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第一天,程潇撞见沐泽在树下画画。“喂,小画家,画我打球的样子怎么样?
”他痞笑着抽走沐泽的速写本。沐泽红着脸点头,
从此程潇的每场比赛观众席都有个低头速写的少年。直到校运会上程潇夺冠,
女生们尖叫着围住他时,有人问:“那个总跟着你的小尾巴呢?
”他漫不经心瞥了眼空荡荡的座位:“谁?不熟。”当晚,沐泽烧光了所有关于程潇的画稿。
三个月后,程潇却在市美术馆看到沐泽的个人画展。满墙都是他——他投篮时绷紧的脊线,
他喝水时滚动的喉结,他睡着时落在睫毛上的光。
最后一幅未完成的画上写着日期:校运会当天。暴雨夜,程潇浑身湿透冲进画室,
颤抖着抓住沐泽沾满颜料的手:“那些画…能不能再画一次?”沐泽抽回手,
声音很轻:“程潇,我的颜料…很贵的。”九月午后的阳光,有种过分热情的粘稠,
像融化了的太妃糖,糊在青藤高中西侧那堵爬满藤蔓的老墙上。程潇熟练地单手一撑,
轻巧翻过墙头,球鞋稳稳砸在墙根松软的泥地上,溅起几点深褐色的泥星子。
他抬手随意抹了把额角渗出的汗珠,鼻尖萦绕着青草被晒暖的气息和泥土微腥的味道。
就在他准备大步离开时,余光瞥见老墙根那棵巨大的梧桐树下,有个人影。
那人背靠着粗壮的树干,盘腿坐着,微微佝偻着背,像一株安静生长在树影里的植物。
他身前支着一块画板,一块深灰色的画板,在浓密的树荫下显得格外沉默。
程潇只看得见对方白皙的后颈,一段弧度流畅、脆弱得仿佛一折就断的颈骨,
被从枝叶缝隙里漏下的细碎阳光染上点点跳跃的金斑。
几缕柔软的黑发不听话地贴在那片肌肤上。少年握着一支铅笔,手腕悬空,
极轻、极快地移动着,在纸面上留下沙沙的微响,像春蚕啃食桑叶,
几乎要被树上的蝉鸣淹没。程潇心头莫名一动,像被那细微的沙沙声勾住了脚踝。
他鬼使神差地放轻了步子,绕到侧面。画板遮住了那人的大半张脸,
只露出线条柔和的下颌和微微抿着的、没什么血色的嘴唇。画纸上,
一只落在低矮枝桠上的麻雀正迅速成型,羽毛蓬松,圆溜溜的眼睛透着点机灵劲儿,
活灵活现。程潇屏息凑近的动作,终究还是惊扰了这份专注。笔尖的沙沙声戛然而止。
那握着铅笔的细白手指猛地一蜷,随即,画板后的人抬起了头。程潇撞进了一双眼睛里。
那是种极为干净的棕色,像浸泡在清泉里的琥珀,清澈得能一眼望到底,
却又因为主人猝不及防的惊扰而漾开一层明显的慌乱和无措。睫毛很长,
此刻不安地快速眨动着,像受惊蝴蝶扑闪的翅膀。“呃…我…”沐泽的声音很轻,
带着点刚回神的茫然和紧张,像拂过草尖的风。
程潇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越过了他微红的脸颊,落在那张未完成的麻雀速写上。
画纸的右下角,一个穿着篮球背心的身影被寥寥几笔勾勒出来,虽然只是个小小的背景轮廓,
但那个跃起投篮的姿态,那肩背绷紧的线条,程潇再熟悉不过——那就是他自己,
刚刚在墙外球场上的某个瞬间。一种奇异的、混合着被窥视的愕然和被捕捉的得意感,
像小气泡一样从心底咕嘟咕嘟冒上来。程潇挑了挑眉,
嘴角习惯性地扬起一个带着点痞气的弧度。他手一伸,动作快得沐泽根本来不及反应,
那本摊开在膝头的速写本就被他抽走了。“喂,小画家,”程潇晃了晃手中那本硬壳速写本,
语气是惯有的、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掌控感,“画我打球的样子怎么样?”他故意拖长了调子,
目光灼灼地锁住沐泽瞬间涨红的脸,像是发现了什么极有意思的玩具,“专门画我。
”沐泽像是被这句话烫到了,猛地低下头,露出的耳廓红得几乎要滴血。
他盯着自己沾了点铅笔灰的指尖,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裤缝,沉默了几秒。
空气粘稠得只剩下蝉鸣。然后,程潇看到那颗毛茸茸的脑袋,
幅度极小地、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像一粒石子投入平静的湖心,那微不可察的点头,
却在程潇心里漾开了一圈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涟漪。
一丝陌生的、带着点新奇和满足的愉悦,悄然爬上他向来张扬的眉梢。
他随手把速写本抛回沐泽怀里,动作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轻佻,转身时撂下一句:“行,
说定了!下午训练场见。”沐泽手忙脚乱地接住自己的本子,抱在怀里,
像护住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他再抬起头时,只看到程潇大步流星离去的背影,肩背宽阔,
在灼热的阳光下仿佛镀着一层耀眼的金边。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最终只是将那本还残留着对方体温和淡淡汗味的速写本,更紧地贴在了胸前。从此以后,
藤高中篮球馆那硬木地板摩擦的尖锐声响、篮球撞击篮筐的闷响、少年们奔跑呼喝的喧嚣里,
便多了一抹安静的影子。沐泽总是坐在观众席最高、最角落的那个位置,
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旧画夹。他把自己缩得很小,几乎要嵌进椅背的阴影里,
膝盖上摊开厚厚的速写本。每当程潇在场上奔跑、跳跃、断球、投篮,
带着一种近乎燃烧的生命力席卷整个球场时,沐泽的目光便会紧紧追随,
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他手中的铅笔,便在那粗糙的纸面上飞快地游走、勾勒、涂抹,
发出沙沙的低语。他捕捉程潇每一次起跳时绷紧如弓弦的小腿肌肉,
汗珠从发梢甩落瞬间的晶莹,成功得分后回眸时眼底一闪而过的锐利光芒,
还有偶尔下场休息时,扯着领口灌水,
喉结滚动、汗水顺着脖颈滑落的线条……那些瞬间的光影和力量感,被凝固在雪白的纸页上,
带着铅笔灰特有的、柔软的颗粒质感。程潇有时会中场休息,径直走到那个角落。
他带着一身蒸腾的热气和汗水的气息,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
随手拿起沐泽放在旁边的矿泉水瓶,拧开盖子,仰头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瓶。
喉结急促地滚动,几滴溢出的水珠沿着下颌锋利的线条滚落,砸在沐泽摊开的画页边缘,
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画得不错啊。”程潇的声音带着剧烈运动后的微喘,
目光扫过画纸上自己跃起封盖的侧影,线条流畅,动态十足。他伸手,带着薄茧的指腹,
有些粗糙地擦过沐泽画纸上那个“自己”的脊背线条,动作自然又随意。
沐泽的心跳总会在他靠近时骤然失序,像被投入沸水里的鱼。他屏住呼吸,不敢抬头,
只盯着程潇汗湿的球鞋尖,细密的睫毛垂着,在眼下投出一小片安静的阴影。
他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对方气息的笼罩下迅速升温,只能含糊地应一声:“嗯。
”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偶尔,程潇会心血来潮,一屁股坐在他旁边的空位上,
手臂搭着椅背,身体舒展,像一头餍足的狮子。他会侧过头,带着点探究和戏谑的笑意,
看着沐泽笔下那个被不断描绘的自己,随口评价几句:“这条线可以再硬点……啧,
我头发有这么乱?”温热的呼吸若有若无地拂过沐泽敏感的耳廓。每一次,
沐泽握着铅笔的手指都会无法控制地微微发抖。那是一种隐秘的、带着点疼痛的甜蜜,
像细小的电流在四肢百骸流窜。他只能把头埋得更低,努力稳住指尖的颤动,
让铅笔的沙沙声盖过胸腔里那过于喧嚣的鼓动。程潇的存在本身,
就像一颗投入他平静心湖的巨大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无法平息,一圈圈扩大,
淹没了他所有的感官。日子像被风吹动的书页,哗啦啦地翻过。深秋的气息悄然弥漫,
空气里多了几分料峭的寒意。一年一度的校运会,成了整个青藤高中最大的盛事。
塑胶跑道上弥漫着塑胶粒子和汗水混合的独特气味,
震耳欲聋的加油声浪几乎要掀翻看台的顶棚。压轴的4x100米接力决赛,
毫无悬念地成为了全场的焦点。程潇跑最后一棒,当接力棒稳稳交到他手中时,
整个赛场的气氛瞬间被点燃到最高点。他像一支离弦的黑色利箭,肌肉贲张,
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气势,撕裂空气,将所有的对手都远远甩在身后。
冲过终点线的那一刻,巨大的电子计时牌定格在破纪录的数字上。
看台上瞬间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尖叫和欢呼,几乎要将人的耳膜震破。“程潇!程潇!程潇!
”女生们激动得满脸通红,尖叫着,潮水般涌向被裁判和队友簇拥着的冠军。
程潇被围在中心,胸口剧烈起伏,汗水浸透了火红的运动背心。
他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张扬恣意的笑容,高举着双臂,享受着这独属于胜利者的荣光。
闪光灯在他年轻英俊的脸上不断闪烁。“程潇!太帅了!”“看这边!看这边!
”“能跟你合个影吗?”“签名!签在这里!”无数的手臂伸向他,拿着手机、笔记本,
甚至校服外套。空气里弥漫着青春荷尔蒙的躁动和狂热。他被推搡着,包围着,
像被汹涌的浪潮裹挟。混乱中,一个声音带着好奇和八卦的意味,穿透嘈杂,
清晰地钻进他的耳朵:“哎,程潇,那个总跟着你的小尾巴呢?今天怎么没见着?
”问话的是同班一个大大咧咧的男生,挤在人群外围,声音拔得很高。那一瞬间,
程潇脸上的笑容似乎凝滞了零点一秒。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点被打扰的不耐烦,
目光越过层层叠叠兴奋的人头,投向观众席那个最熟悉的、最偏僻的角落。那个角落,
此刻空无一人。只有一排冰冷的、空荡荡的蓝色塑料座椅,在喧嚣鼎沸的背景里,
突兀地沉默着。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像冰冷的蛇,倏地窜过心头。
但下一秒,更汹涌的、属于胜利者的巨大满足感,和周围人群狂热的崇拜,
瞬间淹没了那点微不足道的异样。他收回目光,
嘴角重新扯起那个漫不经心、带着点无所谓的弧度,声音在鼎沸的人声中显得格外清晰,
甚至带着点刻意的疏离:“谁?”他耸了耸肩,仿佛在谈论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甲,“不熟。
”那两个字,轻飘飘的,像两片锋利的冰片,轻易地割开了狂热的空气,
又迅速被淹没在更大的声浪里。程潇很快被重新涌上的人群淹没,签名、合影、接受祝贺,
他重新成为那个光芒万丈的中心,仿佛刚才那瞬间的空白和那轻飘飘的回答,从未发生过。
而此刻,青藤高中那栋最偏僻、墙皮斑驳的老艺术楼顶层,
一间小小的、堆满画架和石膏像的画室里,
却弥漫着一种与外界喧嚣截然相反的、近乎死寂的冰冷。窗外的夕阳,
像一块被烧得通红的烙铁,正一点点沉入灰紫色的云层。仅剩的余晖,
吝啬地从高窗斜斜地投射进来,在布满灰尘和颜料污渍的地板上,
切割出几道狭长、昏黄的光带。
空气里浮动着松节油、油画颜料和灰尘混合的、陈腐而沉闷的气味。沐泽背对着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