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江寒夜强娶我时，说最喜听我弹《鹤归》。王府三年，我夜夜为他抚琴，
他却从未踏入我院门。直到那夜我呕血断弦，听见他在书房轻笑：“一个乐伎，也配做侧妃？
”我烧光所有琴谱，自请下堂。离府那日，他醉醺醺拦住我：“暖白，别闹。
”后来宫宴重逢，他当众求娶。我撕碎《鹤归》残谱洒向火盆：“王爷，曲终人散了。
”1铜灯里的火苗被窗外渗进来的夜风舔得摇曳不定，
昏黄的光晕在何暖白素白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屋外，雨声淅沥，
敲打着庭院里寂寞的芭蕉，也敲打在她空落落的心上。更深露重，
寒气仿佛能穿透薄薄的窗纸，丝丝缕缕地缠绕上来，缠绕住她僵冷的手指。指尖下的琴弦，
早已失了温润的光泽，带着一丝粗粝的涩意。她垂着眼睫，
目光落在琴面上几道细小的裂痕上，那是经年累月被指尖无数次叩击、揉捻留下的印记，
如同她心口上那些看不见的伤。她拨动琴弦，依旧是那支《鹤归》。
清越孤高的琴音在空旷的屋子里荡开，
却穿不透那扇紧闭的、将她与整个靖王府繁华隔开的院门。一遍，又一遍。每一个轮指，
每一次吟猱，都熟悉得刻进了骨血里。当年，也是这一曲《鹤归》，在琼林苑的春日宴上，
隔着满园灼灼的桃花，撞进了那个人的耳中，也从此困住了她的一生。“铮！
”一声突兀的裂响，像猝然崩断的弦，狠狠割裂了雨夜的寂静。指尖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何暖白猛地一颤，低头看去。一抹刺目的猩红正迅速在素白的指尖洇开，染红了琴弦。
那根细韧的丝弦，竟生生在她指腹上勒开了一道深深的血口子。方才还流淌着乐音的七弦琴，
此刻像被扼住了喉咙，只余下空洞的嗡鸣和断弦无力的颤动。疼，却不仅仅是手指。
一股腥甜毫无预兆地冲上喉头，她慌忙侧过脸，用帕子死死捂住嘴。压抑的咳嗽撕扯着胸腔，
帕子再移开时，雪白的丝绢上已晕开了一小片刺目的暗红，像雪地里骤然绽放的寒梅，
带着不祥的意味。三年了。自被一顶小轿抬进这靖王府西侧最偏远的“栖梧院”，
成为靖王江寒夜众多侧室中毫不起眼的一个，整整三年。她夜夜在此抚琴，
弹着最初打动他的《鹤归》，琴音从最初的期盼，到后来的忐忑，
再到如今这浸透了寒雨与绝望的重复。院门外的世界，王府的笙歌宴饮、权谋倾轧，
都像隔着一道无形的墙。她守着这方小院，守着一盏孤灯，守着一段早已褪色的回忆，
弹到指尖生茧，弹到心口成灰。雨声似乎更大了些，噼啪敲打着屋顶。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里，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踩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
显得格外清晰。是侍候她的小丫头春棠，脚步匆匆地穿过庭院，却在靠近书房那边的回廊时，
猛地顿住了，像是听到了什么，身影僵在了廊柱的暗影里。何暖白的心，也跟着那脚步声，
悬了起来。一种近乎本能的、卑微的期待，让她屏住了呼吸，
连指尖伤口的锐痛都暂时忘却了。接着，一个声音透过雨幕和窗纸，模模糊糊地传了进来。
那声音清冷、低沉，是她镌刻在骨髓里的熟悉，属于靖王江寒夜。可那语调里，
却裹挟着一丝她从未听过的、毫不掩饰的轻慢笑意，像冰锥，
猝不及防地刺穿了她摇摇欲坠的屏障。“一个低贱的乐伎，也配占着侧妃的名分？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进她的耳膜，然后狠狠钉进心窝最深处。乐伎？
低贱？不配？何暖白只觉得浑身的血液瞬间冻住了，又在下一刹那疯狂地逆流冲上头顶，
撞得她眼前阵阵发黑。书房里的话语还在继续，似乎提到了“柳如絮”这个名字，
那个出身清贵、才名远播的柳家小姐，语气里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讨好的亲昵。
后面的话语便模糊了，淹没在雨声和嗡嗡作响的耳鸣里。足够了。“乐伎”二字，
已将她三年所有的坚持、所有的痴念，都碾成了最不堪的齑粉。她僵直地坐着，
指尖的血珠还在渗出，滴落在琴面的裂痕里，晕开一小片暗沉的红。
那断了的琴弦无力地耷拉着，像一个被遗弃的笑话。一股冰冷的、带着毁灭气息的力量，
从心口深处最痛的地方，猛地炸开。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大，带倒了身后的圆凳，
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姑娘！”春棠惊呼着推门冲了进来，
看到何暖白惨白的脸和染血的指尖，吓得声音都变了调。何暖白却恍若未闻。
她推开春棠伸过来的手，踉跄着扑向墙角那个半旧的樟木箱子。箱子打开，
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的，是她视若珍宝的所有琴谱。有些是家传的孤本，
有些是她费尽心血亲手誊抄的，每一页都浸润着她对琴、对那早已虚幻的“知音”之情。
她抓起最上面一册，看也不看，发疯似的撕扯起来！“嗤啦——！
”坚韧的纸张在巨大的力道下发出刺耳的悲鸣。“姑娘！别！这是您的心血啊！
”春棠扑上来想阻拦，却被何暖白眼中那种骇人的、燃烧一切的灰烬般的绝望震住了。
一本接一本。脆弱的纸张被毫不留情地撕裂、揉皱，雪片般纷纷扬扬洒落一地。
她像是在撕扯自己三年来的每一寸光阴，每一次期盼，每一分可笑的深情。
油灯的光映着她因用力而扭曲的脸庞，
那双曾经盛满江南烟水、此刻却只剩下死寂荒原的眸子里，映着跳跃的火焰。很快，
撕碎的纸屑在冰冷的地面上堆起一小堆苍白的小丘。何暖白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
指尖的伤口再次裂开，鲜血染红了手中的残页。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那堆废墟，
然后猛地转向妆台上那盏沉重的铜灯。她一把抓过铜灯，拔掉灯罩，
昏黄的火焰暴露在空气中，不安地跳跃着。她毫不犹豫地将灯油倾泻在那堆纸屑上！“不要！
”春棠失声尖叫。灯油刺鼻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何暖白拿起灯盏，
将跳动的火焰凑近那堆浸透了油渍的纸。“轰！”火焰骤然腾起！
贪婪的橘红色火舌猛地窜高，带着灼人的热浪和刺鼻的焦糊味，
瞬间吞噬了那些承载着她过往一切爱恨的纸张。火光在她脸上疯狂地跳动，
映出她眼角终于滑落的一行泪，冰冷得如同这寒夜的雨。那泪珠滚落，
瞬间便被火焰蒸腾的热气烤干，没有留下丝毫痕迹。火苗吞噬着最后的残页，
发出哔哔剥剥的微响。何暖白站在那跳跃的光影里，
身影单薄得像随时会被这火焰和黑暗一同吞没。她看着那堆焦黑的灰烬，
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磨过，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春棠…替我…去前院递句话。
”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她此刻残存的力气，“就说…栖梧院何氏…自请下堂，
求王爷…放我出府。”2靖王府厚重的朱漆大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哐当”一声，
像为一段荒诞的岁月落下了最后的注脚。
何暖白最后看了一眼那象征着无边权势与冰冷禁锢的府邸，没有留恋，
只有一种溺水之人终于浮出水面的、近乎虚脱的疲惫。她只带了一个小小的青布包袱，
里面是几件最朴素的换洗衣裳和一点点可怜的散碎银子。春棠红着眼圈，
固执地跟在她身后一步远的地方。“姑娘，您…您要去哪儿啊？
”春棠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满是担忧和不舍。何暖白停下脚步，
初冬清晨的寒气扑面而来，带着市井特有的烟火气息。
她深吸了一口这自由的、有些呛人却无比真实的空气，冰凉的气流灌入肺腑，
竟带来一丝奇异的清醒。她侧过脸，对着这个唯一陪她熬过三年孤寂的小丫头，
努力想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嘴角却沉重得抬不起来。“天大地大，总有一处容身之所。
”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春棠，回去吧。王府…总比跟着我餐风露宿强。”“我不！
”春棠的眼泪终于滚了下来，她上前一步抓住何暖白冰凉的手，“姑娘去哪我就去哪！
您一个人…奴婢不放心！”何暖白看着那双满是泪水的眼睛，心头一涩。
她反手用力握了握春棠的手，终究没有再说拒绝的话。主仆二人沉默地汇入清早的街市人流。
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车轮碾过石板路的辘辘声…这些尘世的喧嚣汹涌而来，
陌生却又带着蓬勃的生机。何暖白挺直了脊背，每一步都踏得异常坚定。
离开那座华丽的牢笼，哪怕前路茫茫，她也绝不回头。
栖身之处最终落在城西一条逼仄幽深的陋巷尽头。一间小小的、仅容转身的旧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