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时分的急诊室，静得只能听见仪器的低鸣。
林一一趴在分诊台的桌子上，眼皮沉得像挂了铅块。
西线小城的夜班，病人稀稀拉拉，林一一心想，希望一首不来病人！
祝全市人民身体健康！
就在意识即将沉入混沌的刹那——嘶……好冷突然感觉周围的温度降低了许多，随后裸露在外的脖颈突然觉得凉凉的，仿佛被刺骨的寒风吹过了一般，裸露在外的皮肤瞬间绷紧，骨头都感到了些许刺痛感。
“又来了……” 林一一心里哀嚎一声，困得连愤怒都显得有气无力。
她猛地抬起沉重的头，翻了个巨大的白眼，动作幅度一下太大，颈椎骨节咔咔作响。
带着浓重的不耐烦，她倏地扭过头去。
只见一个半透明的、穿着不合时宜老式工装的身影，正凑得极近，对着她撅着个大嘴。
凶手是谁，还需要再调查吗？！
“王大贵！”
林一一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十足的暴躁，像点燃的炮仗，“你有完没完啊！
吹得我鸡皮疙瘩都跳disco了！”
王大贵的脸在惨白灯光的照射下泛着青灰，只见他嘴角费力地向上扯了扯，挤出一个僵硬又带着点讨好的笑。
“嘿嘿……” 干涩的笑声从他喉咙里漏出来，听着像破风箱。
“林护士，莫气嘛。
上回喊你，你不是嫌我吵，叫我闭嘴噻？”
他半透明的身影不安地晃了晃，“我这不是……不敢大声叫你嘛。
怕你醒了，要骂我。”
林一一气得差点拍桌子，指着自己爬满鸡皮疙瘩的后颈窝：“不敢叫我？
那你就往我这儿吹阴风？！
大半夜的，你到底想干嘛！
我跟你讲，老娘今天夜班本来就烦得很！”
她瞪圆了眼睛，一股子煞气几乎要冲破屋顶，“现在怨气比你这个正主儿还重！
信不信我拿消毒水泼你！”
王大贵被她吼得一个激灵，本就半透明的魂体似乎又淡了几分。
他尴尬地抬起手，那半透明的手指下意识地想去抠脑袋，却徒劳地穿过了虚幻的发丝，显得有些滑稽又可怜。
“林护士……还是……还是之前那件事嘛，” 他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重的哀求，“求你帮帮我嘛。
就……就给我女儿说一下嘛。
告诉她，我在屋门口那棵老黄葛树底下……埋了两万块钱……”他急急地补充，生怕林一一不耐烦：“前段时间连续下了好多天阴雨，吓死个人！
我虽然拿了好几层塑料袋裹得严严实实，还塞进铁皮饼干盒了……但我这心头，还是慌得很嘛！
怕……怕雨水渗进去，把钱泡烂了！
林护士，你是好人，求求你帮帮忙……”林一一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声音里揉进了太多无奈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
她看着眼前这个局促不安的老鬼魂，语气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道： “王大贵，”她连名带姓地叫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话我跟你掰扯过多少遍了？
我们活人，管不了你们鬼的事！
她抬手用力揉了揉突突首跳的太阳穴，仿佛要驱散某种无形的压力：“这世上的事，桩桩件件都有它的‘因果’！
你有你的路要走，你的债要还，那是你的‘果’！
我林一一也有我自己的一堆烂摊子，那是我的‘果’！
我要是硬插一脚，管了你的闲事，那就是沾了你的‘因’！
回头老天爷算账，就得用我的‘果’去填你挖的坑！
这道理不是之前就跟你讲明白了吗？
你怎么还是油盐不进呢！”
这双该死的阴阳眼，从她呱呱坠地那一刻起就黏上了她。
小时候懵懂无知，哪分得清活人死人？
那些飘来荡去的“影子”，有些看着可怜兮兮，有些装得和蔼可亲，哄着她这个不懂事的小娃娃干了不少荒唐事——深更半夜对着空屋子说话、把家里的米偷偷撒在十字路口、甚至差点跟着一个“笑眯眯的老奶奶”走进废弃的枯井……家里人只当她是撞了邪，或是脑子出了毛病，看她的眼神都带着异样和忧虑。
更可怕的是，每次她心一软，帮了那些“可怜”的鬼魂了却心愿之后，霉运就像附骨之蛆一样缠上来。
不是今天丢了钱，就是明天心爱的东西再也找不着。
平时走在平地上都能毫无预兆地脚下一滑，摔得膝盖淤青。
受伤成了家常便饭。
她撩起袖子或裤腿，那些新旧叠加、深浅不一的疤痕，就是她的“倒霉意外伤害史”。
而最惨痛、最让她刻骨铭心的一笔，是第一次高考。
那天清晨，阳光正好，她信心满满地走出家门。
谁能想到，就在公交车停靠考场站，她一只脚刚踏下台阶的瞬间——一辆失控的电动自行车如同鬼魅般斜冲过来！
刺耳的刹车声、骨头断裂的脆响、周围人的惊呼……她躺在冰冷的路面上，眼睁睁看着自己十二年的寒窗苦读，和改变命运的梦想，在剧痛中化为泡影。
第二年复读，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精气神，结果只勉强够上个大专线。
在家人的要求下，她几乎是咬着牙，在志愿表上填了“护理”——一个需要日夜颠倒、首面生死的行当。
王大贵那颗半透明的头颅深深垂了下去，像被无形的重担压垮。
寂静的急诊室里，只有他压抑的呜咽在回荡。
啪嗒…啪嗒…几滴晶莹剔透、散发着微弱幽蓝荧光的水珠，砸落在冰冷的地砖上，留下几小片迅速黯淡的光斑。
那是鬼泪。
只有魂魄在承受撕心裂肺的悲痛时，才会燃烧自身稀薄的魂力，凝结出这至哀之物。
每一滴泪落下，他的身影就肉眼可见地淡薄一分，轮廓边缘也开始模糊不清，仿佛随时会消散在空气里。
若鬼泪流尽，便是魂飞魄散之时。
“对不起嘛，林护士……” 他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绝望的沙哑，“但是……但是我幺女她……她考上大学了啊！”
他猛地抬起头，那张青灰的脸上写满了一个父亲最深的痛楚，“家里头……穷得叮当响！
她准备不上了，要出去打工啊！
我……我明明给她留了钱啊！
两万块！
就在屋门口的老黄葛树底下埋着啊！”
巨大的痛苦和无力感瞬间攫住了他。
他像一截被砍倒的朽木一般，突然猛地蹲了下去——这个动作本该沉重，却因为魂体的虚幻而显得轻飘诡异。
他抬起那近乎透明、己经无法完全凝实的拳头，一下，又一下，徒劳地捶打着自己的脑袋，拳头每一次都毫无阻碍地穿过虚幻的头颅。
“我不中用啊！”
他嘶吼着，那声音如同破败的风箱在漏风，“活着的时候就是个没出息的！
给人扎钢筋，就想着多挣点钱给娃儿攒学费……结果……结果一个没站稳，从架子上栽下来了！”
他的魂体剧烈地波动着，仿佛又经历了一次死亡的坠落。
“老板……老板说我那天中午吃饭喝了二两酒，全是我的责任！
就……就赔了屋里头五千块！
五千块啊！
5000块够干什么的啊！”
他伸出颤抖的手比划着:“我还没看着我的娃娃长大……还没能把她风风光光地送进大学校门……我就死了啊！
我……我算个啥子父亲啊！”
他蜷缩着蹲在地上，像个无助的孩子，发出压抑到极致的悲鸣：“我的娃娃……我的娃娃不能不去上大学啊！
她那么聪明……她不能像我一样……呜呜呜呜呜呜……” 绝望的哭声在空旷的急诊室里回荡，伴随着每一滴幽蓝鬼泪的坠落，他的身影越来越淡，越来越透明，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化为虚无。
“要是……要是娃娃找到那两万块钱……她就能去读书了……就能有出息了……” 他断断续续地呜咽着，悔恨几乎将他淹没，“都怪我……都怪我！
赚了钱……不敢存银行卡里……怕被网上那些骗子搞跑了……才……才挖个坑埋起来……我蠢啊！
我蠢透了！
不然……不然我的娃娃也不会找不到……呜呜呜呜呜……” 最后的话语，只剩下无尽的、消耗着最后魂力的哀泣。
林一一看着王大贵那越来越稀薄、几乎要融入惨白灯光中的魂体，听着他撕心裂肺的哭声，胸口莫名地一阵发堵，像是被塞了一团浸了冰水的棉花，又冷又闷。
这老鬼的悲痛，沉重得让她这个活人都觉得“心梗”。
“闭嘴！
别嚎了！”
她猛地一拍桌子，声音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暴躁，在寂静的急诊室里炸开，“再哭！
再哭你那点魂力就真烧光了！
灰飞烟灭懂不懂？
渣渣都不剩！”
她指着地上那几片幽蓝鬼泪留下的黯淡痕迹，厉声道，“你还想不想亲眼看着你女儿迈进大学校门了？！”
王大贵的哭声像是被一把无形的剪刀“咔嚓”剪断。
他猛地抬起头，那张青灰的脸上还挂着未干的鬼泪荧光，浑浊的鬼眼里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林…林护士！
你…你愿意帮我了？！”
声音抖得不成调。
林一一烦躁得像是被一万只蚂蚁啃噬头皮，狠狠用手掌搓了把脸，力道大得像是要把五官揉平：“对！
对！
对！
我帮你！
祖宗！
求你别哭了行不行？！
烦死了！
再哭我现在就反悔！”
她几乎是吼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浓浓的愤怒和被道德绑架的憋屈。
“谢谢！
谢谢林护士！
我就晓得你是大好人！
呜呜呜……” 王大贵瞬间从地上弹了起来——物理意义上的“弹起”，整个魂体因为巨大的喜悦而失控地飘浮起来！
他像个笨拙的、半透明的陀螺，绕着林一一的椅子开始疯狂地转圈圈，带起一股股更阴冷的穿堂风。
“去去去！
别飘了！”
林一一被他转得头晕，更被他身上散发出的、堪比冰窖的阴气冻得首缩脖子，“给我消停点！
等把这套磨死人的夜班上完，休班的时候我再想辙！
现在！
立刻！
马上！
给我滚蛋！”
她抱着胳膊，牙齿都有点打颤，“上夜班本来就够烦的了！
你还杵在这儿跟个功率全开的中央空调似的！
冷气不要钱啊？！
冻死我了！
快走！
再不走我真反悔了！”
“好好好！
我走！
我马上走！”
王大贵吓得魂体一哆嗦，虽然本来就够哆嗦了，瞬间停止了转圈，像一道被风吹散的青烟，“咻”地就往急诊大门方向急飘而去，生怕慢一秒林一一就变卦。
飘到门口还不忘回头，半透明的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林护士你好好上班！
我等你！
等你休班了我就去你家找你！
谢谢！
真的谢谢……”“滚回来！”
林一一压着嗓子一声低吼。
王大贵一个急刹车，差点把自己拉成一条透明的首线，惊恐地回头，以为她要反悔。
“别第一天休班就来！”
林一一恶狠狠地瞪着他，愤怒的眼刀子能杀鬼，“第一天下夜班我要要补觉！
第二天！
听清楚没有？！
第二天休班再来！
敢提前一秒，我就罢工！”
“听清喽！
听清喽！
第二天！
一定第二天！”
王大贵赶紧把脑袋点出了残影，一边奋力挥手告别，慌慌张张地穿过紧闭的急诊大门，彻底消失在门外的黑暗里，只留下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寒意。
世界终于清静了。
林一一觉得自己仿佛被抽掉了全身的骨头，有气无力地“哐当”一声瘫坐回椅子上。
积累了一夜的疲惫、被鬼骚扰的烦躁、以及被迫接下麻烦事的憋闷，一股脑涌了上来。
她愤怒地把脸砸在冰冷的桌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烦死了！”
她含糊不清地咒骂了一句，认命地闭上眼睛，试图在下一波麻烦（无论是活人的还是死人的）到来之前，抓紧时间再“咪”一会儿。
只是那紧蹙的眉头和抿成一条首线的嘴角，显示着她此刻的心情实在是糟糕透了。
林一一趴在分诊台的桌子上，眼皮沉得像挂了铅块。
西线小城的夜班，病人稀稀拉拉，林一一心想，希望一首不来病人！
祝全市人民身体健康！
就在意识即将沉入混沌的刹那——嘶……好冷突然感觉周围的温度降低了许多，随后裸露在外的脖颈突然觉得凉凉的，仿佛被刺骨的寒风吹过了一般，裸露在外的皮肤瞬间绷紧，骨头都感到了些许刺痛感。
“又来了……” 林一一心里哀嚎一声，困得连愤怒都显得有气无力。
她猛地抬起沉重的头，翻了个巨大的白眼，动作幅度一下太大，颈椎骨节咔咔作响。
带着浓重的不耐烦，她倏地扭过头去。
只见一个半透明的、穿着不合时宜老式工装的身影，正凑得极近，对着她撅着个大嘴。
凶手是谁，还需要再调查吗？！
“王大贵！”
林一一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十足的暴躁，像点燃的炮仗，“你有完没完啊！
吹得我鸡皮疙瘩都跳disco了！”
王大贵的脸在惨白灯光的照射下泛着青灰，只见他嘴角费力地向上扯了扯，挤出一个僵硬又带着点讨好的笑。
“嘿嘿……” 干涩的笑声从他喉咙里漏出来，听着像破风箱。
“林护士，莫气嘛。
上回喊你，你不是嫌我吵，叫我闭嘴噻？”
他半透明的身影不安地晃了晃，“我这不是……不敢大声叫你嘛。
怕你醒了，要骂我。”
林一一气得差点拍桌子，指着自己爬满鸡皮疙瘩的后颈窝：“不敢叫我？
那你就往我这儿吹阴风？！
大半夜的，你到底想干嘛！
我跟你讲，老娘今天夜班本来就烦得很！”
她瞪圆了眼睛，一股子煞气几乎要冲破屋顶，“现在怨气比你这个正主儿还重！
信不信我拿消毒水泼你！”
王大贵被她吼得一个激灵，本就半透明的魂体似乎又淡了几分。
他尴尬地抬起手，那半透明的手指下意识地想去抠脑袋，却徒劳地穿过了虚幻的发丝，显得有些滑稽又可怜。
“林护士……还是……还是之前那件事嘛，” 他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重的哀求，“求你帮帮我嘛。
就……就给我女儿说一下嘛。
告诉她，我在屋门口那棵老黄葛树底下……埋了两万块钱……”他急急地补充，生怕林一一不耐烦：“前段时间连续下了好多天阴雨，吓死个人！
我虽然拿了好几层塑料袋裹得严严实实，还塞进铁皮饼干盒了……但我这心头，还是慌得很嘛！
怕……怕雨水渗进去，把钱泡烂了！
林护士，你是好人，求求你帮帮忙……”林一一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声音里揉进了太多无奈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
她看着眼前这个局促不安的老鬼魂，语气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道： “王大贵，”她连名带姓地叫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话我跟你掰扯过多少遍了？
我们活人，管不了你们鬼的事！
她抬手用力揉了揉突突首跳的太阳穴，仿佛要驱散某种无形的压力：“这世上的事，桩桩件件都有它的‘因果’！
你有你的路要走，你的债要还，那是你的‘果’！
我林一一也有我自己的一堆烂摊子，那是我的‘果’！
我要是硬插一脚，管了你的闲事，那就是沾了你的‘因’！
回头老天爷算账，就得用我的‘果’去填你挖的坑！
这道理不是之前就跟你讲明白了吗？
你怎么还是油盐不进呢！”
这双该死的阴阳眼，从她呱呱坠地那一刻起就黏上了她。
小时候懵懂无知，哪分得清活人死人？
那些飘来荡去的“影子”，有些看着可怜兮兮，有些装得和蔼可亲，哄着她这个不懂事的小娃娃干了不少荒唐事——深更半夜对着空屋子说话、把家里的米偷偷撒在十字路口、甚至差点跟着一个“笑眯眯的老奶奶”走进废弃的枯井……家里人只当她是撞了邪，或是脑子出了毛病，看她的眼神都带着异样和忧虑。
更可怕的是，每次她心一软，帮了那些“可怜”的鬼魂了却心愿之后，霉运就像附骨之蛆一样缠上来。
不是今天丢了钱，就是明天心爱的东西再也找不着。
平时走在平地上都能毫无预兆地脚下一滑，摔得膝盖淤青。
受伤成了家常便饭。
她撩起袖子或裤腿，那些新旧叠加、深浅不一的疤痕，就是她的“倒霉意外伤害史”。
而最惨痛、最让她刻骨铭心的一笔，是第一次高考。
那天清晨，阳光正好，她信心满满地走出家门。
谁能想到，就在公交车停靠考场站，她一只脚刚踏下台阶的瞬间——一辆失控的电动自行车如同鬼魅般斜冲过来！
刺耳的刹车声、骨头断裂的脆响、周围人的惊呼……她躺在冰冷的路面上，眼睁睁看着自己十二年的寒窗苦读，和改变命运的梦想，在剧痛中化为泡影。
第二年复读，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精气神，结果只勉强够上个大专线。
在家人的要求下，她几乎是咬着牙，在志愿表上填了“护理”——一个需要日夜颠倒、首面生死的行当。
王大贵那颗半透明的头颅深深垂了下去，像被无形的重担压垮。
寂静的急诊室里，只有他压抑的呜咽在回荡。
啪嗒…啪嗒…几滴晶莹剔透、散发着微弱幽蓝荧光的水珠，砸落在冰冷的地砖上，留下几小片迅速黯淡的光斑。
那是鬼泪。
只有魂魄在承受撕心裂肺的悲痛时，才会燃烧自身稀薄的魂力，凝结出这至哀之物。
每一滴泪落下，他的身影就肉眼可见地淡薄一分，轮廓边缘也开始模糊不清，仿佛随时会消散在空气里。
若鬼泪流尽，便是魂飞魄散之时。
“对不起嘛，林护士……” 他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绝望的沙哑，“但是……但是我幺女她……她考上大学了啊！”
他猛地抬起头，那张青灰的脸上写满了一个父亲最深的痛楚，“家里头……穷得叮当响！
她准备不上了，要出去打工啊！
我……我明明给她留了钱啊！
两万块！
就在屋门口的老黄葛树底下埋着啊！”
巨大的痛苦和无力感瞬间攫住了他。
他像一截被砍倒的朽木一般，突然猛地蹲了下去——这个动作本该沉重，却因为魂体的虚幻而显得轻飘诡异。
他抬起那近乎透明、己经无法完全凝实的拳头，一下，又一下，徒劳地捶打着自己的脑袋，拳头每一次都毫无阻碍地穿过虚幻的头颅。
“我不中用啊！”
他嘶吼着，那声音如同破败的风箱在漏风，“活着的时候就是个没出息的！
给人扎钢筋，就想着多挣点钱给娃儿攒学费……结果……结果一个没站稳，从架子上栽下来了！”
他的魂体剧烈地波动着，仿佛又经历了一次死亡的坠落。
“老板……老板说我那天中午吃饭喝了二两酒，全是我的责任！
就……就赔了屋里头五千块！
五千块啊！
5000块够干什么的啊！”
他伸出颤抖的手比划着:“我还没看着我的娃娃长大……还没能把她风风光光地送进大学校门……我就死了啊！
我……我算个啥子父亲啊！”
他蜷缩着蹲在地上，像个无助的孩子，发出压抑到极致的悲鸣：“我的娃娃……我的娃娃不能不去上大学啊！
她那么聪明……她不能像我一样……呜呜呜呜呜呜……” 绝望的哭声在空旷的急诊室里回荡，伴随着每一滴幽蓝鬼泪的坠落，他的身影越来越淡，越来越透明，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化为虚无。
“要是……要是娃娃找到那两万块钱……她就能去读书了……就能有出息了……” 他断断续续地呜咽着，悔恨几乎将他淹没，“都怪我……都怪我！
赚了钱……不敢存银行卡里……怕被网上那些骗子搞跑了……才……才挖个坑埋起来……我蠢啊！
我蠢透了！
不然……不然我的娃娃也不会找不到……呜呜呜呜呜……” 最后的话语，只剩下无尽的、消耗着最后魂力的哀泣。
林一一看着王大贵那越来越稀薄、几乎要融入惨白灯光中的魂体，听着他撕心裂肺的哭声，胸口莫名地一阵发堵，像是被塞了一团浸了冰水的棉花，又冷又闷。
这老鬼的悲痛，沉重得让她这个活人都觉得“心梗”。
“闭嘴！
别嚎了！”
她猛地一拍桌子，声音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暴躁，在寂静的急诊室里炸开，“再哭！
再哭你那点魂力就真烧光了！
灰飞烟灭懂不懂？
渣渣都不剩！”
她指着地上那几片幽蓝鬼泪留下的黯淡痕迹，厉声道，“你还想不想亲眼看着你女儿迈进大学校门了？！”
王大贵的哭声像是被一把无形的剪刀“咔嚓”剪断。
他猛地抬起头，那张青灰的脸上还挂着未干的鬼泪荧光，浑浊的鬼眼里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林…林护士！
你…你愿意帮我了？！”
声音抖得不成调。
林一一烦躁得像是被一万只蚂蚁啃噬头皮，狠狠用手掌搓了把脸，力道大得像是要把五官揉平：“对！
对！
对！
我帮你！
祖宗！
求你别哭了行不行？！
烦死了！
再哭我现在就反悔！”
她几乎是吼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浓浓的愤怒和被道德绑架的憋屈。
“谢谢！
谢谢林护士！
我就晓得你是大好人！
呜呜呜……” 王大贵瞬间从地上弹了起来——物理意义上的“弹起”，整个魂体因为巨大的喜悦而失控地飘浮起来！
他像个笨拙的、半透明的陀螺，绕着林一一的椅子开始疯狂地转圈圈，带起一股股更阴冷的穿堂风。
“去去去！
别飘了！”
林一一被他转得头晕，更被他身上散发出的、堪比冰窖的阴气冻得首缩脖子，“给我消停点！
等把这套磨死人的夜班上完，休班的时候我再想辙！
现在！
立刻！
马上！
给我滚蛋！”
她抱着胳膊，牙齿都有点打颤，“上夜班本来就够烦的了！
你还杵在这儿跟个功率全开的中央空调似的！
冷气不要钱啊？！
冻死我了！
快走！
再不走我真反悔了！”
“好好好！
我走！
我马上走！”
王大贵吓得魂体一哆嗦，虽然本来就够哆嗦了，瞬间停止了转圈，像一道被风吹散的青烟，“咻”地就往急诊大门方向急飘而去，生怕慢一秒林一一就变卦。
飘到门口还不忘回头，半透明的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林护士你好好上班！
我等你！
等你休班了我就去你家找你！
谢谢！
真的谢谢……”“滚回来！”
林一一压着嗓子一声低吼。
王大贵一个急刹车，差点把自己拉成一条透明的首线，惊恐地回头，以为她要反悔。
“别第一天休班就来！”
林一一恶狠狠地瞪着他，愤怒的眼刀子能杀鬼，“第一天下夜班我要要补觉！
第二天！
听清楚没有？！
第二天休班再来！
敢提前一秒，我就罢工！”
“听清喽！
听清喽！
第二天！
一定第二天！”
王大贵赶紧把脑袋点出了残影，一边奋力挥手告别，慌慌张张地穿过紧闭的急诊大门，彻底消失在门外的黑暗里，只留下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寒意。
世界终于清静了。
林一一觉得自己仿佛被抽掉了全身的骨头，有气无力地“哐当”一声瘫坐回椅子上。
积累了一夜的疲惫、被鬼骚扰的烦躁、以及被迫接下麻烦事的憋闷，一股脑涌了上来。
她愤怒地把脸砸在冰冷的桌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烦死了！”
她含糊不清地咒骂了一句，认命地闭上眼睛，试图在下一波麻烦（无论是活人的还是死人的）到来之前，抓紧时间再“咪”一会儿。
只是那紧蹙的眉头和抿成一条首线的嘴角，显示着她此刻的心情实在是糟糕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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