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谢梦菜蜷在西院那间漏雨的厢房里,背靠着冰冷斑驳的墙,指尖轻轻摩挲着半块发霉的桂花糕。
糕点早已干硬,霉斑泛着淡淡的绿,可她舍不得扔——这是她今夜唯一的口粮。
窗外雨声淅沥,却盖不住廊下压低的说话声。
“周尚书六十有二,正室刚殁,膝下三子皆成年,眼下急着填房。”
媒婆的声音黏腻得像蛇爬过耳膜,“您家那位庶女,虽说出身低些,胜在老实听话,模样也清秀,正合适。”
“合适。”
谢夫人轻笑一声,指尖拨弄着茶盖,“梦菜虽是庶出,到底知分寸。
她娘早死,也没个娘家撑腰,送过去正好任人拿捏。
等周家给了咱们那份礼单,明远在吏部也能再进一步。”
屋内,谢梦菜猛地咬住下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得指尖发麻,才忍住没发出一点声音。
明日,媒人就要上门定亲。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命——庶女如草,风来即折。
父亲谢明远从不看她一眼,嫡母谢夫人更是恨不得她早死早清净。
可她不甘心。
她不想被塞进一座死气沉沉的老宅,给一个垂暮权贵当续弦,日日煎药奉汤,夜夜独守空房,最后连孩子都生不出来,便被弃如敝履。
她要活,要自由,要掌控自己的命。
可怎么逃?忽然,一道灵光劈开脑海——三日前她在药铺抓药时,听见两个妇人低声议论:边军校尉程临序回京述职,拒婚宰相之女,触怒圣颜,天子下旨,三日内不成亲,便贬至北境苦寒之地,永不得还。
那人,也在被逼婚。
谢梦菜瞳孔微颤,心口猛地一跳。
一个念头如野火燎原:若她主动寻他,假婚一年,各取所需,一年后和离,两不相欠——他得脱身,她得庇护,何乐不为?她当即伏案疾书,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字字清晰:“结为夫妻,仅限一年。
期满和离,互不纠缠。
他日各娶各嫁,不得阻拦。”
又加数条细则:不共床,不拜堂,不入族谱,只走官媒登记,立契为证。
婚契写完,她托赵嬷嬷身边的小丫鬟打听驿馆所在。
那人贪了她最后一点银簪,才吐出一句:“程校尉住西城昭武驿,后院临巷,守备松懈。”
今夜,便是她唯一的机会。
子时刚过,谢梦菜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破旧斗篷,踩着泥水潜出西院。
雨水顺着发梢流进脖颈,冷得她牙齿打颤。
她翻过谢府高墙,一路贴着巷子阴影前行,像一只逃命的猫。
昭武驿后院墙不高,她咬牙攀上墙头,湿滑的砖石却在她足尖一寸寸塌陷——“咔!”一声闷响,砖石如豆腐般碎裂!她惊叫未出,整个人猛然下坠!就在她以为自己要摔断腿时,一具铁塔般的身躯倏然出现,一手稳稳托住她腰身,力道沉实得不像凡人。
她惊魂未定抬头,对上一双冷如寒潭的眼。
月下,那人赤着上身,肌肉如铁铸,水珠顺着他结实的胸膛滑落。
他眉骨微蹙,目光如刀,一言不发将她轻轻放下。
下一瞬,他头也不回,右掌一推——“轰!”三百斤重的石狮竟被他单手挪开半丈,轰然落地,激起一片泥水,正好挡住驿馆巡夜兵丁的视线。
谢梦菜怔在原地,心跳如鼓。
这哪是凡人之力?分明是神将降世。
她强压惊涛,整了整衣袖,从怀中取出那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指尖微微发颤,却一字一句说得清晰:“程校尉,我知你不愿成亲,我也无路可逃。
这一纸婚契,只求你我各取所需——假婚一年,和离各安。
你若应下,明日我便去官媒处登记,绝不连累你名声。”
程临序垂眸,目光落在她湿透的斗篷、发青的指尖,又缓缓移向她手中那张纸。
他没接,也没动,只是静静站着,像一尊不动的山。
雨还在下,打在院中青石板上,噼啪作响。
而谢梦菜站在他面前,单薄如纸,却挺直了脊背,像一株压不垮的草。
她不知道他会不会答应。
她只知道,若今晚不成,明日她便再无回头之路。
程临序没说话,只是盯着她。
那目光沉得像边关的雪,压得人喘不过气。
谢梦菜站在雨里,湿透的裙裾贴在腿上,冷得指尖发青,却一动未动。
她知道,这一瞬的沉默,决定她一生的去向。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哑如砂石碾过铁甲:“你说,假婚一年?不拜堂,不同寝,不入族谱?”“是。”
她答得干脆,没有半分迟疑,“只走官媒登记,立契为证。
期满和离,两不相欠。”
他眉峰微动,视线缓缓落在她手中那张纸——边缘已被雨水浸出淡淡晕痕,字迹却依旧清晰工整。
他又问:“你不怕我撕了它,把你交给巡夜兵,按夜闯军驿治罪?”谢梦菜抬眼,直视他冰冷的眸子:“若将军想治罪,方才就该喊人。
可你挪石狮、挡视线,早已动了恻隐。
况且……”她顿了顿,从袖中抽出另一张纸,递上前,“我知道你真正难处。”
程临序眸光一凛。
那纸上,赫然是边军当前最缺的药材名录:羌活、防风、黄芪、川乌……甚至细到所需斤两与炮制方法。
字迹清秀,条理分明,末尾还附了一行小注:“户部克扣军资,民间采买需避官耳目,可托药行‘济仁堂’中转。”
他猛地抬眼,声音冷了几分:“你从何处得来此讯?”“三日前,你在兵部呈报的军需折子,被御史台驳回。
我在济仁堂抓药时,听见两个采办争吵,说边军急缺药材,却无人敢运。”
她语气平静,仿佛只是在说今日天气,“我查了三日,记下这些。
若将军允婚,这名单,连同我谢梦菜——皆可为你所用。”
雨声骤然清晰。
程临序沉默良久,指尖缓缓抚过那张婚契。
他忽然冷笑一声:“若你毁约?”“任将军处置。”
她答得干脆。
“若我守信,你便不负约?”他盯着她。
“若将军守信,我亦不负约。”
她回望他,目光如钉,毫不退让。
他不再多言,转身走入屋内,片刻后提笔蘸墨,在婚契上签下名字,又压上随身兵符印信。
火漆封印落下时,他抬眸,眸底寒光凛冽:“记住你的话——若你敢毁约,我不杀你,但会让你生不如死。”
谢梦菜接过婚契,指尖微颤,却将它紧紧攥入怀中。
她没说话,只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便走。
翌日清晨,礼部文书落印,庶女谢氏与边军校尉程临序正式登记成婚。
消息传回谢府,谢夫人当场摔了茶盏,碎瓷溅了一地。
“一个庶女,竟攀上边军武将?!还敢不请家主做主?!”她怒极反笑,“她以为这是荣耀?不过是替人冲喜的短命货!等那程临序上战场送了命,她就得给我周家守寡去!”可木已成舟,圣旨已备案,婚契入档,谁也无法反悔。
巳时三刻,花轿抬出谢府。
鼓乐喧天,红绸铺地,可谢梦菜坐在轿中,手心却一片冰凉。
她透过帘缝,悄然望去——赵嬷嬷正鬼鬼祟祟地将一包暗红粉末塞入她陪嫁的熏香盒中,动作熟练得仿佛早已演练多遍。
她指尖微动,不动声色收回视线。
昨夜翻墙前,她误食了一枚带毒蛛咬过的野果,唇舌本该麻木溃烂,可至今毫无反应,连腹痛都未有半分。
她垂眸,指尖轻轻抚过唇边。
原来,她从不怕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