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夫君是名动天下的制香师。他娶我那天,捧着亡妻的牌位拜堂。
世人皆知他爱惨了苏家嫡女,却不知她的香方皆出自我手。直到他闻到我身上独有的冷香。
“红萼,原来你身上也有她的味道。”后来他剖开我的身体,用血肉制香。
我笑着看他疯魔:“夫君可知,姐姐临死前最后一味香,叫‘诛心’?”永嘉六年的冬天,
来得格外酷烈。朔风卷着细雪,刀子似的刮过窗棂,在薄薄的明瓦上凝成一层惨白的霜。
庭院里那株老梅,虬枝铁干上缀着零星几点暗红的花苞,在无边的寒夜里瑟瑟发抖,
像是凝固了的血珠。谢昭的书斋“听雪轩”里,却暖得有些异样。
兽口铜炉里埋着上好的银霜炭,幽幽地散着热力,
上层层叠叠的沉香、檀香、龙脑、麝香……千百种香材的气息在这密闭的空间里沉浮、交融,
织成一张看不见的、令人窒息的网。琉璃灯盏的光晕,柔和地铺在紫檀大案上。案中央,
只供着一只天青釉的冰裂纹三足小香炉,炉腹不过婴儿拳头大小,
此刻正氤氲出一缕极细、极淡的青烟,笔直地向上攀升尺许,才在凝滞的空气里,缓缓散开,
消弭于无形。谢昭就坐在案后,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被时光和风雪打磨过的玉雕。
他穿着月白的家常锦袍,袖口绣着疏落的墨竹纹样,更衬得他面容清癯,眼窝深陷,
下颌的线条绷得死紧。那双曾经执笔能绘万里江山、抚琴可引百鸟来朝的修长手指,
此刻正微微颤抖着,以一种近乎朝圣的虔诚,轻轻拂过那只冰凉光滑的香炉炉壁。
他的目光死死锁住那缕升腾的烟,专注得仿佛要将自己的魂魄都熔铸进去。
空气里弥漫开一种奇异的冷香。初闻时,是深冬寒梅初绽时那一缕清绝的蕊心之息,
带着雪粒的凛冽;再细品,幽深处却又悄然渗出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甜暖,
如同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春泉,无声无息地浸润着感官。这香气太独特,太熟悉,
是刻入他骨髓深处的印记。“雪棠……”一声破碎的叹息,终于从他紧抿的唇间溢出,
轻得像雪落,却带着千钧的重压,沉沉砸在死寂的暖阁里。这个名字,
是他心头永不结痂的伤疤,是他在这三年漫长得没有尽头的黑夜里,唯一的光,
也是唯一的毒。雕花门扉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冷风乘机钻入,卷动了室内的暖流和香气。
一个纤细的身影悄然而入,脚步轻得如同狸猫踏过积雪。是苏红萼。
她穿着胭脂红缕金百蝶穿花的袄裙,外罩一件雪白的狐裘,乌发松松挽起,
斜插一支点翠嵌珠的步摇,行动间珠光微晃。她手里捧着一只小巧的暖手铜炉,
炉口飘出淡淡的沉水香气息。“夫君,”她的声音温软,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夜深了,
寒气重。妾身熬了盏燕窝,加了少许新得的奇楠屑,最是暖身安神。”她走近,
将暖炉轻轻放在案几一角,目光掠过那只吐着冷烟的天青釉小炉时,极快地闪烁了一下,
随即垂下眼帘,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柔顺的阴影。谢昭的目光终于从那缕冷烟上撕开,
缓缓转向她。那眼神起初是空洞的,仿佛穿透了她的身体,
望向某个遥远的、只有他能看见的幻影。渐渐地,焦距才收拢,落在她脸上。他伸出手,
并非去接那燕窝,而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苏红萼猝不及防,
手一抖,暖炉几乎脱手,炉中的沉水香气被这剧烈的动作搅动,骤然浓郁了几分。“别动。
”谢昭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梦呓般的执拗。他用力将她拉近,俯下身,
高挺的鼻梁几乎要贴上她的颈侧。一股混合着脂粉、沉水暖香,
以及女子体温的气息扑面而来。然而,谢昭却像一头在荒原上嗅到了血腥味的孤狼,
鼻翼急促地翕动,在苏红萼的颈窝、发鬓、袖口……每一寸可能沾染气息的地方,
焦躁而贪婪地搜寻着。他的呼吸灼热,喷在苏红萼冰凉的肌肤上,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那并非羞赭,而是源自心底深处,一种被冰冷蛇信舔舐般的恐惧。
暖阁里只剩下他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还有铜炉里银炭偶尔爆裂的轻响。
千百种香料的气息被搅动,沉浮不定。苏红萼僵立着,身体紧绷,
狐裘领子上的风毛随着她细微的颤抖而轻轻拂动。她袖中的手指紧紧蜷缩起来,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夫君?”她再次开口,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如同琴弦拉到极致前的微颤,“您……在寻什么?”谢昭的动作骤然顿住。他的鼻尖,
正停留在她微微敞开的领口上方,那细腻肌肤与胭脂红锦缎的交界处。
方才的焦躁狂热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令人心悸的沉寂。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着琉璃灯的光,
也清晰地映着她强作镇定的脸。那目光不再是空洞的穿透,而是带着一种淬了冰的审视,
一寸寸刮过她的眉眼、鼻梁、嘴唇。“红萼,”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得如同从地底传来,
每一个字都敲打在凝固的空气上,“原来你身上……”他停顿了一下,
像是在确认某种不可思议的发现,又像是在品味这发现带来的、近乎凌迟般的痛楚,
“……也有她的味道。”“谁?”苏红萼下意识地反问,心跳在胸腔里擂鼓般撞击着,
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她强迫自己迎上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
试图在里面找到一丝一毫的动摇或玩笑。然而,没有。只有深不见底的寒潭,
映着她骤然苍白的脸。“雪棠。”谢昭清晰地吐出这两个字,如同掷出两枚冰锥。
苏红萼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猛地窜上头顶,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她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比窗外的新雪还要惨白。她猛地想抽回手,却被谢昭攥得更紧,
腕骨传来清晰的痛感。“不……不可能!”她的声音陡然拔高,
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尖锐和慌乱,“夫君你魔怔了!姐姐……姐姐都走了三年了!
她的东西,她的气息,早就……”她慌乱地摇头,步摇上的珠翠剧烈地晃动着,
撞击出细碎凌乱的声响,“妾身只是……只是用了些寻常的香粉罢了!
是……是这暖阁里姐姐的遗香太浓了,混淆了你的……”“混淆?”谢昭低低地重复了一遍,
唇角竟缓缓勾起一抹极其冰冷的弧度,那笑意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了然。
他不再看她,目光重新落回那只青烟袅袅的天青釉香炉上,那缕冷香依旧固执地萦绕着。
“雪棠的‘九霄清露’,其香髓在‘寒梅凝魄’,辅以‘冰泉沉玉’,取其清冽高绝,
如月华照雪。寻常香粉,焉能仿其神韵万一?”他猛地抬眼,目光如电,
再次刺向苏红萼:“你身上这股冷香,虽被沉水暖意遮掩,但根骨未变。告诉我,红萼,
”他逼近一步,强大的压迫感几乎让她窒息,“你身上,
怎么会有雪棠独门秘制的‘寒梅凝魄’的气息?”苏红萼被他逼得踉跄后退一步,
后背重重撞在冰凉坚硬的书架上,震得几函古籍簌簌作响。
架子上一个不起眼的青玉小盒被震落,“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盒盖掀开,
里面滚出一小撮早已干枯、颜色暗沉的碎花瓣——是早已失去生机的梅花残骸。
她低头看着那碎瓣,如同被抽去了所有力气,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暖阁里死寂一片,只有那只天青釉小炉,
依旧不知疲倦地吐着那缕象征着苏雪棠的、幽冷的青烟。***三年前的那个暮春,
苏府那间临水的“撷芳阁”里,也曾弥漫着绝望的气息,
却比此刻更多了几分令人心碎的温热和腥甜。窗外,一树晚开的垂丝海棠开得如火如荼,
粉霞般的花瓣被风吹落,无声地飘进半开的窗棂,落在冰冷的地砖上。阁内光线昏暗,
浓得化不开的药味,混合着一种奇异的、正在激烈冲突变化的香料气息,
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胸口。苏雪棠躺在窗边的软榻上,曾经如海棠般娇艳的脸庞,
如今只剩下一层薄薄的蜡黄皮肤包裹着嶙峋的骨骼。她蜷缩着,
身体因剧烈的咳嗽而痛苦地弓起,每一次喘息都像是破旧风箱在艰难拉动,
撕扯着旁观者的心。一件绣着缠枝莲纹的薄被,虚虚地盖在她身上,随着她的颤抖滑落肩头,
露出瘦骨嶙峋的锁骨。谢昭半跪在榻边,紧紧握着雪棠一只枯瘦冰凉的手。
他素来沉静如深潭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恐惧和痛楚,眼眶赤红,布满了血丝。
他不断地用手帕去擦拭雪棠唇边不断溢出的、带着暗红血丝的涎沫,那素白的丝帕,
早已被染得斑驳刺目。“雪棠,雪棠……撑住!药马上就好,
马上……”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带着哽咽。
另一只手慌乱地在旁边矮几上堆积如山的香方手稿和散乱的药材里翻找,
试图找出能缓解她痛苦的东西。“阿昭……”苏雪棠艰难地睁开眼,瞳孔已经有些涣散,
费力地聚焦在谢昭脸上。她的声音微弱得像游丝,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清醒,
“别……别费心了……香……香方……”她艰难地抬起另一只颤抖的手,
指向旁边书案上摊开的一卷画满朱砂标记的绢帛,
…还差……最后一味……引子……‘冰魄’……火候……”她的话被一阵更猛烈的咳嗽打断,
身体剧烈地痉挛,更多的血沫涌出嘴角。“姐姐!”一直沉默立在门边阴影里的苏红萼,
此刻疾步上前。她穿着素净的藕荷色衣裙,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悲戚和焦急,
手里紧紧捧着一个精致的紫铜暖手炉。她走到榻边,声音带着哭腔:“姐姐,你别说话了!
省些力气!药……药快熬好了!”她慌乱地将暖炉塞进谢昭怀里,“姐夫,你暖暖手,
别冻着了,我去看看药!”她的动作有些急促,宽大的衣袖不经意间拂过书案边缘,
带倒了案头一盏插着几枝干枯梅枝的青玉花觚。“哐当!”花觚摔在地上,瞬间碎裂成几块,
里面的枯枝和早已干涸的香灰撒了一地。其中一块较大的碎片,不偏不倚,
溅到了书案上那卷摊开的、画满朱砂标记的“九霄清露”香方绢帛上。
绢帛边缘被锋利的碎瓷划开了一道口子。“啊!”苏红萼低呼一声,像是被吓坏了,
手忙脚乱地去捡拾碎片,“对不起,对不起姐夫!我太不小心了!
”谢昭的全部心神都在雪棠身上,对身后的小意外只是烦躁地皱了皱眉,连头都没回,
只哑声道:“无妨!红萼,你快去看看药!”苏雪棠的咳嗽暂时停歇,她虚弱地靠在枕上,
目光却越过谢昭的肩膀,落在了妹妹身上,又缓缓移向地上碎裂的花觚和那卷被划破的绢帛。
她的眼神极其复杂,有痛楚,有疲惫,还有一丝深不见底的、几乎无法捕捉的了然和悲凉。
她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缓缓闭上了眼睛,仿佛连维持清醒的力气都已耗尽。
苏红萼捡拾碎片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飞快地瞥了一眼地上散落的香灰和枯枝,
又迅速低下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了所有情绪。她匆匆收拾起几块大的碎瓷,抱着暖炉,
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撷芳阁,仿佛逃离一个令人窒息的地方。就在她跨出房门的瞬间,
榻上的苏雪棠猛地睁开眼!那双即将熄灭的眸子,此刻竟爆发出惊人的亮光,
死死盯着妹妹消失在门口的背影,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那层伪装的柔弱。
她极其艰难地、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攥紧了谢昭的手!“阿昭……”她气若游丝,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挤出来,带着血沫的腥甜,
“记住……香……‘诛心’……”后面的话语,被喉间涌上的腥热彻底淹没。
她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攥紧谢昭的手骤然失去了所有力气,软软地垂落下来。
那双刚刚还燃着异样光亮的眼睛,瞬间失去了所有神采,如同燃尽的烛火,
只余下一片空洞的死寂,直直地望向窗外那片开得没心没肺的海棠花云。“雪棠——!
”谢昭撕心裂肺的呼喊,如同受伤野兽的悲鸣,瞬间撕裂了撷芳阁内死寂的空气。
***“咣当!”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将苏红萼从冰冷彻骨的回忆深渊里猛地拽回现实。
她浑身一颤,惊惧地睁大眼。眼前不再是三年前暮春那弥漫着药味和死亡气息的撷芳阁,
而是三年后寒冬里这间被暖意和冷香包裹的“听雪轩”。然而,眼前的情景,
却比那濒死的时刻更让她感到灭顶的绝望。谢昭不知何时已站起身。他背对着她,
面对着那面巨大的、嵌着多宝格的墙壁。他手中握着的,不再是温润的玉器或名贵的香炉,
而是一把刚刚从墙上取下的、装饰华丽的仪刀!冰冷的刀身反射着琉璃灯盏幽冷的光,
如同毒蛇的鳞片。刚才那声巨响,正是刀鞘被他狠狠掼在地上发出的。他缓缓转过身。
月白的锦袍衬得他脸色惨青,如同刚从地狱归来的修罗。
那双曾经盛满星辰、盛满对雪棠刻骨爱意的眼眸,
此刻只剩下翻涌的、几乎要吞噬一切的猩红风暴。那风暴深处,
是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疯狂和毁灭欲。“她的味道……”谢昭一步步向她逼近,
声音像是砂纸在粗砺的石头上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红萼,告诉我,
为什么你身上会有雪棠的味道?为什么‘九霄清露’最后的‘冰魄’引子,在你嫁给我之后,
突然就能完美调和了?嗯?”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厉鬼的尖啸,
“为什么她呕心沥血都未能完成的遗香,你却能轻易‘补全’?!”仪刀冰冷的刀尖,
带着死亡的寒意,缓缓抬起,精准地抵在了苏红萼剧烈起伏的胸口,隔着那层胭脂红的锦缎。
冰冷的金属触感穿透衣料,刺入肌肤,冻得她灵魂都在尖叫。“我……”苏红萼喉咙发紧,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看着谢昭眼中那陌生而恐怖的疯狂,牙齿咯咯作响,
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后背却再次撞上冰冷的书架,退无可退。
书架上的古籍和香料罐被撞得一阵摇晃。“说!”谢昭猛地踏前一步,刀尖微微用力,
刺破了最外层的锦缎!细微的撕裂声在死寂中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
死亡的冰冷瞬间攫住了心脏!苏红萼瞳孔骤然收缩,所有精心构筑的伪装和防线,
在这赤裸裸的死亡威胁面前,如同被投入烈火的薄纸,瞬间灰飞烟灭!“是我!是我换的!
”她失声尖叫出来,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形,带着哭腔和破音,“那味‘冰魄’!
根本不是什么火候问题!是姐姐最后试用的那批龙脑香!
是我……是我偷偷用浸过井水的普通龙脑换了她药用的那一份!井水寒毒浸透了香料,
才让她体虚之症骤然加重,药石罔效!‘九霄清露’最后的引子,根本不需要什么‘冰魄’,
只需用寻常的、未经污染的‘雪顶龙脑’调和即可!
我……我只是……我只是不想她再压着我!不想永远活在她的影子里!
我……”她的话戛然而止,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因为谢昭脸上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