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城市的脉动沉入一种粘稠的底噪。
空气里浮动着酒精、廉价香水、以及无数个白天被压抑下去的躁动气息,
混合成一种令人微醺又窒息的浊流。霓虹灯光切割着昏暗,像一道道溃烂的伤口,
在烟雾缭绕中明灭不定。我陷在酒吧最深处一张高脚椅里,指尖捏着一杯威士忌,
琥珀色的液体在杯壁留下缓慢下坠的泪痕。冰块早已融化殆尽,杯壁上只余一片冰凉的水汽,
同我无名指根部那道被反复摩挲、几乎要渗入骨血的戒痕——一枚婚戒不久前才从这里剥离,
留下一个沉默而顽固的烙印。目光在攒动的人影间漫无目的地漂移,
掠过一张张被酒精和欲望涂抹得模糊不清的脸。然后,它被钉住了。吧台的另一端,
一个男人独自坐着。侧影的线条在变幻的光线下显得冷硬而疲惫。他微垂着头,
视线凝固在手中那杯和我几乎一模一样的琥珀色液体里,仿佛在凝视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他的左手随意搁在冰凉的金属台面上,指间夹着细长的杯脚。
就在那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根部,一道同样的、被金属长久禁锢留下的浅白色凹痕,
清晰得刺眼。一道与我同源的、关于誓约的伤痕。命运这老混蛋,总爱玩点黑色幽默。
某种难以言喻的、带着自毁性质的引力拉扯着我。我端起那杯冰水混合物,
指甲无意识地刮过杯壁上凝结的水珠,让那冰冷的湿意渗进皮肤。高跟鞋踩在黏腻的地板上,
发出空洞的声响,像踏在某种不祥的预兆上。我径直走向他旁边的空位,
落座时皮革椅面发出轻微的叹息。“也等人?”我的声音有些沙哑,是酒精浸润过的干涩。
他闻声侧过头。灯光恰好滑过他的脸,照亮那双深潭般的眼睛,
里面沉淀着某种被生活长久研磨后的疲惫,以及此刻被酒精点燃的一簇幽暗火焰。
那火焰并不灼热,反而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审视。他的目光掠过我的脸,
最终定格在我放在吧台边缘的左手上——那只空荡荡的无名指,和那道暴露无遗的戒痕。
一丝极淡、几乎无法捕捉的弧度在他唇边浮现,像刀锋掠过水面的寒光。
“等一个不用等的理由。”他开口,声线低沉,带着威士忌浸泡过的粗粝感,
像砂纸擦过耳膜。他朝酒保打了个手势。很快,
一杯和我杯中残余物色泽相同的液体被推到我面前,杯壁瞬间凝结起新的水珠。没有询问,
没有寒暄,只有一种心照不宣的、走向悬崖边缘的默契。空气仿佛凝固了,
沉甸甸地压在我们之间,只有冰球在杯中轻微碰撞、融化的细微声响,如同倒计时的滴答。
我们沉默地举杯,玻璃杯沿在空中发出轻微而清脆的撞击声。
冰冷的液体混合着浓烈的辛辣感,猛地灌入喉咙,一路烧灼下去,
在胃里炸开一团短暂而虚假的暖意。这暖意迅速扩散,蛮横地麻痹着神经末梢,
将酒吧里嘈杂的音乐、鼎沸的人声,连同我们各自背后那个沉重得令人窒息的世界,
都推向了遥远模糊的背景。只有身边这个人,他指根那道与我同源的白色印记,
在昏暗迷离的光线下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诡异的、磁石般的吸引力。视线在半空中纠缠,
像两条即将溺毙的鱼,在浑浊的水里本能地寻找着氧气。他的眼神深处,
那簇幽暗的火焰跳动了一下,
随即被一种更深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倦怠和某种孤注一掷的疯狂所取代。
我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杯壁,那杯壁上凝结的水珠顺着手指滑落,
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冰凉轨迹。“走吗?”他忽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
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沙哑。没有多余的话语,
甚至没有一个确认的眼神。仿佛这两个字本身就是一个早已写定的契约。我放下酒杯,
杯底接触吧台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像是为这荒诞的默契盖下的印章。他站起身,
动作利落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我紧随其后,高跟鞋踩在黏腻的地板上,
每一步都像踏在虚空中。酒吧外,凌晨的空气带着沉甸甸的湿意,
像一块冰冷的裹尸布骤然蒙在滚烫的脸上。霓虹灯的光芒在湿漉漉的地面扭曲、拉长,
变成一条条流淌的彩色毒蛇。一辆出租车如同幽灵般滑到我们面前,车窗摇下,
司机浑浊的眼睛在后视镜里扫了我们一眼,没有言语。我们沉默地钻进后座。车厢狭小逼仄,
弥漫着一股劣质皮革和消毒水混合的怪味。他报出一个酒店的名字,
声音在封闭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沉闷。车子启动,汇入凌晨稀疏的车流。
城市巨大的轮廓在车窗外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片流动的、光怪陆离的色块。
路灯的光柱一根根扫过车内,短暂地照亮他紧绷的下颌线,
也照亮我搁在膝盖上微微颤抖的手——那只空落落的无名指,在明暗交替中异常醒目。
没有人说话。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静默笼罩着我们。身体隔着衣物,
能感受到彼此散发出的、被酒精催化的热量和不稳定的气息。他的目光直视前方,
仿佛在穿透挡风玻璃,凝视着某个不可知的深渊。我的视线则落在车窗上,
看着自己模糊扭曲的倒影,以及倒影中他那张棱角分明却写满疲惫的侧脸。
车厢里只有引擎单调的轰鸣和轮胎碾过湿滑路面的沙沙声,如同某种不祥的鼓点,
敲打着我们共同奔赴的、未知的毁灭。酒店的房间门在身后“咔哒”一声合拢,
隔绝了走廊微弱的光源和若有似无的人声。
世界瞬间被压缩进这个弥漫着消毒水和香薰甜腻气息的狭小空间里。黑暗浓稠得化不开,
只有窗外远处大楼零星的灯火,像濒死野兽的眼瞳,透进来一丝微弱的光。没有试探,
没有犹豫。黑暗中,两具被酒精点燃、被各自生活重压逼至悬崖边缘的身体,
像两块绝望的燧石,带着孤注一掷的狠厉猛地撞在一起。他的吻粗暴地落下,
带着威士忌的辛辣和一种近乎啃噬的绝望,瞬间掠夺了我所有的氧气。我的回应同样激烈,
指甲深深嵌入他后背紧绷的肌肉纹理,仿佛要抓住什么即将彻底沉没的东西。混乱中,
衣物被急切地剥离,布料摩擦发出窸窣的声响,如同蛇蜕。
身体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带着重重跌进柔软得令人窒息的床榻里。在某一刻,
一阵冰冷坚硬的触感,毫无预兆地狠狠硌在我的后腰皮肤上。是他无名指根那个位置!
那一瞬间的冰凉和坚硬,像一根烧红的针,猛地刺穿了我被酒精和欲望层层包裹的混沌意识!
那个被刻意遗忘的、象征着世俗契约的金属圈,它不在他的指根,
却以另一种残酷的方式宣示着存在——它硌在我的皮肉上,
一个冰冷、沉默、带着嘲讽的印记。它提醒我,此刻纠缠的这具滚烫身体,和我自己一样,
是被另一枚同质金属所标记、所束缚的财产。这念头带来的寒意瞬间从被硌痛的腰眼炸开,
沿着脊椎一路窜上头顶,几乎让我痉挛。动作有了极其短暂的凝滞。黑暗中,
他压在我身上的重量似乎也顿了一下。我们之间那层被酒精和本能催生的狂热薄雾,
被这冰冷的现实瞬间撕开了一道缝隙。一种尖锐的、混合着羞耻和巨大荒谬感的清醒,
如同冰水兜头浇下。但这清醒脆弱得不堪一击。仅仅一瞬,
他滚烫的手掌带着更重的力道抚过我的腰侧,仿佛要强行抹去那冰冷的触感。
那点可怜的理智被更汹涌的、自毁般的欲望彻底吞没。我们像两个溺水的人,
死死抓住对方这最后一根浮木,沉沦下去,在彼此的身体里寻求着短暂的、致命的麻痹,
试图彻底溺毙那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现实。
黑暗中只剩下急促的喘息和床垫弹簧不堪重负的呻吟,交织成一首走向毁灭的夜曲。
沉沉的黑暗,如同厚重的天鹅绒帷幕,一点点被窗外渗入的、灰蓝色的晨光稀释。
意识像是从深海的淤泥里艰难地向上漂浮,带着宿醉的钝痛和身体被过度使用的疲惫。
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每一次微弱的掀动都牵扯着额角的神经突突直跳。我缓缓睁开眼,
视线模糊地聚焦在陌生的天花板吊灯上。陌生的环境带着一股酒店特有的、冷漠的洁净感。
身侧的床垫微微下陷,传来另一个人的体温和均匀的呼吸声。昨夜的一切,
那些炽热的、混乱的、带着自毁气息的画面,如同退潮后沙滩上狼藉的残骸,
冰冷而清晰地暴露在晨光熹微之中。腰后似乎还残留着那枚冰冷戒指狠狠硌压的触感,
一个无声的烙印。几乎是同时,身边传来窸窣的响动。他,
那个不知名的、指根有着同样戒痕的男人,也醒了。我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微微僵硬,
如同绷紧的弓弦。空气凝固了,沉重得能拧出水来。
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尴尬如同潮水般淹没了整个房间。我僵硬地转过头,
视线与他刚刚睁开的、带着同样宿醉迷茫和迅速涌起的复杂情绪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那眼神里没有温情,没有眷恋,只有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疲惫,
以及洞悉彼此狼狈本质的了然和同样尖锐的尴尬。我们几乎是同时,
在看清对方脸上那同样被生活磨损、被昨夜放纵刻下痕迹的瞬间,
极其勉强地扯动了一下嘴角。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像两块生锈的金属片在摩擦。
这是两个在生活重压下偶然脱轨的陌生人,在黎明时分看清彼此狼狈不堪的本质后,
心照不宣的告别信号。无需言语。我撑起酸软的身体,像一具提线木偶,
动作机械而僵硬地开始摸索散落在床脚和地毯上的衣物。丝绸内衣冰凉地贴上皮肤,
昨夜留下的痕迹在晨光下无所遁形。他坐在床沿,背对着我,宽阔的脊背肌肉线条紧绷着,
沉默地套上那件价格不菲却揉皱了的衬衫。布料摩擦的细微声响在死寂的房间里被无限放大,
每一秒都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我们都在竭力避免任何不必要的视线接触,
仿佛对方是瘟疫的源头。空气中只剩下各自压抑的呼吸声,
以及衣物覆盖身体时发出的、单调而空洞的声响。就在我费力地扣上最后一颗衬衫纽扣,
到冰凉布料的同时——嗡嗡嗡…嗡嗡嗡…两声几乎重叠在一起的、急促而尖锐的手机震动音,
如同两颗微型炸弹,毫无预兆地在死寂的房间里轰然炸响!那声音如此突兀,如此刺耳,
带着一种令人心脏骤停的穿透力。我和他的身体都猛地一僵,如同被电流同时击中!
所有的动作瞬间冻结,连呼吸都停滞了。
空气中弥漫的尴尬瞬间被一种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惊悚感取代。我猛地转头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