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九月的荒原,太阳一沉,寒气便像出笼的猛兽,瞬间攫住了一切。
卡车像个醉醺醺的铁疙瘩,在坑洼的搓板路上呻吟着往前拱。
引擎嘶哑的喘息声盖不住车窗外荒原渗骨的死寂。驾驶室里,
张师傅握着方向盘的指关节早已捏得发白,嘴唇哆嗦得如同秋风中最后一片枯叶。
“娘…娘咧,”他牙齿咯咯作响,声音带着哭腔,“好多狼!绿…绿眼睛!
”车灯惨白的光柱刺破浓稠的黑暗,只照亮前方一小片颠簸的土路。更深的黑暗里,
点点幽绿的光芒无声亮起,如同地狱里窥伺人间的鬼火,冰冷、贪婪,
随着卡车的挪动而同步漂移。那些光点越聚越多,像一张缀满绿宝石的死亡之网,慢慢收紧。
“怕个逑!”副驾上的柯定一嗤笑一声,声音洪亮得在这寒夜里显得有些突兀,“狼来了?
那是老天爷体恤咱一路辛苦,赶着给送火锅料来了!老子当兵这些年,野味可馋得紧呐!
”他探出半个身子,冲着车外那片浮动的幽绿吹了个尖利悠长的口哨,
带着点流氓式的挑衅:“嘿!对面的弟兄们!今儿爷们儿有军务在身,没空陪你们耍!下回,
下回开火锅宴,一准儿给你们发请柬!都散了吧!
”回应他的是几声更加凄厉、充满血腥味的狼嚎。车灯的光圈边缘,
几道迅捷如鬼魅的灰影一闪而过,旋即,几只体格健硕的狼赫然出现在道路正中央!
它们后腿微屈,前腿绷直,像几尊凝固的青铜雕塑,稳稳蹲踞在卡车必经之路上。
惨白的车灯光打在它们油亮的皮毛上,反射出金属般冷硬的光泽,
那几双狼眼在强光下眯成缝,瞳孔深处却燃烧着原始的凶戾,毫无退缩之意。“他娘的,
真当老子是病猫?”柯定一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那笑容在幽暗的光线下竟有几分狰狞。
他猛地一拍仪表盘,“老张!油门踩到底!撞过去!”“撞…撞不得啊班长!
”张师傅魂飞魄散,几乎瘫在座位上。“撞!”柯定一的吼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信我!
”卡车发出垂死般的咆哮,骤然加速,笨重的车身疯狂地颠簸起来,
朝着路中间那堵狼墙猛冲过去!后车厢瞬间响起一片变了调的惊叫,
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拦路的狼群在最后一刻终于炸了窝,哀嚎着向两旁狼狈逃窜。
然而就在卡车即将冲过封锁线的刹那,一道黑影如同出膛的炮弹,带着腥风从侧面凌空扑来!
目标精准——驾驶室敞开的、只剩下狰狞玻璃碴子的前窗!腥臭的狂风扑面!“找死!
”柯定一瞳孔骤缩,全身肌肉在电光石火间绷紧如钢索。他不退反进,腰腹发力,拧身,
右拳如同蓄满劲道的攻城锤,裹挟着破空之声,自下而上狠狠砸出!
这一拳凝聚了无数次生死边缘淬炼出的狠厉与精准。“砰!”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
拳头结结实实地砸在扑入半空那只公狼的下颚骨上。巨大的冲击力让狼头猛地向后一仰,
整个身体在半空中诡异地顿住了一瞬。下一瞬,
那具狼躯被巨大的惯性狠狠掼向驾驶室前方残留的玻璃碴子!“嗷呜——!
”凄厉到非人的惨嚎撕裂了荒原的寂静。锋利的玻璃如同断头台,深深楔入了狼的脖颈侧面,
滚烫的狼血如同拧开的水龙头,带着浓烈的铁锈腥味,猛烈地喷射出来,溅满了半个驾驶室!
滚热的血点劈头盖脸砸在柯定一和张师傅的脸上、身上,黏腻、腥甜。
那只狼四肢疯狂地抽搐抓挠着破碎的玻璃框,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刮擦声,几下之后,
便彻底瘫软不动了,只有断裂的喉管处还在汩汩地冒着血泡,
染红了扭曲的狼头和碎裂的挡风玻璃框。硕大的狼头耷拉着,随着车身的颠簸而晃动,
粘稠的血滴“啪嗒”、“啪嗒”地砸在仪表盘和柯定一的军裤上。张师傅面无人色,
胃里翻江倒海,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干呕声。他哆嗦着,
几乎不敢看那近在咫尺、死不瞑目的狼眼。“老…老张,”柯定一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狼血,
血污在他脸上涂抹出几道野性的图腾,他却浑不在意,反而咧开嘴,
露出被血衬得愈发雪白的牙齿,笑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瘆人,“瞧见没?顶级食材!
这血放得差不多了,肉才不酸不柴!今晚这顿火锅,稳了!
”他用力拍了拍挂在残破窗框上的狼尸,震得血滴又甩出来几串。
张师傅被他这“美味”的论调刺激得又是一阵干呕,脸皱得像苦瓜:“班…班长哎!祖宗!
您行行好,把这玩意儿扔下去成不?太…太膈应人了!看着它,
我…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碰肉了!”“扔?”柯定一斜睨了他一眼,慢悠悠地说,
“这么好的辟邪镇煞之物,挂着!等血彻底流干,肉才叫一个鲜嫩!懂不懂什么叫原生态?
懂不懂什么叫战利品?”他语气里满是“你这外行懂个屁”的鄙夷。“唉呀妈呀!
”张师傅懊恼地猛拍自己脑门,溅起的血点子又糊了一脸,“我这猪脑子!
怎么忘了您‘狗队’柯定一的大名!为了口吃的,阎王殿都敢闯三回的主儿!”“啧,
‘狗队’这名号是能乱叫的吗?”柯定一故作不满地咂咂嘴,
眼神却瞟着窗外逐渐稀疏的绿光,“不过嘛…‘好吃不要命’这评语,倒是有那么几分贴切。
”他摸了摸下巴,沾了一手血污,兀自嘿嘿笑了起来。
发着浓郁血腥味的破卡车终于踉踉跄跄地驶进木朗连长家那间在寒风中瑟缩的小旅馆院子时,
已是后半夜。柯定一把依旧惊魂未定的张师傅和物资丢在旅馆,
自己则扛着那具已经有些僵硬的狼尸,大步流星地走向旁边那个亮着昏黄灯光的兵站补给点。
兵站里烧着铁皮炉子,暖烘烘的,带着一股子煤烟和干燥皮革混合的味道。
一个穿着旧军棉袄、脸庞被高原紫外线灼得黑红粗糙的汉子正弯腰捅着炉火,听到门响,
直起身回头。
炉火的光映亮了他的脸——正是当年柯定一初入高原时打过交道的那个兵站班长。“柯定一?
!”班长看清来人,眼睛猛地瞪圆了,随即脸上绽开一个毫不掩饰的惊喜笑容,
像见到失散多年的亲兄弟,“好小子!当年你背着背包走进来那会儿,
老子就觉得你小子骨头里带风!现在瞧瞧,啧啧,老子这双老眼还没瞎!这精气神,
这身板儿!英雄!真是给咱边防长脸的英雄!”他大笑着迎上来,
蒲扇般的大手带着炉火的暖意,重重拍在柯定一结实的后背上,砰砰作响。
柯定一被这过于热情直白的赞誉弄得有些措手不及,脸上竟罕见地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赧然。
他肩上还扛着滴血的狼尸,血污满身,此刻倒像个被老师当众表扬后不知所措的新兵蛋子。
“班长,您这捧杀可要不得。”他放下狼尸,声音低沉了些,“英雄?英雄都怎么死的?
多半是被人捧在神坛上,下不来了,活活架死的!我?”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指了指自己,
“就是个在错误边缘反复横跳的小兵痞子,今天立功明天挨处分的货色,
当不起您这‘英雄’俩字的分量。”班长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他印象里,像柯定一这样年纪轻轻就立下大功的兵,哪个不是意气风发,眼高于顶?
眼前这人,眉宇间有风霜打磨的硬朗,眼神里沉淀着超越年龄的复杂,
唯独没有半分骄矜之气,反而有种近乎笨拙的坦诚。“嗨!扯那些虚头巴脑的干啥!
”班长很快回神,用力一挥手,仿佛要把刚才那点尴尬挥散,“加餐!必须加餐!小伟!去,
把咱们窖里那几瓶压箱底的宝贝——高原红葡萄酒,还有自己酿的青稞酒,都给我搬出来!
今天咱哥几个,不醉不归!给咱们的英雄…呸,给咱们的好兄弟接风洗尘!”“别!班长!
”柯定一连忙按住班长的手臂,那手臂硬得像铁棍,“太金贵了!留着招待上头领导!
咱兄弟几个,喝这个就行!”他变戏法似的从门外拖进来两个鼓鼓囊囊的大麻袋,
砰地一声砸在地上,露出里面小山似的牛肉和码得整整齐齐的四箱啤酒。“班长,实不相瞒,
”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眼神贼亮,“最近五行缺酒,缺得厉害!馋虫造反了!今儿个,
您老哥就发发善心,陪兄弟我…造一顿啤的?”“五行…缺酒?
”班长被这文绉绉又透着无赖劲儿的说法彻底整懵了,眨巴着眼琢磨了半天,
也没整明白五行和啤酒有啥关系。但看着柯定一那副“不喝就要命”的认真表情,
他只能把满肚子疑惑咽下去,大手一挥:“成!管他五行六行,缺酒就补!喝!敞开了喝!
”柯定一咧嘴一笑,露出白牙,动作麻利地扯开纸箱,拿起一瓶啤酒,
拇指和食指在瓶盖边缘看似随意地一捏一撬。“啵”的一声轻响,瓶盖应声飞起。
他把酒递给班长,自己又拎起一瓶,仰头便灌。冰凉的酒液带着麦芽的微苦和气泡的刺激,
顺着喉咙一路冲刷而下,发出咕咚咕咚的声响。一瓶见底,他长长哈出一口带着寒气的酒气,
豪气顿生。顺手从麻袋里扯出一大块生牛肉,也不讲究,张嘴就咬下一大片,
腮帮子有力地鼓动着,咯吱咯吱地咀嚼,血水混着肉汁沿着嘴角淌下些许。
班长看着他那满身凝固发黑的血渍,再看看他生啖牛肉的剽悍模样,胃里一阵翻腾,
强忍着不适,语气担忧:“兄弟,你真要一个人去山谷中队?骡马队这季节早没了!
翻那白头山?原始森林加上冰川雪窝子,那跟送死没两样!听哥一句劝,在兵站猫个冬,
等明年开春,哥亲自送你过去!实在不行,给支队打个报告……”“等不了,班长。
”柯定一打断他,又开了一瓶啤酒,泡沫顺着瓶口溢出来,他浑不在意地舔掉,
“现在去报到,熬过冬天,开春再翻山回来?那会儿我他妈就该退伍了!”他灌了一大口酒,
声音被酒气压得有些沉闷。“退伍?”班长下意识地追问,眉头紧紧锁起,
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退了伍你能干啥?”在他朴素的认知里,
一个把命都烙上部队印记、在战场上淬过火的兵,离开了这身军装,
离开了这片他搏杀过的土地,还能算个完整的人吗?他自己都不敢想那一天。
柯定一沉默了几秒,眼神飘向窗外无垠的黑暗,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
落在一个虚无缥缈的点上。他喉结滚动了一下,
声音低得几乎被炉火的噼啪声盖过:“退伍…当和尚去——”那叹息悠长而沉重,
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疲惫和某种难以言说的执念。
他眼前仿佛又晃过那个在记忆中永远定格的身影。班长猛地一震,像是被烙铁烫到,
豁然起身!他理解岔了,以为柯定一是因为手上沾了血,心中生了魔障,
要去青灯古佛前忏悔赎罪!一股混杂着失望和怒火的情绪直冲脑门,他举起酒瓶,
指着柯定一,激动得声音发颤:“柯定一!老子…老子刚才白夸你了!你就是个废物点心!
孬兵!为国杀敌,天经地义!国运护佑,正气长存!你要是怕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怕什么冤魂小鬼,趁早别去边防!咱们站在国境线上,就是一颗钉!一颗砸进山岩里,
砸进冻土里的钢钉!班长我是没你本事大,没你立的功多,可老子站在这儿,腰杆挺得直!
心里头,不怵!不怕!这就他娘的够格称一声兵!你倒好,想着当缩头乌龟当和尚?废物!
”“班长!”柯定一被他这劈头盖脸的痛骂吼得一愣,随即一股哭笑不得的情绪涌了上来。
他仰头,将瓶中残余的啤酒一饮而尽,重重地将空瓶顿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脸上那点残余的赧然和沉重瞬间被一种滚刀肉似的痞气取代。“您激动个啥?为它们当和尚?
它们也配?!”他嗤笑一声,带着浓烈的不屑,“来!喝酒!就冲您这番话,
冲您这颗钉子的豪气!我敬您!”他重新拎起一瓶酒,手指一弹,瓶盖飞起,
酒瓶撞向班长手中的瓶子,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炉火映着两张截然不同的脸:一张是恨铁不成钢的激愤,一张是混不吝的豁达。酒沫四溅,
冰凉的液体再次灌入喉咙,冲淡了弥漫在两人之间那点误解带来的火药味。3.天蒙蒙亮,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远处连绵的雪峰。兵站门口,班长裹紧了旧军大衣,
看着柯定一整理行装。那具狼尸被柯定一利索地剥皮拆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