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下岗潮1988年深秋,江南棉纺小镇的晨雾还没散尽,
国营红星纺织厂的高音喇叭就撕破了宁静。"请织布车间陈建国同志,
立即到厂长办公室来——"第三遍广播响起时,
陈建国手里的扳手"当啷"一声掉在油腻的水泥地上。他蹲下身去捡,
额头的汗珠砸在布满机油的机器外壳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渍。
车间里轰鸣的织布机震得人耳膜发麻,三十年来听惯了的声响,此刻却像无数根针,
扎得他心口发紧。"建国,厂长找你准没好事。"隔壁机台的老王叼着烟,眉头皱成个疙瘩,
"听说了吗?厂里要裁一批人,名单都拟好了。"陈建国没说话,只是重重吐出一口烟圈。
烟是"大生产"牌的,一毛五一盒,他抽了二十多年。烟雾缭绕中,
他看见墙上"安全生产"的红色标语已经褪色,边角卷了起来,像面打了败仗的旗帜。
厂长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压低的争执声。陈建国刚要敲门,门就开了,
副厂长张卫国撞了他个满怀,脸上还带着没消的怒气:"老陈?正好,你自己跟厂长说!
"厂长李建国坐在掉漆的皮椅上,手指敲着桌面的红头文件,
封面上"关于国营企业改制的若干意见"几个字格外刺眼。"建国啊,"他叹了口气,
递过来一杯浓茶,"厂里的情况你也知道,原材料涨价,销路又被个体户抢了去,
再不想办法,就得喝西北风了。"陈建国的指尖有些发颤,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滚烫的茶水烫得舌尖发麻。"厂长,我从十六岁进纺织厂,
三十年了......""我知道。"李厂长打断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
"这是第一批下岗名单,你看......"名单上的第一个名字,就是"陈建国"。
走出办公楼时,秋风卷着落叶打在脸上,像被人扇了耳光。陈建国沿着厂区的围墙慢慢走,
墙上"工人阶级万岁"的标语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只剩下"万岁"两个字,
透着说不出的讽刺。他想起刚进厂那年,父亲也是这样送他来的,
拍着他的肩膀说:"进了国营厂,就有了铁饭碗,这辈子都不愁了。"铁饭碗,碎了。
傍晚回到家,老旧的单元楼里飘着各家饭菜的香味。陈建国掏出钥匙开门,
女儿陈雨薇正趴在缝纫机上画图,桌上堆着裁了一半的布料,花花绿绿的,晃得人眼睛疼。
"爸,你回来啦?"雨薇抬起头,脸上还沾着点粉笔灰,"你看我设计的窗帘样式,
隔壁王阿姨说要订三套呢!"陈建国看着女儿烫成波浪的头发,
还有紧身牛仔裤包裹的细长双腿,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一天到晚不务正业!
"他把包往桌上一摔,搪瓷缸里的茉莉花茶溅出来,打湿了雨薇的设计稿,
"正经姑娘谁穿成你这样?赶紧把工作找了,
厂里的子弟学校还缺个图书管理员......""我不稀罕!"雨薇猛地站起来,
缝纫机上的布料滑落在地,"爸,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谁还想待在国营单位混日子?
我要开服装厂,就用咱们厂闲置的那些旧机器!""胡闹!"陈建国的声音陡然拔高,
指着墙上挂着的《人民日报》,头版标题"坚持公有制为主体"的黑体字格外醒目,
"那是国家的机器!你想搞资本主义?"父女俩的争吵声引来了邻居,门被敲响时,
陈建国还在气头上,拉开门就吼:"看什么看?我家的事不用你们管!
"门口站着的是住在对门的警察陈建军,他是陈建国的三弟,穿着一身警服,
表情严肃:"哥,我有事找你。"兄弟俩进了里屋,雨薇气呼呼地捡起地上的布料,
刚要回自己房间,就听见院门外传来摩托车的轰鸣声。她扒着门缝一看,
眼睛瞬间亮了——林建军骑着辆半旧的本田摩托,车后座捆着两大箱东西,用塑料布盖着,
边角露出"精工表"的包装盒。他戴着副蛤蟆镜,嘴角叼着烟,看见雨薇时,突然摘下墨镜,
冲她吹了声响亮的口哨。车筐里的录音机正放着邓丽君的《甜蜜蜜》,甜腻的歌声飘进楼道,
和家家户户飘出的饭菜香混在一起,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那是谁?
"陈建国不知何时站在了雨薇身后,脸色铁青。雨薇的心跳漏了一拍,
慌忙关上房门:"不认识,好像是......做小生意的。"里屋的陈建军听到动静,
走出来皱着眉说:"哥,你得管管雨薇。那个林建军不是好东西,
去年因为走私电子表被我抓过,放出来没几天,又开始不安分了。
"陈建国的拳头攥得咯吱响,他看着女儿紧闭的房门,突然觉得一阵无力。
这个他从小疼到大的姑娘,好像一夜之间就变得陌生了。窗外的月光透过老式木窗照进来,
落在积了灰的缝纫机上。陈建国想起雨薇小时候,总喜欢坐在他腿上,
看他摆弄厂里淘汰的旧零件。那时候她还说,长大了要像爸爸一样,当纺织厂的技术能手。
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呢?2 走私风云纺织厂的下岗名单贴出来那天,飘了点小雨。
红榜前围满了人,哭的笑的骂的,像个乱糟糟的菜市场。陈建国没去看,
他蹲在车间的角落里,慢慢收拾自己的工具箱。三十年的工具,扳手、螺丝刀、老虎钳,
每一件都用得发亮,带着他手心的温度。"建国,别往心里去。"老王拍着他的肩膀,
眼圈泛红,"我托人打听了,个体户林建军正想找个懂机器的师傅,
要不......""我不去!"陈建国猛地站起来,声音带着火气,"我陈建国就算饿死,
也不跟那些投机倒把的混在一起!"他背着工具箱走出纺织厂大门时,
门卫老张头递过来一个布包:"陈师傅,这是雨薇姑娘让我交给你的。"打开一看,
是件崭新的蓝色工装,袖口绣着朵小小的棉花。陈建国的鼻子突然一酸,
这是雨薇小时候最喜欢的图案,说长大了要设计棉花图案的花布。回到家,雨薇不在。
桌上留着张纸条,字迹龙飞凤舞:"爸,我去广州进货了,等我回来给你惊喜。
"陈建国捏着纸条,手指抖得厉害。广州?一个姑娘家独自跑那么远,
还是去进货——说白了就是去倒腾那些来路不明的东西。他越想越气,抓起雨衣就往外冲,
刚到楼下就撞见了三弟陈建军。"哥,你去哪?"陈建军拦住他,脸色凝重,"我正要找你,
林建军失踪了。""他失踪关我什么事?"陈建国没好气地说。"昨晚我们突袭了他的仓库,
人跑了,但是......"陈建军从包里掏出个笔记本,翻开其中一页,
"这是在他仓库里找到的,你自己看。"笔记本上记着密密麻麻的账目,
其中一页画着个简易的地图,标注着"纺织厂仓库"、"凌晨三点"的字样。
最让陈建国心惊的是,旁边还画着个小小的棉花图案,和雨薇绣在工装上的一模一样。
"这是什么意思?"陈建国的声音发紧。"我们怀疑,林建军想偷纺织厂的机器零件去卖。
"陈建军合上笔记本,"哥,雨薇跟他走得近,你......""不可能!
"陈建国打断他,"我女儿绝不会干这种事!"话虽如此,他的心却沉了下去。
雨薇突然跑去广州,林建军突然失踪,这一切难道只是巧合?深夜的纺织厂仓库,
透着股潮湿的霉味。陈建国躲在堆成山的棉纱后面,手里紧紧攥着根铁棍。三弟说得对,
他了解林建军,那小子从小就胆大包天,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凌晨三点,
仓库的铁门被悄悄推开。几道手电筒的光柱扫进来,伴随着压低的说话声。陈建国屏住呼吸,
看见林建军带着三个男人走进来,手里都拿着撬棍。"动作快点,
陈警官的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到。"林建军的声音带着不耐烦,
"把那几台进口织布机的零件拆下来,广州那边等着要。"陈建国的血瞬间冲上头顶。
那些进口织布机是厂里的宝贝,当年花了大价钱才买回来的,这小子竟然想偷!
他刚要冲出去,就听见外面传来摩托车的声音,接着是雨薇的喊声:"建军,快走!
警察来了!"林建军等人一愣,陈建国趁机从棉纱堆后冲出来,
举起铁棍就朝林建军砸去:"小兔崽子!我让你偷!"林建军反应快,侧身躲开,
铁棍砸在旁边的机器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陈叔?你怎么在这?"他显然也很惊讶。
"爸?"雨薇冲进仓库,看到眼前的情景,脸色瞬间煞白,
"你怎么......"就在这时,仓库的大灯突然亮起,
陈建军带着警察冲了进来:"都不许动!"林建军等人见状不妙,推开警察就往外跑。
混乱中,雨薇被推搡在地,林建军回头想拉她,却被陈建国死死抱住:"你不许带她走!
""陈叔!"林建军急得满头大汗,"这是个误会,
我不是来偷机器的......"他的话没说完,就被赶来的警察按在了地上。
手铐铐上的瞬间,他看着倒在地上的雨薇,突然大喊:"那些电子表是我自己走私的,
跟她没关系!"雨薇趴在地上,看着林建军被警察押走,眼泪突然掉了下来。她爬起来想追,
却被陈建国抓住胳膊:"你给我站住!你看看你跟些什么人混在一起!""爸!你不懂!
"雨薇甩开他的手,声音带着哭腔,"建军是想帮我!那些机器零件是我让他拆的,
我想修修厂里的旧机器,开个小作坊......"陈建国愣住了。他看着女儿哭红的眼睛,
突然想起早上看到的那件工装,袖口的棉花图案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审讯室里,
陈建军盯着铁窗后的林建军。这小子穿着件印着"香港"字样的T恤,头发乱糟糟的,
嘴角还带着伤,是刚才抓捕时挣扎弄的。"说吧,为什么要偷纺织厂的机器零件?
"陈建军推过去一杯水。林建军没喝,只是看着他,突然笑了:"陈警官,
你知道你哥为什么下岗吗?"陈建军的眉头皱了起来。"因为你们纺织厂的布又贵又差,
早就没人要了。"林建军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沉,"我爸妈以前也是纺织厂的,
十年前就下岗了,我妈病死的时候,连副好点的棺材都买不起。"陈建军的手猛地攥紧了。
他想起小时候,林建军的妈妈总给他塞糖吃,说他是老陈家最有出息的孩子。
"我不是要偷零件卖钱。"林建军低下头,声音有些沙哑,"雨薇想自己开个小服装厂,
但是没钱买新机器,我想帮她把厂里的旧机器修好......""那走私电子表呢?
""那是为了攒钱给她买布料。"林建军抬起头,眼睛亮得惊人,"陈警官,我知道错了,
但是求你别为难雨薇,她是个好姑娘。"陈建军看着他,突然想起二十年前,
自己刚当警察那会儿,抓过一个偷自行车的少年,也是这么倔强地护着一个女孩。那个少年,
好像就是林建军。走出看守所时,天已经亮了。陈建军站在晨光里,看着远处纺织厂的烟囱,
突然觉得无比迷茫。他一直以为自己抓的是坏人,可现在才发现,有时候所谓的"坏人",
不过是想在这个变革的时代里,好好活下去而已。
3 录像厅风波林建军被拘留的消息像长了翅膀,很快传遍了整个小镇。
雨薇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陈建国急得团团转,想去求情,又拉不下脸。
他知道三弟的脾气,认死理,认定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哥,吃点东西吧。
"二弟陈建党提着个保温桶过来,里面是刚炖好的鸡汤,"我托人问了,建军那事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