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斜斜地扎进青石板路,溅起的水花在李默鞋尖凝成细碎的冰碴。
他拖着行李箱站在古槐巷口时,第七根槐树枝正好垂到肩头,湿漉漉的叶片扫过他的耳垂,
像谁的指尖轻轻挠了一下。树皮上的纹路在暮色里蜷成狰狞的鬼脸,
他摸出爷爷临终前塞给他的铜钥匙,齿痕在掌心硌出弯月形的红印。"302 的吧?
" 卖炒货的张婆掀开油布伞,花生壳粘在磨得发亮的银镯子上,"你爷爷走那晚,
我见他窗台上的茉莉开得邪性,深更半夜发着白光,照得整栋楼跟办喜事似的。
"李默嗯了一声,视线越过张婆佝偻的肩头,望见巷尾那棵三人合抱的老槐树。
树身布满刀刻般的沟壑,枝桠扭曲着伸向铅灰色的天空,像是无数只向上乞求的手。
他记得爷爷说过,这棵槐树是太爷爷年轻时亲手栽的,算起来该有百岁了。
楼道灯泡接触不良,忽明忽暗的光线下,墙皮剥落处露出暗红色斑块,像干涸的血迹。
李默数到第三级台阶时,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像有人穿着布鞋在积水里拖沓。
回头却只看见自己行李箱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在楼梯转角处盘成圈,像条溺水的蛇。
钥匙插进锁孔的瞬间,整栋楼突然断电。黑暗里有股甜腻的香气漫过来,
像是腐烂的栀子花混着发潮的胭脂。李默摸出手机照明,屏幕光扫过客厅时,
他看见沙发上坐着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梳得一丝不苟的银发上别着支青玉簪,
正低头用桃木篦子梳头发。"你是......"老太太缓缓抬头,
李默的手机 "啪" 地掉在地上。那张脸布满核桃壳般的皱纹,左眼却圆睁着,
黑眼球像是蒙着层白翳,右眼眶则是空的,黑洞洞的窟窿里渗出黏糊糊的液体,
顺着脸颊滴在衣襟上,洇出深色的圆点。"阿明让你带的桂花糕呢?
" 她的声音像生锈的铁门轴在转动,枯瘦的手指突然抓住李默的手腕,
指甲缝里嵌着暗红色的泥。李默猛地甩开她,跌坐在地时摸到个冰凉的东西。
手机光恰好照在上面 —— 是个掉了漆的铁皮饼干盒,
盒盖上烫金的 "囍" 字被虫蛀得只剩骨架。
之际的胡话:"婉卿...... 等我...... 桂花糕......" 爷爷说过,
太奶奶闺名婉卿,是 1943 年夏天没的,走时怀里还抱着没吃完的桂花糕。
窗外的槐树突然剧烈摇晃,枝桠拍打着玻璃,发出指甲刮擦的声响。
老太太的身影在月光里渐渐透明,蓝布衫上渗出深色的水迹,
她枯瘦的手指指向墙角的红木柜:"第三层,有阿明要的东西。"话音未落,
柜子上的铜锁 "咔哒" 一声自己弹开。李默壮着胆子走过去,
看见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泛黄的信笺,最上面那封贴着枚褪色的邮票,字迹被水浸得模糊,
辨认了半天才看出 "婉卿亲启" 四个字。他刚抽出信纸,台灯突然自己亮了,
暖黄的光线下,信纸边缘浮现出淡红色的指印,像有人反复摩挲过千百遍。
"当年你太爷爷就是在这屋里被抓走的。" 张婆不知何时站在门口,炒货篮放在脚边,
花生壳从篮缝里漏出来,"日本兵进来那天,整条巷的槐树花都落了,铺在地上像淌血。
婉卿太奶奶等了他三年,最后在这屋里悬了梁,就挂在你头顶那根房梁上。"李默猛地抬头,
看见天花板上有圈深色的印痕,形状像根粗麻绳。他翻动信纸时,从里面掉出张黑白照片,
穿学生装的姑娘站在槐树下笑,梳着两条乌黑的麻花辫,左眼下方有颗小巧的痣。
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1940 年秋,于古槐巷。子夜十二点的钟声从远处的钟楼传来,
李默突然听见衣柜里有响动,像是有人在用指甲抓木板。他握紧爷爷留下的铜钥匙,
缓缓拉开柜门 —— 里面挂满了蓝布衫,每件领口都绣着缠枝莲纹样,衣角却都沾着湿泥。
最底下的那件下摆破了个洞,露出里面暗红色的衬里,像干涸的血迹凝结成的硬块。
"她又出来了?" 张婆把炒货篮往门里推了推,花生的焦香压过了那股甜腻的腐味,
"你爷爷守着这屋子六十年,每年中元节都要在槐树下摆桂花糕。
前儿个我还见他蹲在巷口烧纸,火堆里飘出半张照片,上面的姑娘笑得跟朵花似的。
"李默摸到信笺里夹着的车票,1943 年 7 月 15 日,从南京到上海。
票根边缘有牙齿咬过的痕迹,背面用红墨水写着 "等我",字迹潦草,像是写得很急。
...... 好多水...... 婉卿在水里梳头发......"窗外的雨越下越大,
槐树影在墙上扭曲成怪形。李默发现信纸里还夹着半块桂花糕,油纸包着的糕点已经发黑,
上面却有排细小的牙印。他仿佛看见七十多年前的月光下,穿蓝布衫的姑娘坐在红木柜前,
小心翼翼地咬着糕点,泪水滴在信纸上晕开墨迹,把 "等你" 两个字泡得发胀。
凌晨三点,客厅挂钟突然停了。李默听见楼梯间传来木屐踏水的声音,由远及近,
像是有人穿着湿透的鞋子在行走。他冲到门口想锁门,却发现锁孔里插着把玉簪,
正是老太太头上那支,上面还缠着几缕银白色的发丝。门缝里渗进浑浊的水,
带着河泥的腥气,他看见双浮肿发白的脚从门下探进来,脚趾甲缝里嵌着墨绿色的水草。
"阿明说过,会带我去看黄浦江的。" 太奶奶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天花板开始渗水,
水珠在灯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那年夏天,槐花开得正好,
他说打完仗就娶我......"红木柜突然剧烈晃动,里面的信笺哗啦啦飞出,
在空中连成白色的瀑布。李默看见张婆说的那株茉莉,正从地板裂缝里钻出来,
叶片上滚动着粘稠的水珠,花瓣却惨白如纸。他抓起那个铁皮饼干盒,
发现底层铺着层灰白色的骨灰,里面混着半枚生锈的弹壳。"日本兵闯进巷子里那天,
你太爷爷把她藏在柜子里。" 张婆的声音带着哭腔,炒货篮倒在地上,花生滚得满地都是,
"他自己被带走前,在槐树下埋了这个。" 她从怀里掏出个蓝布包,打开是块染血的怀表,
指针永远停在三点一刻。怀表盖内侧贴着张照片,穿军装的年轻男人搂着梳麻花辫的姑娘,
背景里的槐树郁郁葱葱。李默突然注意到,照片上的姑娘左眼下方,
有颗和太奶奶空眼眶位置重合的痣。窗外的槐树发出断裂的脆响,根须从地底翻涌上来,
缠上窗棂。太奶奶的身影在水汽里越来越清晰,她空着的眼眶里渗出清水,
顺着脸颊汇成小溪。李默把那半块桂花糕放在茶几上,看着她颤巍巍地拿起来,
碎屑从她透明的指缝里漏下去,落在地板上立刻化成黑水。"他说槐花开满整条巷的时候,
就回来接我。" 她的声音渐渐微弱,蓝布衫上的水迹越来越多,"可我等啊等,
等来的只有洪水漫过门槛,槐树叶落得像纸钱......"李默翻开最后一封信,
纸页边缘已经霉变发黑。上面只有一行字,是用鲜血写的:"婉卿,勿等,速走,水来了。
" 墨迹晕开的形状,像朵盛开的茉莉花。天边泛起鱼肚白时,雨停了。
李默在槐树下挖了三尺深,铁锹碰到硬物的瞬间,晨露从树叶上滚落,
滴在锈迹斑斑的铁盒上。里面装着副骸骨,手腕上还套着断成两截的玉镯,
旁边压着本泛黄的日记。最后一页写着:"1943 年 7 月 15 日,雨。
阿明说日军要炸堤,让我带着孩子先走。可他不知道,我已经等不到槐花再开了。
" 字迹被水浸得模糊,下面有个小小的血手印,像片凋零的花瓣。张婆送葬那天,
往李默手里塞了包炒花生:"你爷爷总说,婉卿太奶奶是被洪水卷走的,其实街坊都知道,
她是抱着刚出生的孩子,在这屋里等成了望夫石。"李默把骨灰撒在古槐巷的入口,
看着纸灰被风吹向远处。转身时,他看见个穿蓝布衫的姑娘站在槐树下,怀里抱着襁褓,
左眼下方的痣在阳光下闪着光。她朝他挥挥手,身影渐渐融进晨光里,
空气中飘来淡淡的桂花香。三个月后,李默收到封来自上海的信,是爷爷的老战友寄来的。
里面有张泛黄的报纸,头版新闻标题写着:"1943 年 7 月 16 日,
古槐巷因日军炸堤被淹,三百余百姓遇难。" 照片上,洪水漫过了槐树的半截树干,
水面上漂浮着无数白色的槐花,像场迟来的葬礼。信末附了张字条:"你爷爷当年被抓壮丁,
拼死逃回来时,整条巷已成泽国。他在槐树下守了七天七夜,只捞上来这块怀表。
"李默摸出那枚铜钥匙,齿痕依然清晰。窗外的槐树抽出新芽,嫩绿的叶片在风中轻摇,
像无数只挥动的小手。他突然明白,爷爷守着这间老屋六十年,不是为了等待谁的归来,
而是为了让那个在洪水里睁着左眼的等待,终于能在某个槐花盛开的清晨,闭上眼睛。
李默在古槐巷住满第七天的时候,发现了那面穿衣镜。它被藏在红木柜最底层,
蒙着块褪色的蓝印花布,布面上绣的缠枝莲已经被虫蛀得只剩轮廓。镜子边缘镶着黄铜花纹,
氧化的铜绿像青苔般蔓延,他掀开布的瞬间,镜面突然腾起层白雾,隐约映出个模糊的人影。
"这镜子是你太奶奶的嫁妆。" 张婆端着碗绿豆汤走进来,银镯子在门框上磕出清脆的响,
"1941 年夏天她嫁过来那天,我见她对着镜子试凤冠,
镜子里突然多出个穿军装的影子,后来才知道是你太爷爷提前回来躲在门后。
"李默用软布擦拭镜面,铜绿剥落处露出细密的划痕,纵横交错像张网。
当他的脸完全清晰地映在镜中时,突然发现自己左眼下方多了颗痣,
和照片里太奶奶的那颗一模一样。他伸手去摸,指尖碰到镜面的刹那,镜中的自己突然笑了,
嘴角咧开到不自然的弧度。"小心些,这镜子邪性得很。" 张婆把绿豆汤放在茶几上,
碗沿的瓷片缺了角,"十年前有个收旧货的想把它收走,刚搬下楼就摔断了腿,
后来再也没人敢碰。你爷爷总说,晚上起夜千万别照镜子,容易看见不该看的东西。
"当天夜里,李默被尿意憋醒。客厅的月光像层薄霜,他经过穿衣镜时下意识瞥了一眼,
镜中映出的不是他自己,而是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正举着把剪刀对着自己的右眼。
镜面突然泛起水波般的涟漪,老太太的剪刀刺进眼眶,暗红色的液体顺着镜面流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