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缩在子宫里叹气。别人胎教听莫扎特,我胎教听固定台词循环播放。“老公,
今天工作辛苦啦!”这是我妈周柔美女士的声音,甜美得像抹了蜜,掐着点,
每天傍晚六点零一分,门锁咔哒一响,她准时开腔。分秒不差。“为了你和宝宝,
再累也值得。”我爸黎伟强先生,声音浑厚,充满责任感。
接着是公文包放在玄关柜子上的闷响,位置固定。然后是换拖鞋的窸窣声,
走向沙发坐下的声音。接下来十分钟,是育儿杂志翻页声。
我妈必定在这时说:“宝宝今天踢我了,肯定是个活泼的小伙子。”我爸必定接:“嗯,
健健康康就好。”天天如此。台词、顺序、语气、时间点,严丝合缝,像设定好的程序。
我烦躁地蹬了一脚子宫壁。外面传来我妈惊喜的轻呼:“哎呀,宝宝动了!老公你快来摸摸!
”我爸宽厚温暖的大手隔着肚皮按上来,带着一种模式化的、恰到好处的慈爱。“宝宝乖,
爸爸在。”我在里面翻白眼。乖?乖个屁。我只是受不了这日复一日的样板戏!这家人,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我出生了。取名黎念安。我妈说,念安念安,念你一生平安顺遂。
我爸点头,目光深沉,充满父爱光辉。我躺在婴儿床里,看着天花板,心里冷笑。平安顺遂?
活在固定台词里的人生,能有什么波澜?我的怀疑很快得到验证。我妈照顾我,
精确得像钟表。几点喂奶,几点换尿布,几点抱着我在客厅走圈圈,
嘴里哼着走调但固定不变的摇篮曲。表情永远温柔,动作永远轻柔。我爸呢?早上七点出门,
傍晚六点零一分进门,风雨无阻。
进门台词、换鞋动作、公文包位置、亲吻我妈额头的角度……分毫不差。对我,
除了那句“健健康康就好”,就是周末固定一小时“亲子时间”——把我放在他腿上,
他看财经杂志,我玩他的领带。他们像两个设定完美的角色,在名为“家”的舞台上,
兢兢业业地演着温馨家庭剧。而我,是那个被硬塞进来的、拥有自我意识的观众兼配角。
我五岁生日。家里布置得很漂亮。气球,彩带,卡通蛋糕。
我妈周柔美女士穿着她最爱的粉色蕾丝围裙,笑靥如花:“我们念安五岁啦!是大姑娘了!
妈妈给你做了你最爱的草莓蛋糕!”我最讨厌草莓。我明明爱吃巧克力。说过八百遍了。
我爸黎伟强先生穿着崭新的格子衬衫——每年我生日他必穿这件。他坐在沙发上,
手里拿着包装精美的礼物盒,笑容标准:“念安,生日快乐。拆开看看,爸爸给你买的礼物。
”我面无表情地走过去。不用拆,我知道里面是什么。粉色的,带蕾丝边的,公主裙。
去年是粉色带蝴蝶结的,前年是粉色带亮片的。一模一样的大小,只是装饰略有不同。
我衣柜里塞满了这种毫无用处的粉色裙子。我接过盒子,没拆,
直接扔在铺着卡通桌布的小茶几上。“啪嗒”一声轻响。客厅里瞬间安静。
我妈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扬得更高,声音更甜:“念安,怎么了?
是不是太高兴了?快拆开看看呀,爸爸特意为你挑的!”我爸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随即舒展开,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念安,要有礼貌。拆开礼物,谢谢爸爸。
”我盯着他们。他们的眼神,像蒙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纸,看似关切,实则空洞。
测到“孩子不配合拆礼物”——启动“温柔劝说”指令——无效——启动“父亲权威”指令。
我深吸一口气。我想做个实验。“我不要裙子。”我清晰地说,声音不大,
但足够打破这虚假的温馨,“我讨厌粉色。我要变形金刚。”死寂。真正的死寂。
连空气都凝固了。我妈脸上的笑容彻底冻结,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她的嘴唇微微张开,
保持着那个上扬的弧度,但眼神一片茫然,仿佛程序无法处理这条突如其来的错误指令。
我爸拿着财经杂志的手停在半空。他看着我,眉头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
眼神不再是温和的规劝,而是……一种纯粹的困惑和卡顿。
像老旧的DVD机读取到了无法识别的光盘,发出滋滋的噪音。
时间一秒、两秒、三秒……过去。他们俩,像两个被拔掉电源的精致玩偶,定在原地,
一动不动。窗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落在蛋糕上草莓鲜艳的红,落在粉色气球上,
落在我爸崭新的格子衬衫上。一切都那么鲜亮,那么虚假。我小小的身体绷紧了,
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几乎要撞出来。不是害怕,是一种冰冷的、刺穿骨髓的确认感。
他们不是人。至少,不是我理解的那种有血有肉、有自我思想的人。
他们是……设定好的东西。就在我以为他们会永远卡死在这里时,
我妈的眼珠极其细微地转动了一下,像生锈的齿轮被强行拨动。她的嘴角肌肉抽搐着,
试图重新挂上那个完美的笑容弧度,但失败了,显得僵硬又诡异。“……念安,
”她的声音干涩,像砂纸摩擦,
才漂亮……变形金刚……是男孩子玩的……”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预设词库里艰难抠出来的,
断断续续,逻辑勉强拼凑。我爸像是被她的声音激活了。他放下杂志,动作有些迟缓,
清了清嗓子,试图找回他“沉稳可靠父亲”的声音:“嗯,你妈妈说得对。
念安是漂亮的小姑娘,小姑娘就要有小姑娘的样子。听话,把裙子换上,
爸爸妈妈给你拍漂亮的生日照。”他的语气努力维持着温和,但眼底深处那片空洞的茫然,
挥之不去。程序重启了。他们绕过了“变形金刚”这个错误选项,
强行将话题拉回了预设轨道——拆礼物、试裙子、拍照、唱生日歌、切蛋糕。
我站在客厅中央,像个闯入别人剧本的小丑。看着他们重新挂上那无懈可击的“父母”面具,
殷勤地催促我拆开那个粉色的噩梦,嘴里念叨着千篇一律的祝福语。
草莓蛋糕的甜腻气味弥漫在空气里。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那天晚上,
我把自己锁在小小的儿童浴室里,对着镜子看了很久。镜子里的小女孩,
有一双过于清醒、甚至带着点戾气的眼睛。我不属于这里。这个认知,像冰冷的蛇,
缠住了我的心脏。日子在巨大的荒谬感中滑过。我像个潜伏者,
冷眼旁观着这个“家”的运行。我学会了配合。他们想听“爸爸妈妈我爱你们”?行,我说,
语调平板得像念课文。他们想看我穿粉色公主裙?行,我穿,
反正一出门就塞进书包换成T恤牛仔裤。他们想让我“像个文静的小姑娘”?行,
我在他们面前安静如鸡,在学校和外面疯成野猴子。我成了这个完美纸片家庭里,
唯一一个有棱有角、会掉色的BUG。我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自己,
避免任何可能引发他们“卡顿”的言行。我知道,一旦那个卡顿发生,
他们程序里某种“纠错”或者“清除BUG”的指令可能会被激活。我不敢赌。但内心深处,
一个疯狂的念头像野草一样疯长:我要出去!
我要逃离这个巨大的、精致的、令人窒息的纸片盒子!我十六岁。高中。成绩?中不溜秋。
刻意保持的。太差会引起他们“担忧”模式,太优秀会触发他们“骄傲炫耀”模式,都很烦。
中等最安全,他们只会执行“例行询问成绩”和“保持努力”的指令。
我所有精力都用在攒钱和收集信息上。打零工,省早饭钱,研究地图,
琢磨着高考志愿填一个离家十万八千里的城市。我以为我的计划天衣无缝。只要再忍两年,
拿到录取通知书,就能远走高飞。直到那个周末。饭桌上。我妈周柔美女士,
优雅地用纸巾擦了擦嘴角并不存在的油渍,
脸上带着一种精心计算过的、既温柔又有点神秘的笑容。“念安啊,”她声音放轻,
带着点诱哄的味道,“妈妈跟你说个事儿。”我正埋头扒饭,
心里盘算着刚接的家教费够不够买那本厚厚的《全国高校报考指南》,闻言心里咯噔一下。
这语气,这表情,不属于她日常的台词库。有新程序加载?我爸黎伟强先生适时地放下筷子,
坐直身体,脸上是配合演出的“倾听”表情。“嗯?”我含糊应了一声,警惕心提到最高。
“隔壁单元王阿姨,你还记得吧?”我妈笑眯眯的,“她儿子,叫陈默,跟你一个高中,
比你高一级,今年高考考得可好啦!上了重点大学呢!”王阿姨?
那个走路像飘、说话永远一个调门、笑容弧度像用尺子量过的女人?她儿子?
我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影子,永远穿着整洁的校服,走路目不斜视,
像设定好路线的NPC。“哦,挺好的。”我敷衍。“是吧!”我妈一拍手,
脸上的笑容更盛,带着一种“终于说到点子上了”的兴奋,“王阿姨今天特意来找我,说啊,
她家陈默,对你印象特别好!夸你文静,懂事,一看就是好姑娘!
”我嘴里的饭粒差点喷出来。文静?懂事?陈默?他认识我是谁吗?在学校里,
我可是能跟男生在篮球场上抢球的“黎哥”!一股不祥的预感像冰水浇头。
我爸恰到好处地接话,语气带着“稳重父亲”的欣慰:“嗯,陈默那孩子,我们也见过几次,
确实稳重,有礼貌,一看就是好孩子。念安能给他留下好印象,说明我们女儿也优秀。
”我妈连连点头,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
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窃喜:“王阿姨的意思呢,是想着,两个孩子都这么好,
又知根知底的……等念安你明年高考完,要不……安排你们俩见个面?先处处看?
反正陈默学校离得也不远,周末都能回来……”轰!我脑子里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见面?
处处看?相亲?!给我?一个十六岁的高中生?!荒谬感排山倒海般袭来,几乎将我淹没。
我看着我妈那张精心保养、此刻因“撮合好事”而泛着兴奋红晕的脸,
看着她眼中那程序运行般的“为女儿好”的光芒。再看看我爸,一脸“此事甚好,
门当户对”的程式化认同。他们不是卡顿。
他们是在执行更高一级的、属于这个“纸片世界”的规则程序——到了年龄,就要配对。
像游戏里到了等级就要下副本、做任务一样自然!对象是谁不重要,
重要的是符合“设定”:邻居,知根知底,对方父母认可,对方孩子“稳重有礼貌”,
自家孩子“文静懂事”。我和陈默,不过是两个符合筛选条件的道具NPC!
巨大的愤怒和一种被彻底物化的恶心感,瞬间冲垮了我多年小心维持的伪装。“砰!
”我猛地放下筷子,力道之大,震得碗碟哐当作响。“不去!”我的声音尖锐得刺耳,
带着压抑了十六年的怒火和反叛,“谁爱去谁去!我不去!什么陈默李默王默,
跟我有什么关系!”客厅再次陷入那种诡异的死寂。但这一次,没有卡顿。
我妈脸上的兴奋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程序被严重触犯的愠怒。
她的眼神不再空洞茫然,而是像淬了毒的玻璃,直直刺向我。“黎念安!
”她连名带姓地叫我,声音拔高,失去了所有甜美的伪装,尖利得像指甲刮过黑板,
“你怎么说话的!这是为你好!王阿姨家条件多好!陈默那孩子多优秀!
多少人想攀还攀不上呢!”“为我好?”我冷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也看着同样沉下脸的我爸,“你们问过我想要什么吗?你们知道我在学校什么样吗?文静?
懂事?那是演给你们看的!我讨厌粉色!我讨厌公主裙!我讨厌你们安排的一切!
包括那个什么狗屁陈默!”“反了你了!”我爸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
他“沉稳可靠”的面具彻底碎裂,露出底下程序被激怒后的冰冷强硬,“我们生你养你,
给你吃给你穿,供你读书!你就是这么报答我们的?安排个对象怎么了?天经地义!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轮得到你挑三拣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眼泪在愤怒中飙了出来,声音却嘶哑地吼着,
“你们算什么父母?你们就是两个设定好的程序!傀儡!纸片人!你们懂什么叫感情吗?
你们懂我想要什么吗?你们什么都不懂!你们只会按照设定好的剧本演戏!”“啪——!
”一个抱枕狠狠砸在我脸上,是我妈扔的。她胸口剧烈起伏,
那张总是温柔的脸此刻扭曲得可怕,眼神像要把我生吞活剥。“白眼狼!
我们怎么养出你这么个不知好歹的东西!程序?纸片人?我看你是读书读傻了!脑子坏掉了!
”她尖声叫骂,词汇量贫乏却恶毒,“有本事你滚!滚出这个家!我看你能活几天!
”“滚就滚!”积压了十六年的怨气和恐惧,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化作了不顾一切的疯狂。
我一把推开椅子,冲向我的房间。“你敢!”我爸怒吼着要拦我。
我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爆发出惊人的力气,猛地撞开他伸过来的手。他一个踉跄,
撞在身后的酒柜上,玻璃门哗啦作响。冲进房间,反锁!门外是震天的拍打和咆哮,
是我妈歇斯底里的哭骂和我爸愤怒的吼叫。他们像两个失控的机器,疯狂地撞击着我的房门。
“开门!黎念安!你给我滚出来!”“反了天了!今天非好好教训你不可!”“白眼狼!
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生你!”恶毒的诅咒和威胁,如同冰冷的潮水,隔着门板汹涌而来。
每一句,都像淬毒的针,扎在我心上。但奇怪的是,我竟然感觉不到痛了。
只有一种冰冷的、尘埃落定的麻木。我飞快地拉开衣柜最底层,
扯出那个早已准备好的、半旧的登山包。动作快得惊人。几件换洗的T恤、牛仔裤,塞进去!
藏在床垫下的现金、几张卡,塞进去!那本翻烂了的《全国高校报考指南》,塞进去!
身份证、学生证,塞进去!门外的撞击越来越猛烈,门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木屑簌簌落下。我拉上背包拉链,背上肩。沉甸甸的,
是我十六年来所有的积蓄和全部的希望。
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狭小的、充斥着虚假温馨和此刻疯狂暴戾的房间。粉色的窗帘,
粉色的床单,
书架上那些崭新的、我从未真心喜欢过的“少女读物”……一切都像一个巨大的讽刺。
我深吸一口气,猛地转身,一把拉开了房门!门外,是我爸因暴怒而涨红扭曲的脸,
和我妈哭花了妆容、狰狞如鬼的脸。他们看到我背着包,愣了一下。
“你真敢……”我妈的尖叫只发出半截。我没有丝毫犹豫,用尽全身力气,
朝着他们两人之间的缝隙,狠狠地撞了过去!“啊!”“呃!”两声闷哼。他们猝不及防,
被我撞得东倒西歪。我没有回头。像一颗出膛的子弹,冲出那个令人窒息的客厅,
冲出那个永远飘着虚假甜腻气息的家门。身后是更加疯狂的叫骂和追赶的脚步声。“黎念安!
你给我站住!”“抓回来!打断她的腿!”“报警!抓她回来!”我充耳不闻。
楼道里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着前所未有的自由味道。我一步三个台阶地往下冲,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炸开,不是因为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