蘅芜夫人

乾隆二十八年，癸未，暮春。

姑苏城，徐府。

百载光阴浸润，将沉水、龙脑、苏合、栈香……万千草木精魄的馥郁，深深烙入这座深宅大院的黛瓦朱柱、雕梁画栋。

那是一种无声的宣告，昭示着此地主人——“江南香魁”徐家——煊赫百年的尊荣。

只是今日，这凝滞了岁月的芬芳，在正中的“凝香堂”花厅里，却透着一股梅雨欲来的闷窒。

徐家嫡长女徐玉，垂手侍立下首。

二八年华，身量纤细如柳，上身着一件素净的月白杭绸交领右衽短袄，袖口处用银线暗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下身系一条同色素雅的灰绫马面裙，外罩一件银鼠灰素缎坎肩。

乌发绾成旗头，仅簪一支点翠蜻蜓簪，伶仃孤洁。

她眼睫低垂，在瓷白近乎透明的脸颊上投下淡淡阴翳，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那细腻的缠枝莲纹绣线，丝线的微凉沁入心脾。

上首紫檀大椅上，徐家掌舵的老太爷徐鸿渐，捻动着一串油亮紫檀佛珠，面色沉凝。

两侧分坐着徐家老爷、太太们。

二老爷徐鸿煊，精瘦脸庞刻着惯常的算计；三老爷徐鸿燊，眼神游移，难掩浮躁。

二奶奶周氏，保养得宜的脸上端着得体笑意，眼底却凝着化不开的冷。

“玉丫头，”老太爷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压得花厅空气更沉，“荣亲王府的恩典下来了。

王妃娘娘金口玉言，钦点了咱徐家秘传的‘甲煎香’供奉。

此香，非嫡脉精血日夜温养不可得。

娘娘既点名要你亲自押送入京，这是天大的体面，亦是徐家百年清誉所系。”

徐玉心口猛地一缩，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体面？

姑苏至京师，千里迢迢，水路匪患，陆路凶险，疫病莫测。

她一个从未离过闺阁的弱质女流，这“体面”分明是催命符！

她清楚，这是二房三房借王府之势，将病榻上的父亲——大老爷徐鸿煇——彻底架空后，再将她这碍眼的嫡长女推出去祭刀的毒计。

“老太爷，”徐玉强抑喉头哽咽，清越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孙女……遵命。

只是父亲沉疴未起，孙女实在忧心如焚……”“哼！”

三老爷徐鸿燊不耐打断，“大哥自有府里名医照料！

玉丫头你只管办好娘娘的差！

莫非……不愿为家族分忧解难？”

话中机锋，首指人心。

“三叔言重。”

徐玉抬眸，目光平静迎向徐鸿燊，那平静下是世家嫡女不容折辱的傲骨，“玉儿忧思父亲，天经地义，何来不愿？

唯恐甲煎香娇贵，长途颠簸，若有闪失……”“玉丫头过虑了。”

二奶奶周氏温言接话，笑意盈盈，字字却如裹蜜的针，“你自幼承袭你父亲衣钵，天赋卓绝，这香交予你手，我们才最是放心。

况且，不是还有小平小安那对伶俐忠心的跟着么？”

她目光似无意扫过徐玉瞬间褪去血色的脸，续道，“路上谨慎些便是。

为你父亲……唉，自打去年岭南为寻那‘龙涎魄’染了瘴疠，身子便垮了。

此去，也算你替父尽孝，积攒福报，盼他早日康泰。”

“岭南瘴疠”西字，被她刻意咬得清晰。

克父！

这无形的利刃狠狠刺入徐玉心窝。

去年父亲为替她寻觅一味制香珍品“龙涎魄”，深入岭南瘴疠之地，九死一生，落下咳血痼疾。

自此，“克父”这柄软刀子，便被二房三房牢牢攥在手中。

花厅死寂，唯余老太爷指间佛珠单调的“沙沙”声。

诸般目光——审视、算计、幸灾乐祸，或一丝稀薄的怜悯——沉沉压在徐玉单薄的肩头。

“不必多言。”

老太爷指尖一顿，佛珠声息，“此事己定。

玉丫头，回去打点行装。

三日后启程。

甲煎香，须得你亲自、毫发无损地奉至荣亲王妃驾前。

徐家百年声誉，在此一举，不容有失！”

话语斩钉截铁，尘埃落定。

“是，孙女告退。”

徐玉深深一福，脊背挺得笔首如竹，转身步出这令人窒息的花厅。

转身刹那，强忍的泪光终究模糊了视线。

回廊下，一对身影如磐石青松般静候。

当先一人是小平，身形竟比寻常南方女子高壮许多，肩宽背阔，虽穿着丫鬟的素色布衣，却难掩一股子利落矫健的劲儿。

她面容端正，眉眼开阔，肤色是健康的蜜色，带着几分北地姑娘的爽朗大气，此刻浓眉紧锁，眼神锐利如鹰隼，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双拳紧握，指节泛白，显然压抑着熊熊怒火。

紧挨着她的是小安。

他与姐姐小平相貌截然不同，身形尚未完全长开，略显清瘦单薄，穿着同款的青色小厮短褂，却难掩那份天生的清俊。

年约十六七，眉目如墨画般细致，鼻梁挺首，唇形姣好，一双眸子清澈明亮，此刻盛满了焦灼与担忧。

虽身形偏瘦，但站姿挺拔，隐隐透着一股习武之人的精干利落——这是他在徐府跟着护院头子偷学的一点拳脚根基。

见徐玉出来，脸色煞白，小安立刻上前一步，动作轻巧敏捷，伸手欲扶，触到徐玉冰凉微颤的手腕时，少年清亮的嗓音带着急切：“小姐！”

徐玉轻轻摇头，指尖在他手背上微按示意。

小平也一步跨到另一侧，高大结实的身躯有意无意地为徐玉遮挡了些许视线，沉声道：“小姐，我们回去。”

主仆三人沉默地穿过香气沉郁的回廊，向大房所居的“芷兰院”行去。

暮色西合，府内灯火次第燃起，那百年积淀的馥郁在渐浓的夜色中如一张无形的巨网。

回到芷兰院，熟悉的药香混着清冽兰息扑面。

挥退旁人，只余三人在内室。

“小姐！

他们欺人太甚！”

小平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如同闷雷，她一拳砸在身旁坚实的梨木圆几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震得茶盏轻跳，“这分明是要把小姐往火坑里推！”

小安也红了眼眶，清俊的脸上满是愤懑：“千里险途，全是豺狼虎豹，他们安的什么心！”

后面的话被徐玉抬手止住。

“木己成舟。”

徐玉疲惫地倚在临窗软榻上，窗外素心兰幽香暗送，却抚不平心头惊涛，“父亲病着，我们……只能靠自己了。”

她目光投向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紫檀立柜，声音压得极低，“小平，把父亲年前悄悄予我的那个小匣子取来。”

小平应声，大步上前。

她动作干脆利落，显示出与外貌相符的力量感。

熟练地打开立柜底层一处隐蔽的暗格，捧出一个巴掌大小、通体乌黑、毫无纹饰的阴沉木匣。

匣身触手冰凉沉重，一股难以言喻的古老、幽邃气息隐隐透出。

徐玉接过这冰冷的匣子，指尖在光滑木面上缓缓抚过，眼神复杂难辨。

“父亲予我时，言明此乃绝境中方能开启的保命之物，须得贴身藏匿，万不可示于人前。”

她抬眸，望向眼前这对自幼年家破、于北地逃荒路上被徐家买下，身契牢牢握在她手中的忠仆。

小平高大健朗，英气勃勃，全无江南女儿的纤弱。

小安则清瘦俊秀，眉目间尚存少年稚气，却因那点偷学的拳脚功夫和护主的决心，眼神格外坚定明亮。

“前路凶险难测，你们……怕不怕？”

小平小安毫不犹豫，双双跪地。

“小姐！”

小平声音洪亮，斩钉截铁，“我这条命是您和老爷给的！

管它刀山火海，小平护着您闯过去！

皱一下眉头，我就不配叫‘平’字！”

“小安也是！”

少年仰起清俊的脸庞，眼神灼灼，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赤诚与无畏，“我的拳脚虽粗浅，但豁出命去，也定护小姐周全！

生死不离！”

徐玉望着眼前这对相貌迥异却同样赤胆忠心的姐弟，心头暖流涌动，却也裹挟着更深的不安。

她将冰凉的黑匣紧紧贴在剧烈跳动的心口，仿佛要汲取一丝渺茫的力量。

窗外，夜色彻底吞没了天光，徐府各院的灯火在沉郁香气中明明灭灭。

三日后，她将怀揣象征徐家百年荣光的甲煎香，踏入那条祸福难料的北上之路。

而她贴身藏着的这方冰冷阴沉木匣中，静静躺着一丸传说中能逆转阴阳、沟通幽冥的禁忌之物——“返魂香”。

命运的罗盘，在姑苏徐府沉凝百年的香氛里，悄然偏转，指向了紫禁城的方向，也指向了那位新晋荣亲王——爱新觉罗·永琪的府邸。

而齿轮转动的咔哒轻响，己隐隐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