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帝崩凤印沉承平二十七年冬,腊月十八,帝崩。狂风卷着雪粒子,
狠狠砸在重华宫描金绘彩的窗棂上,发出沉闷又急促的嘶鸣,
像为这骤然的天地失色擂着丧鼓。殿内地龙烧得极旺,金丝炭在瑞兽熏炉里无声燃着,
暖得人几乎要沁出汗来,却驱不散云曦四肢百骸透出的寒意。
她一身素缟跪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上,乌发间只簪着一朵惨白的绒花。先帝梓宫停在正殿,
那沉郁的檀香混合着某种腐朽的气息丝丝缕缕飘过来,萦绕鼻尖,挥之不去。
殿内乌压压跪满了宗室亲贵、文武重臣,一片压抑的啜泣呜咽声,像一群被扼住喉咙的困兽。
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胶着在她身上,那目光里有同情,有怜悯,但更多的,
是毫不掩饰的审视、算计,以及……冰凉的幸灾乐祸。凤印,
那方象征着母仪天下、无上尊荣的赤金盘螭纽宝玺,此刻正沉甸甸地压在她微凉的掌心。
冰冷的触感透过肌肤,直直渗入心底。这是先帝临终前,当着几位顾命老臣的面,
亲自放入她手中的。托付的不仅是印信,更是这摇摇欲坠的江山,与她腹中尚未成形的皇嗣。
殿门被一股大力猛地推开!裹挟着雪沫子的寒风像刀子般灌入,吹得殿内烛火疯狂摇曳,
明灭不定。沉重的脚步声踏碎了殿内虚伪的哀泣,一声声,如同重锤,
狠狠砸在云曦的心尖上。玄黑绣金的亲王蟒袍下摆映入眼帘,
袍角沾染着未化的冰雪与暗红的、不知是谁的血迹。云曦缓缓抬起眼睫。萧珩。新帝。
他一步步走来,靴底踏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发出冷硬的回响。殿内死寂一片,
连啜泣声都诡异地消失了。他停在云曦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
那张脸,继承了萧氏皇族最出色的骨相,俊美得近乎凌厉。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
薄唇紧抿成一条毫无温度的直线。那双曾蕴着星子般温润笑意、唤她“阿姐”的眸子,
此刻却深不见底,只余下万年不化的寒冰和……毫不掩饰的、淬了毒的恨意。他垂着眼,
目光落在她紧握着凤印的手上,唇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抹弧度,冰冷、讥诮,
带着毁灭一切的残忍。“云曦,”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殿内死寂的空气,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凿进云曦的耳膜,“你父云崇山,弑君谋逆,证据确凿,
已于宫门伏诛。头颅,此刻就悬在朱雀门上示众。”“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云曦脑中炸开!眼前瞬间一片漆黑,血色上涌,喉头腥甜!父亲……伏诛?
悬首示众?不!不可能!父亲是三朝元老,是先帝最倚重的柱国大将军!他怎会弑君?!
是陷害!一定是天大的陷害!她猛地抬头,想嘶喊,想质问,可所有的声音都堵在喉咙里,
只化作身体剧烈的颤抖,素白的孝衣下,单薄的肩胛骨嶙峋地耸起,像折翼的蝶。
萧珩俯下身,冰冷的指尖带着粗粝的触感,狠狠捏住了她的下颌!力道之大,
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迫使她不得不仰起脸,迎视他那双深渊般的眸子。
“至于你……”他凑近她,温热的呼吸拂过她惨白冰凉的脸颊,
说出的话语却比殿外的风雪更刺骨,“这身孝服,穿给谁看?这凤印,你……也配拿?
”最后一个“配”字,带着极致的轻蔑和厌恶,狠狠砸下。话音落下的瞬间,
萧珩捏着她下颌的手猛地一甩!云曦被这股大力带得重重侧倒在地,额头磕在冰冷的金砖上,
发出一声闷响,眼前金星乱冒。掌心紧握的凤印脱手飞出!“哐当——!!!
”一声刺耳欲聋、足以撕裂灵魂的金石撞击声在死寂的重华宫轰然炸响!
那方传承百年、象征着无上权柄与尊荣的赤金凤印,
被萧珩毫不留情地狠狠掼砸在坚硬无比的金砖地上!盘踞其上的金螭应声断裂,
狰狞的龙头滚落一旁,印身更是四分五裂,碎成数块大小不一的残骸,散落在冰冷的地面,
映着跳跃的烛火,折射出破碎而刺目的金光。“不——!
”云曦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哀鸣,那是她灵魂被硬生生撕裂的痛楚!
她不顾一切地扑过去,十指颤抖着,徒劳地想要拢起那些冰冷的碎金。
锋利的断口割破了她的指尖,殷红的血珠瞬间渗出,滴落在破碎的凤印上,
也滴落在冰冷刺骨的金砖上,晕开一小朵一小朵绝望的红梅。“陛下!
”几位须发皆白的顾命老臣惊骇欲绝,扑跪上前,“凤印乃国之重器!先帝遗命,
皇后腹中尚有……”“遗命?”萧珩站直身体,居高临下地扫视着匍匐在地的众人,
声音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压,瞬间斩断了所有的质疑,“先帝崩殂,
真相未明!云氏女,乃逆臣云崇山血脉!其父弑君,其女焉知不是同谋?腹中孽种,
留之何用?莫非尔等,欲养虎为患,为这江山再埋祸根?!”“孽种”二字,
如同两把烧红的钢刀,狠狠捅进云曦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她猛地抬头,
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萧珩,里面是滔天的恨意和不敢置信的绝望。那是他的孩子啊!
是他曾经在她耳畔低语,期盼着能像她一样有着柔软眼眸的孩子!萧珩却不再看她。
他冰冷的目光掠过地上失魂落魄、指尖染血的云曦,如同掠过一件肮脏的垃圾。“来人!
”殿外立刻涌入数名身着玄甲、气息冷硬的禁卫。“废后云氏,身负弑君嫌疑,
即刻褫夺封号,打入冷宫听审!”萧珩的声音毫无起伏,冷酷地宣判,“赐药——!
”最后两个字,如同丧钟敲响。一个面容刻板、眼神死寂的老太监端着一个黑漆托盘上前。
托盘上,一只青瓷小碗,盛着浓稠如墨汁的药汤,
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混合着浓烈血腥气的苦涩味道。“不!我不喝!萧珩!你不能!
这是你的孩子!是你的骨血啊!”云曦爆发出凄厉的尖叫,如同濒死的母兽,
用尽全身力气挣扎起来,想要扑向萧珩。两名身强力壮的嬷嬷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上来,
死死按住她的肩膀和手臂!巨大的力量钳制着她,将她牢牢按跪在地,动弹不得。
粗糙的手指甚至故意狠狠掐进她手臂的嫩肉里。那老太监面无表情,端着药碗蹲下身。
一只冰冷枯瘦如同鹰爪的手,毫不留情地捏住云曦的下颌,迫使她张开嘴。
另一只手端起药碗,将那浓黑腥臭的药汁,毫不迟疑地、粗暴地灌了下去!
“唔…咕噜…咳咳咳…呕——”浓稠的药汁带着令人窒息的腥苦,强行灌入喉咙,
灼烧着食道,直冲胃腑!云曦剧烈地呛咳着,挣扎着,
滚烫的药汁混合着无法吞咽的口涎从嘴角溢出,蜿蜒流下,污了素白的孝衣。
更多的药汁被强行灌入,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直冲她腹中那尚未成型的微弱生命!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她目眦欲裂,绝望的嘶喊堵在灌满药汁的喉咙里,
化作破碎的呜咽。身体深处传来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被无情地剥离、绞碎!温热的液体无法控制地自腿间汹涌而出,
瞬间浸透了素色的裙裾,在冰冷的地面上晕开一大片刺目惊心的暗红。那浓烈的血腥味,
混合着药汤的苦涩,弥漫在死寂的重华宫。殿内众人无不面色惨白,噤若寒蝉,
深深垂下头去,不敢再看那惨烈的一幕。萧珩站在那片狼藉与血腥之前,
玄黑的蟒袍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他垂着眼,
看着地上蜷缩成一团、剧烈抽搐、身下不断洇出大片血污的云曦,袖中的手,
几不可察地紧握成拳,指节捏得泛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然而,
他脸上的神情,却依旧是万年寒冰般的冷漠与疏离。“拖下去。”薄唇轻启,
吐出三个毫无温度的字眼,仿佛只是处理掉一堆碍眼的秽物。两名粗使太监立刻上前,
像拖拽破麻袋一般,粗暴地抓住云曦的手臂,将她从冰冷粘腻的血泊中拖起。
她的身体软得像没有骨头,脚尖在染血的金砖上拖出两道长长的、刺目的暗红痕迹。
素白的孝衣被血污和药汁浸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得惊人的轮廓。
意识在剧痛和冰冷的双重侵袭下迅速模糊、沉沦。被拖出重华宫大门前,
刺骨的寒风夹杂着雪粒子狠狠打在脸上,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云曦用尽最后一丝力气,
艰难地转过头。隔着殿内缭绕的檀香与血腥,隔着那一片狼藉的破碎凤印,她的目光,
穿透了空间,死死地钉在萧珩那张冰冷无情的脸上。那眼神,空洞,死寂,
却像淬了最毒的寒冰,带着毁天灭地的恨意,深深地、深深地,烙进了他的眼底。
2 冷宫血泪寒随即,黑暗彻底吞噬了她。冷宫,名曰“长门”,
实则是皇城西北角一片被遗忘的荒芜。断壁残垣,衰草连天,寒风毫无遮拦地呼啸而过,
卷起地上陈年的枯叶和尘土,发出呜呜咽咽的悲鸣,如同无数冤魂在哭泣。殿宇破败不堪,
蛛网在漏风的窗棂间肆意结网,唯一的殿门早已腐朽,歪斜地挂在门框上,吱呀作响,
仿佛随时会彻底脱落。云曦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一角。
身下只有一层薄薄的、散发着霉味的稻草。身上那件被血污浸透的素白孝衣早已被剥走,
换上了一件粗糙肮脏、看不出本色的灰布囚衣,摩擦着皮肤,带来阵阵刺痛。
小腹处的坠痛从未停止,一阵紧似一阵,如同有无数把钝刀在里面反复搅动、切割。
每一次剧痛袭来,都伴随着一股股温热的液体涌出,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染红了身下肮脏的稻草。那是她身体里尚未排尽的污血,
也是她那个未曾谋面就被亲生父亲宣判了死刑的孩子,最后的痕迹。冷,刺骨的冷。
寒意从冰冷的土炕、从四面漏风的墙壁、从腐朽的地板缝隙里,无孔不入地钻进来,
渗入她的骨髓,冻僵她的血液。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牙齿咯咯作响。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一天,也许两天。殿外呼啸的风雪声似乎小了些,又似乎只是她的错觉。
意识在剧痛和寒冷的夹缝中浮沉,浑浑噩噩。“吱呀——”那扇腐朽的殿门被推开一条缝,
一个同样穿着灰布囚衣、身形佝偻的老嬷嬷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畏畏缩缩地挪了进来。
碗里是半碗浑浊、漂浮着几片烂菜叶的冷水,还有一块比石头还硬、颜色发黑的粗面窝头。
老嬷嬷浑浊的眼睛看了炕上蜷缩成一团、气息微弱的云曦一眼,麻木地将碗放在炕沿,
便立刻像避瘟疫般退了出去,重新关上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食物的气味,
即使是如此粗劣的食物气味,也刺激着云曦早已麻木的肠胃。饥饿感如同苏醒的毒蛇,
开始噬咬她。她艰难地动了动,伸出颤抖的、冻得青紫的手,想去够那个粗陶碗。
指尖刚触碰到冰凉的碗沿,小腹深处猛地传来一阵前所未有的、撕裂般的剧痛!
那痛楚如此尖锐,如此猛烈,瞬间席卷了全身!她眼前一黑,
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破碎的痛呼,身体猛地弓起,像一只被投入滚水的虾!“呃啊——!
”身下那股温热粘腻的液体,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地奔流而出!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猛烈!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被那股强大的力量,
从她身体里硬生生地剥离、推出!“孩…孩子…” 云曦的嘴唇哆嗦着,
破碎的词语溢出齿缝,带着无尽的绝望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母性的本能呼唤。
她颤抖着,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双手死死地按在剧烈抽搐、下坠的小腹上,
徒劳地想要留住什么。然而,那股力量无可阻挡。
伴随着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和大量温热液体的涌出,
一个极其微弱的、如同初生猫崽般细弱的啼哭声,骤然在冰冷死寂的破殿中响起!
“呜…哇…呜…”那声音微弱得几乎被风声淹没,却像一道惊雷,
狠狠劈在云曦混沌的意识里!孩子!她的孩子!竟然……竟然还活着?!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灭顶的狂喜瞬间攫住了她!她不顾身下撕裂的剧痛和汹涌的血流,
猛地撑起上半身,慌乱又急切地向身下摸索去!触手,是一片冰冷粘腻的血污。在血污中,
她摸到了一个温热的、小小的、软得不可思议的小小身体!是个男孩!小得可怜,浑身青紫,
沾满了血污和粘液,像一只刚从血水里捞出来的小兽。他闭着眼,小嘴微弱地一张一合,
发出细若游丝的、断断续续的啼哭:“呜…哇…”那微弱的哭声,像一把最柔软的钩子,
瞬间钩住了云曦那颗早已被仇恨和绝望冰封的心脏!
一股巨大的、汹涌的暖流冲垮了所有的堤防,滚烫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
混合着脸上的汗水和血污,汹涌而下!“孩子…我的孩子…”她颤抖着,
小心翼翼地将那团小小的温热抱入怀中。冰冷的身体接触到母亲怀抱的瞬间,
那微弱的哭声似乎停顿了一下,小脑袋无意识地在她染血的囚衣上蹭了蹭。就在这时!
“哐当——!”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殿门被一股大力猛地踹开!腐朽的门板撞在墙上,
发出刺耳的巨响!凛冽的寒风卷着雪粒子狂涌而入!几个穿着玄甲、腰佩长刀的禁卫军,
簇拥着一个穿着深蓝太监总管服饰、面白无须的中年太监,出现在门口!
为首的总管太监眼神阴鸷,像毒蛇般扫视着殿内,
目光瞬间就锁定了土炕上抱着婴儿、一身血污的云曦!“哟?生了?
”总管太监捏着尖细的嗓子,皮笑肉不笑,眼中没有丝毫温度,
只有冰冷的审视和一丝残忍的快意,“陛下有旨!云氏逆女所诞,乃罪孽之子,不容于世!
即刻处死!”“处死”二字,如同两道惊雷,狠狠劈在云曦头顶!
刚刚燃起的一丝微弱的暖意和希望,瞬间被冻结、粉碎!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
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咙!“不——!”她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喊,
用尽全身力气将怀中那小小的一团死死护在胸口,身体蜷缩起来,
像母兽护崽般将孩子紧紧压在身下!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瞪着门口那群人,
里面是疯狂的绝望和不顾一切的保护欲,“谁敢动我的孩子!谁敢!”那总管太监冷笑一声,
眼神示意了一下。两名身材魁梧、面无表情的禁卫立刻大步上前,如同铁塔般逼近土炕!
粗糙的大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狠狠抓住了云曦瘦弱的肩膀和手臂,
用力将她从炕上拖拽起来!“放开我!你们放开!我的孩子!把孩子还给我——!
”云曦发疯般地挣扎、踢打、撕咬!指甲在禁卫冰冷的铁甲上刮擦出刺耳的声音,
留下道道血痕。她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母狼,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然而,
她的挣扎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显得如此徒劳。一个禁卫死死钳制住她,
另一个则毫不留情地将手伸向她怀里紧紧护着的婴儿!
就在那冰冷粗糙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那襁褓的一刹那——云曦眼中所有的疯狂和绝望,
骤然凝固!她低头,看向自己怀中。那刚刚还发出微弱哭声的小小婴孩,不知何时,
已经彻底安静了下来。小小的身体,在她激烈的挣扎和这彻骨的寒冷中,
悄无声息地停止了微弱的起伏。青紫的小脸上,那双眼睛,甚至都未曾睁开过。一片死寂。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停滞了。云曦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嘶喊,所有的力气,
都在这一瞬间被彻底抽空。她停止了反抗,身体软了下来,任由禁卫粗鲁地架着。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怔怔地看着自己怀中那个安静得可怕的小小身体。
那双空洞死寂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光亮,彻底熄灭了。
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望不到尽头的黑暗和冰冷。
她慢慢地抬起自己那只被冻得青紫、沾满血污的手。那只手,曾经能抚琴,能作画,
能为他整理衣冠。此刻,却颤抖着,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
覆盖在了婴儿那冰冷、青紫的小脸上。指尖,还能感受到一丝残留的、微弱的余温。
她的动作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的温柔。然后,那只手,
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收拢了五指。力道很轻。却足以隔绝那最后一丝微弱的空气。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寒风穿过破洞的呜咽。架着她的禁卫似乎也愣住了,
钳制的力道松了几分。云曦维持着那个姿势,低着头,长发散落,遮住了她所有的表情。
良久,一滴滚烫的液体,重重地砸落在婴儿冰凉青紫的小脸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痕。
她抬起头,看向门口那面色微变的总管太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荒芜的平静,
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不必劳烦了。”“我的孩子……已经死了。
”3 日春疫劫五年光阴,足以将皇城里的血迹冲刷干净,将惊天巨变碾作尘泥。
新帝萧珩坐稳了龙椅,励精图治,朝野渐稳。曾经的废后云氏,
连同那桩震动朝野的“云崇山弑君案”,都成了史书上几笔带过的禁忌,无人再敢轻易提及。
长门冷宫的断壁残垣依旧伫立在皇城最荒僻的西北角,只是更加破败,
如同一具巨大而沉默的骸骨。院中荒草长得更高更密,几乎淹没了残存的路径。唯一的变化,
是那扇腐朽的殿门被换成了沉重的铁栅门,粗大的铁链缠绕着冰冷的锁头,将内外彻底隔绝。
门内,光线昏暗。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霉味和一种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息。
云曦蜷缩在冰冷的土炕角落,身下是早已发黑发硬的稻草。
一件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灰布囚衣裹着她瘦骨嶙峋的身体,空荡荡的,
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曾经如瀑的青丝,如今枯槁灰败,毫无生气地贴在脸颊和颈侧。
她的脸,被毁了。左脸颊上,一道狰狞扭曲的疤痕从颧骨斜斜划至下颌,
如同一条丑陋的蜈蚣,盘踞在原本清丽绝伦的面容上。疤痕边缘泛着不正常的深红,
有些地方甚至微微溃烂,渗出淡黄色的脓水。右眼下方,
也有一片深色的、凹凸不平的灼伤痕迹。这伤,是当年被打入冷宫不久后,
一个奉命来“送饭”的太监,故意将滚烫的炭灰泼在她脸上留下的。此刻,她低垂着头,
枯瘦的双手搁在膝盖上。那双手,曾经被赞为“玉指纤纤”,
如今却布满了冻疮、裂口和老茧,指关节因为寒冷和常年的粗活而扭曲变形,
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青紫色。尤其右手的手腕处,一道深可见骨的旧伤疤蜿蜒盘踞,
那是当年在重华宫被禁卫拖拽时,挣扎中撞在碎裂的凤印棱角上留下的。每逢阴冷天气,
便钻心地疼。她正用这双残破不堪的手,
极其缓慢地、一下一下地搓洗着木盆里堆积如山的、散发着恶臭的衣物。
浑浊的脏水冰冷刺骨,冻得她本就毫无血色的手指更加青紫麻木。每一次用力搓揉,
腕骨处的旧伤便传来尖锐的刺痛,牵扯着半边麻木的身体。木盆旁,
放着半块比石头还硬的窝头,那是她今天的口粮。冷宫的份例本就克扣得厉害,
自从她毁了容,变得更加沉默阴郁后,送来的食物更是连猪狗都不如。“哐当!哐当!
”沉重的铁链撞击声突兀地响起,打破了死水般的寂静。云曦的动作猛地一顿,
那双死寂的、如同蒙尘琉璃般的眸子,几不可察地闪过一丝微光。她缓缓抬起头,
看向铁栅门外。一个同样穿着灰布囚衣、但还算干净整洁的小太监提着一个简陋的食盒,
站在门外,正费力地解开缠绕的铁链。他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面容稚嫩,
眼神里还带着点未褪尽的怯懦和单纯。
“云…云姑姑…”小太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飞快地打开门下方一个仅供碗碟递送的小口,将食盒塞了进来,又迅速缩回手,
仿佛里面有什么洪水猛兽。“今…今天的饭。”食盒里依旧是浑浊的冷水和硬窝头,
只是今天,似乎多了一小块黑黢黢的、不知是什么的咸菜疙瘩。云曦没有动,
也没有看那食盒。她的目光落在小太监那张犹带稚气的脸上,片刻,
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
从干裂起皮的唇间挤出几个沙哑破碎的字:“小…豆子…外面…如何?”小太监,
名叫小豆子,是这五年里,唯一一个偶尔会对她流露出一点微弱善意的活物。
大概是看她实在可怜,又或者,是少年人尚未被这深宫彻底磨灭的恻隐之心。
他会偷偷告诉她一些外面零星的消息,关于天气,关于宫墙外哪棵树开了花,甚至,
关于…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小豆子警惕地左右张望了一下,确认无人,才飞快地压低声音,
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恐:“姑姑…不好了!宫里…宫里出大事了!”云曦死水般的眼底,
依旧毫无波澜。“陛下…陛下他…染上‘七日春’了!”小豆子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七日春”!云曦搓洗衣服的手,猛地僵住!指尖的冰冷瞬间蔓延至全身!她知道这名字。
一种从南疆瘴疠之地传入的可怕瘟疫。初起如风寒,继而高热不退,咳血不止,
浑身泛起诡异的桃花状红斑。一旦染上,七日之内,药石罔效,必死无疑!且传染性极强,
一旦爆发,便是灭顶之灾!“太医院…太医院束手无策!”小豆子急得快哭出来,
“陛下昨夜就烧得不省人事了!听说…听说咳了好多血!宫里头人心惶惶,
好些人都想往外跑…可宫门都封死了!陛下身边…连个近身伺候的…都没人敢去了!
张总管正…正到处抓人呢!姑姑…您…您小心些…”小豆子说完,像受惊的兔子般,
再不敢多留一刻,手忙脚乱地锁好铁链,提着空食盒,跌跌撞撞地跑远了。铁栅门外,
只剩下呼啸而过的寒风。云曦维持着僵硬的姿势,枯槁的手指死死抠着冰冷的木盆边缘,
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浑浊的脏水倒映着她疤痕遍布、形如鬼魅的脸,
和那双深不见底、死寂一片的眼眸。七日春…萧珩…染上了?
那个亲手将她推入地狱、毁了她一切的男人…要死了?这个消息,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却未能激起她心中预想的快意。
只有一片更加深沉、更加冰冷的死寂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空茫。他死了,又如何?
她的父亲回不来,她的孩子回不来,
她这残破污秽的一生……也早已被钉死在这长门的骸骨之中。她缓缓低下头,
重新抓起盆中冰冷的衣物,用力地、麻木地搓洗起来。腕骨处的旧伤被牵扯,
尖锐的刺痛传来,她却仿佛感觉不到。死了也好。这污浊的人间,少一个孽障。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炷香,也许是一个时辰。天色愈发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
仿佛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雪。“哐啷——!!!”铁栅门外,
比之前更加粗暴、更加急促的铁链撞击声和开锁声骤然响起!
伴随着一阵沉重杂乱的脚步声和粗暴的呵斥!“快点!磨蹭什么!就是这里了!”“进去!
贱骨头!能伺候陛下,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别给脸不要脸!”铁门被猛地拉开!
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粒子狂涌而入!
几个身材高大、穿着禁卫服饰、脸上蒙着厚厚布巾的兵士,
粗暴地推搡着一个瘦弱的身影进来。那身影被推得一个趔趄,重重摔倒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
云曦抬起头。被推进来的,是一个穿着最低等粗使宫女服饰的女子,同样枯瘦,
脸上带着惊恐绝望的泪痕,浑身抖得像筛糠。“听着!”为首的禁卫头目站在门口,
嫌恶地用布巾捂着口鼻,瓮声瓮气地对着殿内吼道,
目光扫过摔倒在地的宫女和角落里的云曦,如同看着两件死物,“陛下圣体违和,
需人近身伺候汤药、擦拭身子!宫中疫病横行,人手奇缺!张总管有令,冷宫罪奴,
亦当为陛下分忧!就你们两个了!即刻收拾,随我等去紫宸殿侍疾!
”那摔倒在地的宫女闻言,如同听到了最恐怖的催命符,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不!
我不去!我会死的!放开我!求求你们放过我——”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往外跑。“找死!
”一个禁卫上前,毫不留情地一脚踹在她背上!“噗!”宫女喷出一口血沫,
整个人蜷缩在地上,痛苦地抽搐着,再也发不出声音,只剩下绝望的呜咽。禁卫头目的目光,
如同冰冷的毒蛇,转向了角落里依旧沉默地搓洗着衣物的云曦。“你!”他指着云曦,
语气不容置疑,“还有力气洗衣服?很好!起来!跟我们走!”云曦的动作,
终于彻底停了下来。她缓缓地抬起头,沾着污水的枯发黏在疤痕狰狞的脸上。
她看向门口那群凶神恶煞的禁卫,又看了看地上痛苦抽搐、满嘴是血的宫女。
那双死寂的眼底,依旧没有任何波澜。没有恐惧,没有抗拒,也没有丝毫的动容。
她慢慢地、极其艰难地,撑着冰冷的地面,试图站起身。
双腿因为长久的蜷缩和寒冷而麻木僵硬,几次都险些跌倒。她扶着冰冷的土炕边缘,
喘息了片刻,才勉强站稳。然后,在禁卫头目不耐的催促和地上宫女绝望的呜咽声中,
她拖着那条微微跛行的腿,一步一顿,极其缓慢地,
走出了这困了她五年、早已与坟墓无异的冷宫囚笼。风雪扑面而来,刮在脸上如同刀割。
她下意识地眯了眯那只被灼伤、视力模糊的右眼,
左颊那道狰狞的疤痕在寒风中显得愈发刺目。紫宸殿,帝王寝宫。殿门紧闭,
隔绝了外界的风雪,却隔绝不了殿内弥漫的、令人窒息的气息。浓烈到刺鼻的药味、血腥味,
还有一种…属于高热病人身上散发出的、甜腻中带着腐败的独特气味,混合在一起,
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厚重的明黄帷幔低垂,遮住了龙榻上的人影,
只隐约透出一个模糊的轮廓。殿内光线昏暗,只有角落几盏长明灯跳跃着微弱的光芒,
映照着空气中浮动的尘埃。
几个穿着厚重防护衣物、脸上蒙着数层布巾、只露出一双惊惶眼睛的太医,
远远地跪在龙榻数丈之外的地上,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地砖,
身体因为恐惧而无法抑制地颤抖着。他们面前的地上,
散落着打翻的药碗碎片和深褐色的药渍。“废物!一群废物!
”一个同样包裹严实、声音尖利的老太监张总管在帷幔外焦躁地踱步,
指着地上瑟瑟发抖的太医破口大骂,“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陛下养着你们这群废物有什么用!
连个热都退不下去!陛下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们…你们统统都得陪葬!
”太医们抖得更厉害了,头埋得更低,大气不敢出。“水…水…”帷幔内,
传来一阵极其微弱、沙哑破碎的呓语,断断续续,带着灼烧般的痛苦。张总管猛地停下脚步,
看向帷幔,又猛地回头,目光如同淬毒的针,
刚刚被禁卫推进殿内、跪在殿门阴影里的两个身影——那个瘫软在地、满脸泪痕惊恐的宫女,
和旁边低着头、如同一截枯木般沉默的云曦。“还愣着干什么!”张总管尖声呵斥,
指着云曦,“你!去打水!温水!快!”他又指向那个宫女,“你!去把地上收拾干净!
把新煎的药端来!”那宫女吓得浑身一哆嗦,连滚带爬地去收拾地上的狼藉。
云曦沉默地站起身。她佝偻着背,拖着那条跛腿,一步一顿,极其缓慢地走向殿角的铜盆架。
那里放着一个盛着清水的铜盆和干净的布巾。她拿起铜盆,走到更角落的炭炉旁。
炉上煨着一壶热水。她提起沉重的铜壶,滚烫的水汽蒸腾上来,
熏得她那只完好的左眼微微眯起。她小心地将热水兑入铜盆的冷水里,试了试温度。
动作机械而麻木,仿佛只是在完成一件与己无关的差事。端着温热的铜盆,云曦一步一步,
走向那张被重重帷幔笼罩的龙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浓烈的病气混杂着血腥味扑面而来,几乎令人作呕。她停在龙榻边。张总管嫌恶地退开几步,
用布巾死死捂住口鼻。云曦伸出那只布满冻疮裂口、指关节扭曲变形的手,
枯瘦的指尖带着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极其缓慢地,撩开了最外层明黄的帷幔。
龙榻上的景象,瞬间映入她死寂的眼帘。萧珩。
那个曾睥睨天下、挥手间便能定人生死的帝王,此刻却像一具被抽干了生气的躯壳,
深陷在明黄的锦被之中。原本俊美无俦的脸庞,此刻烧得一片骇人的潮红,
双颊却诡异地凹陷下去,嘴唇干裂得翻起白皮,渗出丝丝血迹。浓密的睫毛紧闭着,
在眼下投下深重的阴影,眉头痛苦地紧锁,即使在昏睡中,也承受着巨大的折磨。
他裸露在锦被外的脖颈和锁骨处,布满了大片大片妖异艳丽的桃花状红斑,
如同盛放的死亡之花。锦被随着他沉重艰难的呼吸微弱起伏,
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拉风箱般的嘶鸣,
每一次呼气都带着灼热的气息和浓重的血腥味。他烧得神志不清,薄唇无意识地开合着,
发出破碎的呓语:“…热…水…阿姐…”“阿姐…”这两个字,如同两把淬了剧毒的冰锥,
毫无预兆地、狠狠地扎进了云曦早已麻木的心脏!握着铜盆边缘的手指猛地一紧!
冰冷的铜器硌在冻疮上,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口那瞬间被撕裂的万分之一!
阿姐…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久到连她自己都要遗忘的称呼。是那个在母后宫中初见,
怯生生拉着她衣角、仰着漂亮小脸唤她“阿姐”的沉默皇子。是那个在太学被欺负,
躲在她身后,攥着她袖子寻求庇护的瘦弱少年。
是那个在御花园为她摘下一捧带着晨露的栀子,偷偷塞给她,
耳根泛红的青涩情愫……无数被刻意尘封、被仇恨冰封的碎片,
因为这声无意识的、滚烫的呓语,骤然冲破封印,带着尖锐的棱角,
狠狠刺穿了云曦坚固的心防!那些早已模糊的、带着暖意的画面,
与眼前这具被病痛折磨、濒临死亡的躯体,以及五年前重华宫那冰冷刺骨的恨意和绝望,
疯狂地交织、撕扯!她端着铜盆的手,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盆中的温水漾出,
打湿了她粗糙的囚衣下摆。“磨蹭什么!快给陛下擦身降温!
”张总管不耐烦的尖利催促在身后响起,像鞭子抽打在她背上。云曦猛地回神!
眼底翻涌的巨浪瞬间被强行压下,重新冻结成一片死寂的寒冰。她垂下眼睫,
遮住眸中所有翻腾的情绪。她将铜盆放在榻边的矮几上,浸湿了盆中的布巾,拧到半干。
然后,伸出那只布满伤痕、扭曲变形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无法控制的细微颤抖,
探向萧珩滚烫的额头。粗糙、冰冷、带着冻疮裂口的指尖,终于触碰到那片灼热的肌肤。
滚烫!那温度,如同烙铁,灼得她指尖猛地一缩!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感觉顺着指尖瞬间窜遍全身!她强压下心头的悸动,咬着牙,
用那冰冷的湿布巾,
极其笨拙地、一下一下擦拭着他滚烫的额头、脸颊、脖颈……动作僵硬而麻木,
如同在擦拭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物。也许是这突如其来的冰冷刺激,也许是感觉到了触碰,
昏睡中的萧珩眉头皱得更紧,身体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呼吸更加急促艰难。
他那只没有被锦被覆盖、同样布满红斑的手,突然无意识地抬起,在空中胡乱地抓握了一下!
然后,竟精准地、一把攥住了云曦正在为他擦拭脖颈的手腕!力道之大,
带着一种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绝望和本能!“呃!”云曦猝不及防,
手腕被那滚烫的大手死死攥住!一股巨大的力量传来,牵扯着她本就脆弱不堪的腕骨旧伤!
尖锐的剧痛瞬间席卷了她,让她痛哼出声,脸色瞬间煞白!
手中的湿布巾也脱手掉落在锦被上。“阿…阿姐…”萧珩依旧紧闭着眼,烧得糊涂,
口中呓语却更加清晰,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委屈与依赖,
“别…别走…好热…好难受…”他的手指滚烫,
死死地箍着她那布满冻疮裂口、腕骨处还盘踞着狰狞旧疤的手腕。
那滚烫的温度和巨大的力量,透过皮肤,灼烧着她,
也撕扯着她腕骨深处那从未真正愈合的伤痛。
云曦的身体因为剧痛和这突如其来的禁锢而剧烈地颤抖起来!她试图抽回手,
可萧珩的手像铁钳般纹丝不动!拉扯间,腕骨处的旧伤传来钻心刺骨的疼,
让她眼前阵阵发黑。“放开…”她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破碎的声音。萧珩却毫无所觉,
反而将她的手攥得更紧,甚至无意识地往自己滚烫的脸颊上贴去,
仿佛在汲取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凉意,
口中喃喃着:“阿姐…冷…好冷…” 他明明浑身滚烫,却喊着冷。
这荒谬的呓语和亲昵的依赖姿态,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云曦早已结痂的心上!
屈辱、愤怒、恨意,还有那该死的、被强行唤醒的、属于“阿姐”的心疼,
如同毒藤般疯狂缠绕撕扯!她猛地用力,不顾腕骨几乎要被捏碎的剧痛,
狠狠将自己的手从他滚烫的掌心抽了出来!粗糙的冻疮裂口和腕骨狰狞的旧疤,
在剧烈的摩擦下瞬间崩裂!暗红的血珠和淡黄色的脓水混合着,从裂口处渗了出来,
沾染在她肮脏的囚衣袖口,也沾染在了萧珩滚烫的手背上。云曦踉跄着后退一步,
左手死死捂住剧痛流血的右手腕。她抬起头,疤痕遍布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死死盯着龙榻上依旧在痛苦呓语的男人,声音嘶哑、冰冷,
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恨意和绝望的平静,一字一句,
清晰地砸在死寂的寝殿里:“陛下认错人了。”“罪奴云曦——”她的声音顿了顿,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从破碎的心肺里,
带着血沫子硬生生挤出来:“父兄——皆死于您手。”话音落下的瞬间,龙榻上昏睡的萧珩,
身体猛地一颤!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云曦那句冰冷刺骨的话,如同淬了剧毒的冰凌,
狠狠扎入紫宸殿死寂的空气里,也似乎穿透了萧珩高热混沌的意识。“父兄——皆死于您手。
”字字泣血,句句诛心。龙榻上,原本被高热烧得神志不清、痛苦呓语的萧珩,
身体猛地一僵!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那双曾经深邃锐利、睥睨天下的眼眸,
此刻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瞳孔深处却是一片混乱的漩涡。
烧灼的痛楚、药物的迷幻、还有这句如同惊雷般炸响在耳边的控诉,
疯狂撕扯着他摇摇欲坠的意志。
他死死地盯住榻边那个低垂着头、疤痕狰狞、一身灰败囚衣的身影。视线模糊摇晃,
那张布满丑陋疤痕的脸,
绝伦、总是带着温软笑意的脸庞疯狂重叠、撕裂、再重叠……剧烈的头痛如同重锤狠狠砸下!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野兽濒死的低吼,身体因剧痛而剧烈地痉挛起来!
布满红斑的手死死抓住身下滚烫的锦被,骨节捏得咯咯作响!“呃啊——!滚…滚开!
”他嘶哑地咆哮,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恐惧和抗拒,不知是在抗拒那噬骨的高热,
还是在抗拒眼前这个代表着无尽罪孽与痛苦的身影。“妖…妖孽!滚!别靠近朕!
”张总管吓得魂飞魄散,尖声叫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快按住陛下!别让他伤了自己!
”几个同样蒙着厚布巾、战战兢兢的小太监立刻扑上去,
七手八脚地按住萧珩因剧痛而挣扎的身体。云曦依旧低着头,
保持着那个微微佝偻、双手交叠于腹前的卑微姿态。方才被萧珩攥过的手腕,旧伤崩裂处,
暗红的血混着淡黄的脓水,正顺着她枯瘦的手指,一滴一滴,
悄无声息地砸落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上。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也听不见帝王的咆哮和周围的混乱。方才那瞬间因“阿姐”二字掀起的惊涛骇浪,
已被更深沉、更冰冷的死寂重新冰封。她只是那污秽角落里一截沉默的枯木,
等待着被这场风暴彻底碾碎。“你!”张总管惊魂未定,指着云曦,
尖利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迁怒,“都是你这晦气东西惊扰了圣驾!滚出去!滚回你的冷宫!
别再让咱家看见你!”云曦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
拖着那条跛行的腿,一步一顿,重新没入紫宸殿门外的风雪之中。背影单薄佝偻,
像一片随时会被狂风撕碎的枯叶。萧珩在药物的强力压制和宫人的死死按捺下,
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挣扎的气力,再次陷入昏沉。只是这一次,即使在无意识的深渊里,
那张疤痕遍布的脸和那句冰冷的“父兄皆死于您手”,如同最恐怖的梦魇,死死缠绕着他,
让他即使在昏睡中,眉心也痛苦地紧锁着,身体不时惊悸般抽搐一下。
4 长门孤影寂这场突如其来的“惊驾”风波,却意外地让云曦暂时摆脱了侍疾的苦役。
她重新被锁回长门冷宫那具腐朽的骸骨之中,继续她暗无天日的磋磨。
每日依旧是刺骨的冷水,沉重的劳役,发霉的窝头。只是手腕的伤,
因那日的粗暴撕扯和冰冷的污水浸泡,溃烂得更深了,脓血不止,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连带着半边身子都隐隐作痛,麻木感似乎更重了些。她对此漠然,只是更沉默,
像一具真正失去了所有感觉的行尸走肉。而紫宸殿内,
萧珩的病情在太医们拼尽全力、几乎耗尽了太医院所有珍贵药材的救治下,
竟奇迹般地出现了一丝转机。第七日,那象征着死期的桃花红斑并未蔓延至心口,
高热竟缓缓退了下去。虽然依旧虚弱得无法起身,咳血也未曾停止,但那条命,
终究是从“七日春”的鬼门关前,险之又险地抢了回来。消息传出,朝野震动!新帝未亡,
社稷得安!一时间,颂圣之声不绝于耳。曾经人心惶惶的皇宫,也仿佛注入了一丝活气。
只有长门冷宫,依旧死寂如墓。又过了月余,京城的初雪早已化尽,只余下刺骨的干冷。
萧珩的身体在无数珍贵药物的滋养下,终于能勉强下榻,在宫人的搀扶下于殿内行走片刻。
他依旧苍白消瘦,眉宇间沉淀着大病初愈的沉郁和一丝挥之不去的阴翳,
但帝王的威仪已重新凝聚。这日午后,难得的冬日暖阳透过高大的雕花窗棂,
在紫宸殿光洁的金砖地上投下斜斜的光斑。萧珩披着厚重的玄狐大氅,
靠坐在窗边的紫檀木榻上,手中无意识地捻着一串温润的玉珠。大病一场,抽干了他的力气,
也似乎抽走了某些支撑他的东西,让他时常陷入一种空茫的沉寂。
张总管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份奏报进来,躬身道:“陛下,廷尉府和兵部联名呈报,
‘七日春’瘟疫源头及京城流窜的逆党余孽,已基本肃清。逆首…原镇西将军赵莽,
率残部裹挟流民,逃窜至西北赤焰关一带,与关外戎狄勾结,意图借戎狄骑兵反扑!
赤焰关守将告急!请陛下速速定夺!”萧珩捻动玉珠的手指蓦地顿住。赵莽!
这个名字像一根毒刺,瞬间刺破了他病后沉郁的平静!赵莽,
曾是云崇山麾下最骁勇善战的副将!云崇山“伏诛”后,此人一直下落不明,
是萧珩心头一根深埋的刺!如今竟敢勾结外敌,妄图反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