上那碗绿豆面还冒着热气,半截腌萝卜泡在汤里,
竹筷子斜斜插在砖缝里——准是姑夫临了掀翻桌子时带下去的。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向墙角,那把锃亮的镢头还靠在那里,
木柄被姑夫的手掌磨得油光水滑。前阵子麦收,我还看见他扛着它在地里转,
太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他就着风哼《朝阳沟》,"亲家母你坐下,咱们说说知心话",
调子跑了八丈远,却听得人心里暖烘烘的。"人呢?"我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
二婶子指了指东厢房,我这才注意到厢房的门紧闭着,几个男人面色凝重地站在门口。
我踉跄着走过去,推开门的一瞬间,浓烈的醋味混合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扑面而来。
姑夫静静地躺在门板上,脖子上那道紫红色的勒痕触目惊心。他的眼睛半睁着,
似乎还有话要说,嘴角却诡异地微微上扬,像是终于卸下了什么重担。脚下翻倒的板凳上,
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脚印,那是他人生最后的印记。我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三十年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淹没了我的理智。第二章:回忆姑夫这辈子,
就没直起腰杆活过。三十岁那年,村里修水库,他为了多挣几个工分,
主动去最危险的崖壁上打炮眼。那天下午,一块松动的岩石突然滚落,
把他砸下了十几米深的基坑。等人们把他挖出来时,右腿已经扭曲成了不可思议的角度。
我记得小时候问过他:"姑夫,你腿疼不疼?"他总是一边揉着膝盖一边笑:"疼啥疼,
习惯了。"可那额头上渗出的汗珠骗不了人。夏天最热的时候,他的右腿会肿得发亮,
像根灌满水的皮管子;冬天冷得结冰,那条腿又会变得僵硬,
走路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可就是这样一条腿,硬是撑起了一个家。三个孩子里,
老大王建军是大姑前夫留下的,进门时还攥着半截啃剩的玉米棒,怯生生躲在大姑身后。
姑夫蹲下来——他那时还能勉强蹲下——掏出块水果糖,"以后跟我姓王",说得斩钉截铁。
那块糖是他从牙缝里省出来的,自己舍不得吃,在口袋里揣了半个月,都化了形状。
供孩子们读书那几年,他三轮车后斗里永远装着蛇皮袋,收工路上见了塑料瓶就停下来捡。
夏天正午的太阳能把人烤出油来,他拖着那条残腿,在垃圾堆里翻找能卖钱的东西。
有一次我看见他中暑晕倒在路边,手里还紧紧攥着几个塑料瓶,像是攥着孩子们的未来。
老大考大学那年,录取通知书来的当天,姑夫连夜进了山。三天后他回来时,
背上捆着几十根毛竹,手上全是血泡。那个夏天,我们家院子里永远飘着竹篾的清香,
姑夫从早到晚编竹筐,手上的血泡破了又结,最后变成厚厚的老茧。卖筐的钱加上借遍全村,
愣是凑够了学费。送老大去省城那天,姑夫穿了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
在火车站不停地嘱咐:"好好学,别惦记家里。"火车开动时,我看见他偷偷抹眼泪,
那条残腿在月台上不安地抖动着。老二王建国从小调皮,初中毕业就闹着要去南方打工。
姑夫蹲在门槛上抽了半宿烟,第二天一早,把家里唯一值钱的牛卖了。"拿着,穷家富路。
"他把钱塞给老二时,手抖得像风中的树叶。闺女王秀英是姑夫的心头肉。她出嫁那天,
姑夫躲在灶房喝闷酒,喝醉了就抱着那件没送出去的红棉袄哭。那棉袄是他攒了两年钱买的,
秀英嫌土气,死活不肯穿。第三章:破碎可这两年,孩子们像断了线的风筝,越飞越远,
越飞越偏。老大在城里开出租,本来日子过得去,去年却撞了个横穿马路的老太太。
医药费、赔偿金像无底洞,姑夫把存折给了他,老大红着眼睛说:"爸,这钱我不能要,
这是你和妈的养老钱。"姑夫硬是把存折塞进他口袋:"拿着,先把人家的事解决了。
我和你妈还硬朗着呢。"后来听说赔的钱不够,老大偷偷把姑夫给的婚房卖了。那天晚上,
我路过姑夫家,听见他在院子里编竹筐,编着编着就哭了起来,
那声音像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闷闷的,让人听了心碎。老二在南方跟人合伙开饭店,
被人骗了本钱,欠下一屁股债。上个月他打电话回来要钱,声音里带着哭腔。
姑夫二话不说把宅基地抵押了,村里人都劝他:"德福啊,那是祖业!
"他摇摇头:"祖业比不上儿子要紧。"那天夜里,我听见姑夫和大姑在屋里吵架。
"那是咱家最后一头牛啊!"大姑哭着说。"孩子在外头有难处,咱不能不管。
"姑夫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决。第二天一早,我看见姑夫一瘸一拐地去镇上汇款,
背影瘦小得像片枯叶。汇款单上写的是两万,可我知道,他口袋里只剩下回去的车票钱了。
最让姑夫揪心的是闺女秀英。去年春节她回来,眼圈肿得像桃儿,躲在厨房里跟姑夫哭诉,
说婆家嫌她生不出儿子,天天打骂她。姑夫听完,转身进屋,从床底下摸出一个布包,
里面是他这些年攒下的私房钱。"拿着,过不下去就回家。"姑夫把钱塞给闺女,
自己转身蹲在灶房抽了半包烟。我看见他粗糙的手指颤抖着,烟灰掉在裤子上都没察觉。
秀英走时,姑夫站在村口一直望,直到那辆破三轮车消失在尘土里。
他的右腿在寒风中不自觉地抖动着,像棵枯死的老树。第四章:终结出事那天早上,
姑夫还在院里编竹筐。大姑说他比往常多劈了两捆柴,劈柴刀"哐哐"砍在木桩上,
震得窗台上的搪瓷缸子直晃。那声音里带着股狠劲,像是要把所有的痛苦都劈碎。
晌午吃饭时,他突然说街口超市的醋在搞活动,"买一送一,快去",推着大姑往外走。
大姑嗔他"越老越抠",临出门时回头看,见他正把晒好的干辣椒往布袋里装,
背影在日头底下缩成一团,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等大姑拎着醋瓶子回来,院门从里面插死了。
她拍了半天门没动静,心里发慌,绕到后墙,踩着柴垛往院里看。这一看,
魂都飞了——东厢房的梁上悬着个黑影子,晃晃悠悠的,像片枯叶。醋瓶子摔在地上,
褐色的液体漫过门槛,大姑瘫在地上喊人,声音劈得像被撕开的布。邻居们撞开门时,
姑夫歪在绳套里,脚下的板凳翻倒着,凳面上还有他歪歪扭扭的脚印。我后来才知道,
就在那天上午,老二又打来电话,说高利贷的人要剁他的手。姑夫去镇上借钱,
跑遍了所有亲戚,最后连五十块都没借到。回家的路上,
他去了趟卫生院——那是他第三次卖血,医生警告过他贫血严重,再卖会有生命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