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拖着行李箱站在"夕阳红养老院"门口。阳光有点刺眼。门卫大爷从窗口探出头，
上下打量我。"新来的？""啊，对。""身份证登记一下。"他递出来一个硬壳本子，
"年纪看着不大啊？""五十五。"我把身份证按在本子上，"提前退休。
"大爷眯着眼看身份证，又看我："宋窈？这名字少见。看着顶多四十出头。
"我心里美了一下。谁不爱听这话。"身体好着呢，就是不想干了。"我挥挥手，"想开了，
后半辈子得为自己活。"儿女都反对。儿子在电话里吼："妈！五十五退什么休？
人家都干到六十五！你养老金才多少？以后不够花别找我们！"女儿委婉点："妈，
在家待着多闷啊，再干几年嘛，跟同事说说话也好啊。"闷？
我对着电话冷笑："跟那群人精说话？累死老娘了！"我受够了。
受够了每天挤地铁像沙丁鱼罐头。受够了办公室那些虚情假意的笑和背地里的刀。
受够了领导画的大饼，齁咸，还不管饱。老娘不伺候了！提前退休手续办得飞快，
估计人事部也早看我不顺眼了。拿着那点微薄的积蓄和更微薄的退休金，
我直奔这家口碑不错的养老院。单间，朝南，带个小阳台。最重要的是——清净！行李不多，
一个箱子搞定。房间不大，十五六平，米黄色墙壁，原木色家具，一张单人床，一个小衣柜，
一张书桌，一把椅子。挺好。干净，亮堂。我把行李箱往地上一墩。"新生活！开始啦！
"我对着空气宣布。第一步，布置我的小窝。
从箱子里掏出我的宝贝们：一条用了十年、洗得发白但软乎得不得了的绒毯。
一个印着大红牡丹花的搪瓷杯。几盆绿油油的吊兰和多肉——我的老伙伴。
还有一张小小的全家福，塞在箱底。我拿出来，看了看，又塞回箱底最里面。眼不见，
心不烦。最后，隆重请出我的镇宅之宝——一个巴掌大的蓝牙小音箱。"老伙计，
以后就靠你陪我啦！"我把它放在书桌上最显眼的位置。折腾完，有点累。
我把自己摔进那张有点硬的单人床里。真安静啊。走廊里偶尔有轮椅滚过的声音，很轻。
窗外有鸟叫。没有没完没了的电话铃声。没有微信工作群的疯狂@。
没有领导突然出现在背后的咳嗽声。舒服。我闭上眼，长长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像把积攒了三十年的浊气，一股脑儿全吐了出去。晚饭在楼下食堂。自助餐，清汤寡水。
青菜炒得发黄，肉片薄得像纸，米饭有点硬。我端着盘子，找了个角落坐下。
周围大多是七八十岁的老人，动作缓慢，眼神浑浊。我这个五十五的"年轻人"混在里面，
像个异类。几个老太太一边慢吞吞地挑着菜叶子，一边用眼角余光瞟我。我埋头，努力扒饭。
味道确实不怎么样。但想想不用自己做饭刷碗，忍了。吃完回房。天还没黑透。
养老院的生活比我想象的还要……规律。或者说，无聊。才七点多，走廊已经没什么动静了。
我靠在椅子上，盯着雪白的天花板。太安静了。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以前嫌吵，
现在嫌静。人哪，真是贱骨头。不行。我得找点事干。不能就这么躺到八十岁。起来！
我打开我的宝贝小音箱，连上手机。动次打次的广场舞神曲瞬间充满小小的房间！
"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绵绵的青山脚下花正开~"节奏一起来，血液都热了！我站起来，
跟着音乐，就在这十几平的小房间里，扭！伸胳膊，踢腿，转圈！没有广场，没有队友，
只有我自己。那又怎样？跳得一身汗，痛快！一曲跳完，意犹未尽。再来一首！"我在仰望！
月亮之上！"我吼得有点忘形，一个华丽自认为的转身——"砰！
"手肘结结实实撞在了墙上挂着的那个方形塑料盒子上。挺疼。我龇牙咧嘴地揉着手肘，
抬头看那个罪魁祸首。白色的塑料盒子，嵌在墙壁里，比烟盒大点，
中间有个小小的、黑乎乎的圆孔。以前没注意。这啥玩意儿？空调控制器？不像啊。
我凑近了看。那个小黑孔……怎么看怎么像个……摄像头？我心里咯噔一下。
养老院房间里装摄像头？侵犯隐私啊！我立刻出门，直奔一楼前台。值班的是个圆脸小姑娘，
挂着工牌，姓李。"小李！"我指着楼上，"我房间墙上那个白色盒子，中间有个黑窟窿的，
是不是摄像头？"小李眨眨眼："哦，那个啊！宋阿姨您别紧张，那不是监控摄像头。
""那是什么？""那是我们院新装的'亲情互动直播盒子'，试点呢！""啥玩意儿？
""就是……"小李努力解释，"为了让家属随时随地能看到老人在房间里的情况，放心嘛！
自愿开通的！"她指着前台电脑屏幕："您看，您房间的端口还没激活呢，黑屏的！
"屏幕上确实有个小窗口，写着"302室"，里面一片漆黑。"谁自愿了？我同意了吗？
"我火气上来。"哎呀，宋阿姨，真对不住！"小李一脸歉意，
"可能是搬新设备时工人搞错了房间，把空盒子装您那儿了！端口没开，绝对没开！您放心！
就是个空壳子！""真没开？""真没开！您看这屏幕黑的！"小李指天发誓，
"明天我就找人拆了它！"看她信誓旦旦，我稍微松了口气。"赶紧拆了！
谁乐意天天被个窟窿眼盯着！""一定一定！您放心！"回到房间，
我又盯着那个白盒子看了半天。黑乎乎的圆孔，像个沉默的眼睛。心里还是有点膈应。
我找了张旧报纸，搬了椅子站上去，想用报纸把它蒙住。手刚伸过去。
"滋啦……"一声轻微的电流声。盒子侧面，一个绿豆大的小红点，毫无预兆地，亮了。
幽幽的。像黑暗里睁开的一只眼。我的心跳猛地停了一拍。亮了？不是说端口没开吗？！
我僵在椅子上，手还举着报纸，瞪着那个小红点。几秒后。"滋……"又是一声轻响。
小红点旁边，一个更小的绿色指示灯，也闪了一下。我后背的汗毛瞬间立起来了！
这玩意儿……是活的？！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椅子上下来，冲到门口，想再去找小李。
手刚摸到门把手，又停住了。万一……只是指示灯故障呢？万一我大惊小怪，
显得我多事儿呢？刚搬进来第一天。我犹豫了。算了。明天再说。今晚先用报纸挡上。
我重新站上椅子，小心翼翼地把报纸糊在那个白盒子上，仔仔细细按牢，确保一点缝隙没有。
那个小红点，在报纸后面，固执地透出一点微弱的光晕。看得我心烦意乱。眼不见为净。
我拉上窗帘，关了灯，把自己裹进被子里。睡觉！第二天一早，阳光把我叫醒。
第一件事就是看墙上。报纸还好好地糊着。那点烦人的红光被挡住了。心里稍微踏实了点。
养老院生活正式开始。上午，
跟着一群平均年龄七十多的老头老太太在活动室做"回春保健操"。动作慢得像树懒。
我做得浑身不得劲。下午，有"兴趣班"。插花？没兴趣。书法？提笔忘字。麻将？三缺一，
而且她们嫌我出牌太快。我溜达回房间。无聊。太无聊了。我得给自己找点乐子。
打开我的小音箱。放点带劲的！"姐就是女王！自信放光芒！"音乐一响，感觉就来了！
房间里地方小，施展不开。我瞄了一眼被报纸蒙得严严实实的"盒子"。端口没开，
小李说的。怕啥！跳！我对着衣柜门上的镜子，开始我的个人演唱会兼独舞秀。
"若~是~你~想~开~心~我~为~你~演~唱~"我扭胯，甩头，
手指点向镜子里的自己，挤眉弄眼。"我的爱~赤裸裸！我的爱呀~赤裸裸！"越跳越嗨，
完全放飞自我。反正没人看见！跳到兴头上，我甚至抄起我的大红牡丹搪瓷杯，当麦克风，
深情演唱："啊~给我一杯忘情水~换我一夜不流泪！"唱得声情并茂，表情夸张，
还给自己加了段即兴的"杯舞"。累得气喘吁吁，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爽！
比跟那群老头老太太做操爽一万倍！这才是生活！我抓起手机，想看看时间。屏幕解锁，
推送通知栏里塞满了消息。最上面一条：逗乐短视频您关注的直播间有更新！
快来看看吧！我关注的直播间？我啥时候关注过？手一滑，点开了。
一个熟悉的直播封面跳出来。背景，米黄色的墙壁，原木色的家具。镜头中央，
一个穿着花睡衣、头发蓬乱、拿着大红搪瓷杯、表情扭曲定格在"啊"字口型的女人。
那脸……那花睡衣……那搪瓷杯……轰！我脑子像被雷劈了！这……这不是我的房间吗？！
这不是我吗？！直播封面下面，一行刺眼的标题：夕阳红养老院302爆笑现场！
灵魂歌姬在线发疯！速来围观！直播间热度：87万！
弹幕像疯了一样滚动："哈哈哈哈卧槽！这阿姨是谁？笑死我了！""灵魂歌姬！
绝对灵魂歌姬！'赤裸裸'那段我笑yue了！""杯子舞！阿姨人才啊！
杯子当麦毫无违和感！""这精神状态领先我三十年！阿姨还缺室友吗？
""养老院这么欢乐的吗？突然想把我妈也送去！""@全体成员 快来看神仙！
302宝藏阿姨！"我浑身冰凉，手指发抖，点开那个直播间。实时画面！正是我的房间！
角度，正对着我的床和书桌！那个被我用报纸糊上的白盒子！它！在！直！播！小李！前台！
端口没开？！我眼前发黑，血直往头顶冲！我像个傻子一样，在房间里又唱又跳，
所有丢人现眼的模样，全被直播出去了？！还被87万人围观？！"啊——！！！
"一声凄厉的尖叫冲破我的喉咙。我抄起椅子就朝墙上那个白盒子砸过去！"砰！哗啦！
"塑料壳碎裂的声音。小红点闪了几下，灭了。直播画面瞬间变成一片雪花，然后黑屏。
弹幕炸了："？？？阿姨砸了？""直播事故！阿姨发现了吗？""别啊阿姨！我们爱看！
""快报警！不对，快报修！"我喘着粗气，
看着墙上那个被我砸得稀巴烂的塑料壳和耷拉出来的电线。世界，安静了。几秒钟后。
"咚咚咚！" 房门被敲得震天响。"宋阿姨！宋阿姨您开开门！您没事吧？
" 是小李焦急的声音。我木然地走过去，拉开房门。小李一脸惊慌地站在门口，
后面还跟着一个穿着工装、提着工具箱的男人。"宋阿姨！对不起对不起！" 小李快哭了，
"是后台系统故障！端口不知道怎么就自动激活了！
还……还自动关联了逗乐平台一个测试账号！我们真不知道！"她指着手机屏幕，
上面正是那个黑屏的直播间，热度已经破百万了。
"刚……刚才技术部才监测到异常流量……"我看着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完了。我的退休生活。才第二天。就他妈被全网围观了。
小李和那个维修工诚惶诚恐地给我道歉，保证彻底拆除所有设备，
清理直播回放虽然弹幕说有人录屏了，并且代表院方提出给我换到最安静的顶层房间，
免三个月费用。我摆摆手。换房间有什么用？我的脸，我的"精彩表演"，
已经在网上传开了。维修工手脚麻利地拆走了那个破盒子的残骸，墙上留下一个难看的窟窿。
小李千恩万谢地走了。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死一样的寂静。我瘫在椅子上，
感觉像被扒光了扔在市中心广场展览了一天一夜。丢人。太丢人了。我捂着脸。
手机突然疯狂震动起来。不是电话，是微信消息轰炸。我颤抖着点开。
相亲相爱一家人我家群儿子语音60秒："妈！你搞什么啊！
我同事都发给我了！你在养老院跳的什么玩意儿！丢死人了！赶紧删了！
"女儿语音50秒："妈！那视频都传到我们宝妈群了！群里都在笑！您能不能消停点！
安生养老不行吗？"前同事A私聊："宋姐？？？是你吗？？？
视频里那个……[笑哭][笑哭] 您这退休生活……挺别致啊！
"前同事B私聊："窈姐！牛！还是你放得开！[大拇指] 广场舞跳出了迪厅的感觉！
"前领导私聊："小宋啊，注意点影响。虽然退休了，也代表咱们公司形象嘛。
[微笑]"我像被烫到一样把手机扔出去。"砰！"手机砸在地板上。世界终于清静了。
我盯着地板上那个摔裂了屏幕的手机。像看着一个怪物。完了。全完了。我的清净日子，
我的低调退休，全被那个该死的盒子毁了。我成了全网的笑柄。成了儿女的耻辱。
成了前同事和领导眼里的……疯子？我宋窈，勤勤恳恳工作三十年，谨小慎微，
夹着尾巴做人。好不容易熬到退休，想过几天安生日子。结果呢？第一天直播发疯。
第二天社会性死亡。我猛地站起来。不行！不能就这么完了！我得做点什么！挽回我的形象！
证明我不是个疯子！我捡起摔裂的手机，屏幕蛛网密布，但还能用。
我点开那个该死的逗乐短视频APP。找到那个已经黑屏的直播间。热度还没散，
弹幕还在刷："阿姨呢？修好了吗？""呼叫灵魂歌姬！""阿姨别走！我们需要你的快乐！
""一人血书求阿姨复播！"我深吸一口气。手指在碎裂的屏幕上，艰难地打字，
发送了一条弹幕：302本人：刚才设备故障！明天上午九点！不见不散！
给大家看真正的退休生活！发完，我把手机一扔。心跳得像擂鼓。我在干什么？我疯了吗？
还主动约播？弹幕瞬间爆炸："！！！！活的阿姨！""阿姨回话了！明天九点！不见不散！
""阿姨要展示真正的技术了？期待！""已预约！板凳瓜子备好！""阿姨别骗我们！
明天等你！"我看着那些滚动的、带着惊叹号的文字。一股破罐子破摔的邪火，
混合着一种奇异的、陌生的亢奋，冲上我的脑门。行！你们不是爱看吗？不是笑话我吗？
老娘就让你们看看！什么叫真正的退休生活！老娘才不是疯子！第二天，上午八点五十。
我坐在书桌前。面前，架着女儿淘汰下来的旧手机，用几本书垫着，镜头正对着我。身后，
是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房间。我穿了一件素色的改良旗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化了淡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