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敲响了。
三下。
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几乎要消散在空气里的犹豫。这声音不属于这个世界了。这个世界的声音，是远处街道上传来的、被拉得很长的嘶吼，是风刮过破碎窗户时发出的、像口哨一样的呜咽，是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闷的、一下一下的撞击。
李苟的眼睛贴在猫眼的镜片上。镜片冰冷，带着金属的腥味。
鱼眼镜头里，那张脸是扭曲的，但依然能辨认出来。是许蔓，住在对门的那个女人。他知道她的职业是瑜伽教练，因为他曾在深夜丢垃圾时，见过她穿着紧身运动服回来，身体的线条在楼道的声控灯下，勾勒出一道短暂的光。
此刻，那道光熄灭了。
她的脸很白，是一种缺乏血色的、像旧A4纸一样的白。嘴唇干裂，起了皮。曾经在他有限的几次窥视里，总是打理得一丝不苟的长发，现在有几缕黏在她的额头和脸颊上，被汗水和污垢粘合在一起。
李苟没有动。他甚至把自己的呼吸都压了下去。
在这个已经没有秩序的世界里，任何来自门外的声音，都是死亡的请柬。他花了整整两年时间，把他所有的积蓄，都变成了这间屋子里堆积如山的罐头、瓶装水、压缩饼干、药品和电池。他把这间不到八十平米的出租屋，变成了一艘诺亚方舟。而方舟的规则，就是永远不要打开舱门。
敲门声又响了。还是三下。
这一次，比上一次更轻，更无力。像一只猫的爪子，在挠一块腐烂的木头。
李苟的视线，从许蔓惨白的脸，缓缓下移。
她的手，正抬起来，准备敲第四下。那是一双很好看的手，手指修长。他见过那双手提着普拉达的包，也见过那双手举着一杯星巴克的咖啡。现在，那双手的指甲缝里，全是黑色的泥垢。
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冷。八月的城市，是一个巨大的、停了电的蒸笼。她是因为饿。一种最原始的、能让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开始互相吞噬的饥饿。
李苟的胃，突然很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他中午吃的是午餐肉，用小半块黄油煎过，配着一包自热米饭。食物的能量，此刻正在他的血管里温暖地流淌。他很安全。他很饱足。
而门外，那个曾经代表着他永远无法企及的、另一个光鲜世界的女人，正在变成一具真正的、活着的尸体。
他向后退了一步，离开了猫眼。
他走到客厅，从一个堆满罐头的纸箱里，拿出一包红烧牛肉味的方便面。塑料包装纸发出清脆的、在这个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响亮的摩擦音。
他拿着那包面，重新走回门口。
他的手，放在了门锁上。那是一个他自己改装过的、有四道锁芯的防盗锁。转动它，需要一套复杂的、如同仪式般的流程。
他想起了三天前。病毒爆发的第一个下午。他从猫眼里，看到许蔓的那个开保时捷的男朋友，是如何在楼道里被三个邻居分食的。他记得那个男人发出的、不像人声的惨叫。他记得许蔓关上门时，那声巨大的、带着绝望的撞击。
从那天起，对面的门，就再也没有打开过。
李苟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打开了第一道锁。然后是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
门，开了一条缝。
一条刚好能让外面的光，和里面的黑暗，进行一次有限交换的缝隙。
许蔓显然没料到门会开。她的身体因为惊吓，向后缩了一下。她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焦点。那焦点，越过李苟的脸，死死地钉在了他手里的那包方便面上。
像一头濒死的野兽，看到了水。
李苟没有说话。他只是把门缝又开大了一点。
许蔓的目光，从方便面，缓缓地、艰难地，移回到了李苟的脸上。那是一张很普通的、属于社畜的脸。戴着眼镜，头发有点油，因为长期缺乏社交，表情显得有些木讷。在旧世界里，她可能永远不会正眼看他一次。
现在，她看着他。眼睛里全是血丝，那种因为极度饥饿和缺水而爆裂的毛细血管。
她什么也没说。
她只是当着他的面，抬起手，开始解自己那件脏污的、曾经是白色的衬衫的第一颗纽扣。
她的动作很慢，手指因为无力而显得很笨拙。
第一颗扣子解开了。露出了锁骨的轮廓，和一小片因为脱水而显得毫无光泽的皮肤。
然后是第二颗。
“一包泡面。”
她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在摩擦。说出这四个字，仿佛耗尽了她身体里最后残存的力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