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盆凉透了的洗脚水，连盆带水扣在我头上，我才醒了过来。不是冰，就是那种放了半宿，
带着皂角和灰尘腥气的凉水，顺着头发丝钻进脖子里，冷得人一哆嗦，
心脏都像是被攥停了半拍。地上跪着个抖成一团的绿衣丫鬟，我认得，是新来的。而站着的，
是我名义上的母亲，永安侯夫人。她的绣花鞋尖离我的膝盖不到半尺，鞋上沾了溅起的水珠，
她皱了下眉，那眼神，就像在看一块上好的料子被猪油给污了。“女儿家，安分些。
琴棋书画，女红管家，哪一样不比在外面抛头露面强？别一天到晚想着那些有的没的，
我们侯府的脸，你丢不起。”她的声音跟那盆水一样，听着客气，却冷得往骨头缝里钻。
这番话，这个场景，我熟。上一世，我也是在永宁伯爵府的赏花宴上，
就因为多瞅了那个据说跟我未婚夫不对付的肃王一眼，回来就遭了这么一顿敲打。
那时候的赵秀娥，吓得哆哆嗦嗦跪在地上，一个劲儿地磕头认错，
哭着说自己对镇国公世子陆子谦的心，比金子还真。可现在，我不是那个只会哭的赵秀娥了。
我是从三十岁的那个冬天，从那座四处漏风的破庙里，爬回来的一缕魂。
我好像还能听见骨头被一寸寸砸断时，那种让人牙酸的脆响。我也好像还能尝到大雪天里，
饿得发慌，伸手抓起混着泥的雪塞进嘴里，那股又冷又涩、刺得嗓子生疼的味道。
可我还是得往下咽。因为不咽，就得死我更记得，像条死狗一样被拖出侯府时，
那对养了我十六年的爹娘，连眼角都没斜我一下。那份绝情，比冬天的雪还冷，
能把人心里最后一点热乎气都给冻没了。我慢慢低下头，水盆里晃晃悠悠的，
映出一张十六岁的脸。这张脸，放眼整个京城，也是数一数二的。曾经，
我把它当成最大的本钱。现在再看，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账。侯府养我十六年，
吃的穿的用的，都是顶好的，硬是把我一个乡下丫头，堆成了一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
这是一笔投资，一笔为了让他们真正的千金沈明珠回来之前，能攀上高枝，
给侯府脸上贴金的投资。我知道，这笔投资马上就要打水漂了。一年后，
沈明珠就会找上门来。我这个“假货”，就会被一脚踹出去。挺好。上辈子活得窝囊，
死得憋屈。这辈子，我得为自己活，活得明明白白。我抬起头，
看着侯夫人那张写满厌恶的脸，没躲，也没哭。就那么平静地看着她，然后从榻上下来，
整了整有点乱的衣裳，对着她弯了弯膝盖。“娘说的是，女儿记下了。
”她大概是没料到我会这么顺从，准备好的一肚子教训的话都堵在了嗓子眼，
最后只是冷哼一声，走了。她前脚走，我后脚就把门给闩上了。屋里没点灯，
借着窗户外头那点月光，我开始翻箱倒柜。这些年长辈们赏的金银锞子、珠钗首饰，
嫡母为了装点门面给我置办的绫罗绸缎，还有祖母偷偷塞给我的几张银票……上一世，
我觉得这些都是身外物，为了讨好那对假爹娘，为了让兄长高看我一眼，
我把这些东西大把大把地往外拿。现在想想，真是傻得让人想抽自己两巴掌。爹娘是假的，
兄长靠不住，只有这些冰凉实在的金银，才是真真正正属于我自己的东西。
我把所有家当都摊在床上，就着月光一件件地算。这支赤金镶红宝的步摇，拿去当铺，
少说也能换二百两银子，够在城外买上几亩薄田，饿不死人了。这对羊脂玉镯子，
三百两也有人抢。还有这几匹没舍得穿的云锦……这些，就是我的保命钱。从今天起，
那些新出的胭脂水粉，不买了；城里时兴的糕点，不吃了；平日里围着我转，
一出事就躲得远远的“好姐妹”，也该断了。我要在这侯府里，
当一个不碍眼、不出声的“隐形人”。就用这最后一年，
榨干我这个“假千金”身份的最后一滴油水，攒够下半辈子安身立命的钱。侯府欠我的，
他们怎么从我身上算计走的，我就要怎么一分不少地，都拿回来！
第二章：“败家”的第一桶金要想搞钱，就得先学会“败家”。三天后，安国公府办茶会，
我照旧跟着侯夫人出门应酬。搁以前，这种地方是我最爱来的，穿上最好的衣裳，
戴上最贵的首饰，听着旁人夸，好像自己真就是天仙下凡了。可现在再坐在这群人里，
只觉得心烦。她们嘴上说着奉承话，眼睛却跟尺子似的，从你的头发丝到鞋底，一寸寸地量。
夸你衣服料子好，是想知道侯府今年得了多少贡品；夸你头面精巧，
是想打听老太太是不是又给你开了小灶。那点心思，藏都藏不住。我由着她们看，
心里自个儿盘算。眼光一转，就落在了忠勇伯爵府那个二小姐李嫣然的头上。
她新得了一支南海珍珠步摇，珠子又大又圆，亮晃晃的，把周围人的眼光都吸过去了。
我死死地盯着那支步摇，眼睛里那股子又嫉妒又不服气的劲儿，我自己都感觉烫得慌。
回到侯府，我鞋都没换，憋着一口气，直接冲进了侯夫人歇晌的暖阁。“娘！
”我这一声喊得又急又委屈，眼泪说掉就掉。这十六年，别的本事没练出来，这演戏的功夫，
早就刻在骨子里了。侯夫人正捏着眉心，被我这么一搅和，脸立刻拉了下来：“又怎么了？
一天到晚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娘，我今天在安国公府，被人比下去了！
”我一边抽噎，一边把在心里滚了好几遍的话往外倒，“那李嫣然，不过是个伯爵府的庶女，
凭什么戴那么好的珠钗？她们……她们都在背后笑话我，说咱们侯府看着风光，
内里早就空了，说娘你苛待我……”我不敢说得太难听，但那意思，戳得人心窝子疼。
我边哭边拿眼角偷偷瞟她。果然，一听见“侯府脸面”，她那眉头就拧成了一个疙瘩。
她不在乎我受不受委屈，但她在乎侯府的脸面。这脸面，比她的命根子还重要。“我不管！
”我看火候到了，干脆心一横，一屁股坐地上，“我也要一支，
一支比她那个好十倍的金步摇！要去京城最贵的‘珍宝斋’打！不然，我以后再也不出门了！
”这副撒泼打滚的样子，搁以前，我自个儿都瞧不上。但现在我知道，对付什么人，
就得用什么法子。她越是嫌我丢人，就越想快点把我打发了。“够了！”她果然受不了了，
厉声喝住我，“不就是一支破簪子吗？府里还能短了你的？这里是五百两，拿去！
爱打什么样的打什么样的，别再给我出去丢人现眼！”她从丫鬟手里接过一叠银票，
看都没看，就跟打发要饭的似的，扔到了我脚边。我心里冷笑，脸上却立刻破涕为笑，
爬过去把那几张纸捡起来，攥得紧紧的。这几张薄薄的纸，拿在手里，
比什么山盟海誓都让人觉得踏实。第二天，我换了身半新不旧的衣裳，走了后门，
悄悄溜了出去。我没去那金碧辉煌的“珍宝斋”，而是先拐进了“四海通”钱庄。
我把侯夫人给的五百两，再加上我自己的二百两，凑了个整，存了个最隐秘的户头。
写名字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写下了上辈子给自己取的名字：新生。办完这事，
我心里好像有块石头落了地，连走路都轻快了不少。接着，我凭着记忆，
钻进了城南一条黑乎乎的小巷子。里头有家当铺，上辈子我落魄的时候，没少来这儿。
掌柜的是个瘦猴样的老头，见我穿得还算体面，立马笑脸迎了上来。我捏着嗓子，
说家里遭了难，想买根便宜点的簪子撑场面。他眼珠子一转就明白了，
从柜台底下摸出好几样货色。我挑了半天，花二十两银子，买了一根金丝绞花的步摇。
样子货，金丝又细又软，接口的地方还有焊过的印子，不经细看。但胜在样子够唬人，
远远瞅着，也挺像那么回事。回到府里，我掐着侯夫人午后散步的点，
特意戴着这根宝贝步摇，大摇大摆地往花园里去。路过假山的时候，脚下“不小心”一滑，
我整个人往前一扑。“哎呀！”那根簪子顺势飞了出去，在青石板上，
发出一声清脆的“当啷”声，断成了两截。这回，我没演，眼泪是真的下来了。我趴在地上，
看着那截断了的簪子，哭得撕心裂肺。不是心疼那二十两银子，
是心疼上辈子那个傻乎乎的自己。五百两银子，就这么打了水漂，
多像我那稀里糊涂的一辈子。侯夫人被哭声引了过来，看见断成两截的簪子，脸上先是一抽，
那是心疼钱。紧接着，那点心疼就变成了浓得化不开的厌恶。“没用的东西！五百两银子，
就给我换来这么一声响！还嫌不够丢人？赶紧给我滚回房里去！”她骂完，甩着袖子就走了，
多一眼都懒得看我。我低着头，由着丫鬟把我扶起来。在谁也看不见的角度，我嘴角，
慢慢地翘了起来。第一笔保命钱，到手了。但这只是死钱，得想办法让钱生钱。
我需要一个帮手，一个信得过、又有本事的人。我的脑子里，
慢慢浮现出一个瘦瘦的、不爱说话的少年身影。我那个，同样不被侯府待见的，庶子三哥。
第三章：庶子三哥钱攥在手里，心里是踏实了，但也烫手。这些金银首饰，
都是些见不得光的东西，得想个法子，找个信得过的人，帮我拿到外头去，
换成能流通的银子，再置办些实在的产业。这人，不能是府里的下人。侯府的奴才，
拜高踩低是刻在骨子里的本事。今天看你得势，能把你捧上天；明天看你落魄，
第一个上来踩你的就是他们。这种人，靠不住。我那个嫡亲的大哥楚珩？
他巴不得我早点滚蛋，好给他那还没过门的媳妇腾地方。想来想去，
脑子里就冒出一个瘦瘦的、不爱说话的影子。我的三哥，楚珣。说他是哥，其实整个侯府，
上上下下，没一个拿他当正经主子看的。他娘是个舞姬，
听说当年侯爷在外头喝多了酒带回来的，生下他就难产死了。打那以后，
他就像个多出来的物件，摆在这侯府里，扎眼又碍事。侯夫人把他当眼中钉，
我那好大哥把他当出气的玩意儿。下人们有样学样，克扣他的吃穿用度都是常事。
他就跟长在墙根阴影里的一棵草，不出声，也不见光，浑身长满了刺，谁也挨不着。上辈子，
我跟别人一样，瞧不上他。嫌他身份上不了台面，跟我站一块儿都丢我的人。
有时候撞见大哥欺负他，我就跟看耍猴似的，站旁边冷眼看着。后来，他的下场，
跟我一样惨。真千金回来后，侯夫人为了在新女儿面前献殷勤，随便找了个由头，
打断了他一条腿，扔去了城外的庄子。我死在破庙那年冬天，听说他也病死在了庄子里，
身边连个卷席子的人都没有。一个跟我一样，被这侯府吸干了血，又随手扔掉的垃圾。
但我记得一件事，一件让我想起来，心里就觉得还有点热乎气的事。有一年冬天特别冷，
他养的那条老黄狗快冻死了。他把自己一个月才能领到的一点炭火，全堆在了狗窝里，
自己就裹着一床打了补丁的薄被，硬是扛了一整个冬天。这样的人，心是热的。
你给他一分好，他能拿命还你。他是我眼下，唯一能赌一把的人。打定主意，
我就开始琢磨着怎么“偶遇”。这天下午，我故意绕了远路，往他住的那个破院子走。
人还没到，就先听见了我那好大哥楚珩的声音，嚣张得像只斗胜了的公鸡。“楚珣，
你个贱种！见了本公子，连安都不会问了？你娘没教你规矩？哦，我忘了，
你娘自个儿就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东西，能教出什么玩意儿！”我躲在月亮门后头，
正好瞧见楚珩一脚踹在楚珣的膝盖窝。楚珣闷哼一声，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可那脖子梗得像块石头，一句话不说，一双眼睛跟狼崽子似的，死死盯着楚珩。上辈子，
我看见这场景，只会嫌脏了眼，扭头就走。可这一次，我攥了攥冰凉的手心，
换上一副天真烂漫的表情，提着裙子跑了出去。“大哥！我找了你半天，原来你在这儿呢！
”我声音又甜又脆，“娘让你过去一趟，说是有事跟你商量。”楚珩一见是我，
脸上的横肉立马松了，挤出个笑来：“秀娥啊，什么事这么急？”“我哪知道呀，你快去吧，
别让娘等急了。”我上去就拉他的袖子，硬是把他从楚珣跟前给拖开了。他没多想，
临走还回头轻蔑地啐了一口，这才理着衣裳走了。等他走远了，我才回头，
看那个还跪在地上的少年。他低着头，头发乱糟糟的，看不清脸，
只能看见他那双攥得死紧的拳头，手背上青筋都爆出来了。我没说话。这时候说任何话都假，
怜悯和同情，对他这种人来说，比巴掌还伤人。我只是从袖子里，掏出块干净的帕子，
轻轻放在他面前的石阶上，然后转身就走了。一个眼神，一块帕子，够了。过了两天，
我特意找了个在厨房帮工的小丫头打听，听说三少爷那天淋了雨，病了，烧得稀里糊涂的。
这府里，没人会管他的死活。我回到自己屋里，支开所有人，亲自淘米，
熬了一碗最普通的白粥。我没让人放什么山珍海味，那反倒是瞧不起他。
就一碗最寻常的白粥，多放了两块冰糖，能补点力气。粥熬好了，我叫来我那个贴身丫鬟，
就是上次被我吓破了胆的那个。“把这个，悄悄送到三少爷房里去。”我把碗递给她，
叮嘱道，“记住，别让任何人看见，尤其是，别说是我送的。
”丫鬟捧着那碗还冒着热气的粥，哆哆嗦嗦地去了。过了小半个时辰，她回来了，
脸色还有点白，像是见了鬼。“小姐……”她声音发颤，“三少爷他……他没问是谁送的。
奴婢把碗放下，他就一直盯着那碗粥看，看了好半天……然后、然后一口气全喝了，
连碗底都拿舌头……舔干净了。”我点点头，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终于稳稳当当地落了地。
我知道，他心里那座冻了十几年的冰山，已经被我用一碗热粥，敲开了一条缝。
第四章：契约我选了个下大雨的晚上。雨下得很大，像是天上破了个大窟窿，
整个侯府都安安静静的，下人们早早缩回了屋里，没人会留意到，我这个金尊玉贵的嫡小姐，
会提着一盏被风雨打得摇摇欲坠的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府里最没人待见的那个角落。
楚珣住的地方，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下人们都管那叫“西跨院”。
墙根底下全是湿滑的青苔，雨水顺着破瓦片往下淌，哗哗作响。
我推开那扇一碰就“吱呀”乱叫的木门时，屋里一股潮湿的霉味就扑了出来。他正坐在桌边，
就着一盏还没我巴掌大的豆油灯，缝补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衣裳。听见动静，他猛地抬头，
那眼神，就像一只在窝里被惊动的狼，又凶又狠。看清是我，他眼里的凶狠变成了戒备，
甚至还带上了一丝嘲笑。他大概觉得，我也是个闲得无聊，跑来拿他寻开心的“主子”。
我没说话，把滴着水的油纸伞靠在门边，走过去，
将怀里揣着的一包东西放在他那张坑坑洼洼的桌上。“城里‘福记’的点心，还热乎，
你先吃了垫垫肚子。”我开口道。他没动，就那么冷冷地看着我：“黄鼠狼给鸡拜年，
安的什么心？说吧，又想玩什么把戏？”他的直接，正合我意。
我拉过旁边一条腿都有些晃的凳子，在他对面坐下，雨水顺着我的头发丝往下滴，我也不管。
“三哥，我不是来跟你玩的。我是来……找你搭个伙，做笔买卖。”“买卖？
”他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嘴角咧开一个弧度，全是讽刺。“对，买卖。
”我迎着他的目光，一个字一个字说得特别清楚，“你跟我，都不是这侯府的正经主子。
我是个占了别人位置的假货，你是个没人待见的累赘。等时候到了，咱俩的下场，
都好不到哪儿去。你……就这么认了？”我这话，就像一把刀子，
把他身上那层带刺的壳给捅破了。他脸上的嘲笑僵住了，眼神里全是震惊。他大概没想到，
我会把话挑得这么明，这么难听。我没给他琢磨的工夫，接着说：“你给我当手脚，
替我出府办事。等将来我走了，我这些年攒下的东西，分你一半。
”我看着他那双在豆大的灯火里忽明忽暗的眼睛，把我的底牌扔了出去。“我知道，
你不信我。”我从袖子里摸出一张叠好的纸，推到他面前，
“这是城南三十里外一块荒地的地契，我拿首饰换的。你拿着它，再去‘四海通’钱庄，
用这个……”我把那个刻着“新生”二字的私章，轻轻放在了地契上。“……用这个信物，
把里头的银子都取出来。然后，用这笔钱，把那块地周围的荒地，能买多少买多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