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声能否有回应
烟雾像某种有生命力的灰色苔藓，在“极速风暴”网吧浑浊的空气中顽强地攀爬、蔓延。劣质香烟、汗液、还有隔夜泡面汤混合发酵的气味，浓得几乎能凝结成实体，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也压在余生生的肺叶上。她弓着背，手里攥着一块边缘已经磨损发黑的抹布，机械地擦着一张油腻腻的塑料桌面。屏幕上光怪陆离的游戏画面映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却照不进她眼底那片空洞的荒芜。耳边是键盘噼啪作响的狂响、玩家亢奋或咒骂的嘶吼，还有耳机里漏出的、节奏强劲到震得桌面微颤的音乐碎片。这声音的洪流将她淹没，反而成了隔绝外面世界的唯一屏障。
就在刚才，家里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在她身后关上，隔绝了母亲带着一种近乎献媚的、小心翼翼的声音——“生生啊，刘叔叔那边……房子都看好了，在南方，暖和……你跟妈过去，总比在这破地方强……”后面的话被余生生用尽全身力气摔门的巨响切断了。强？依附一个只见过几面的陌生男人，离开这个浸透了她所有童年和少年记忆、也埋葬着父亲失踪谜团的北方小城？这算哪门子的强？母亲眼神里那种熟悉的、急于抓住救命稻草的软弱和讨好，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穿了余生生最后一点强撑的平静。喉咙里堵着沙砾，眼眶干涩得发疼，却流不出一滴泪。她需要这喧嚣，需要这浑浊的空气，需要这永不停歇的噪音，来填满胸口那个被母亲的懦弱和父亲的杳无音信生生剜出来的巨大空洞。
她麻木地移动脚步，转身，想清理邻桌那只堆满烟蒂和空饮料罐的烟灰缸。视线有些模糊，不知是被烟雾熏的，还是别的什么。动作因此迟滞了半秒，手臂在回收时，手肘毫无预兆地撞上了旁边桌沿一个硬邦邦的、温热的东西。
“哐当！”
声音不算大，但在她紧绷的神经上却像炸开一声惊雷。
一碗刚刚泡开、盖子还虚掩着的桶装泡面应声而倒。深褐色的、漂浮着油花和脱水蔬菜颗粒的面汤，如同决堤的污浊小河，瞬间倾泻而出，目标明确地扑向旁边座位上那个穿着校服的背影。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余生生眼睁睁看着那滚烫的汤汁——还蒸腾着热气——泼溅开来，在那件蓝白相间、洗得颜色发白、领口甚至有点磨损起毛的校服后背上，迅速洇开一大片深色的、形状狰狞的污迹。褐色的汤水顺着布料的纹理往下淌，滴落在同样不太干净的水泥地上，留下几点黏腻的印记。一股浓郁的、廉价调味料的气味猛地腾起，粗暴地盖过了网吧里本就浑浊的空气。
她的心脏骤然缩紧，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攥着抹布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粗糙的布料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完了。这个念头冰冷地滑过脑海。惹麻烦了，还是在这种时候。她甚至不敢抬头去看对方的脸。
座位上的人动了。
他没有像预想中那样立刻跳起来破口大骂，或是反手推搡。他只是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动作带着一种与这网吧环境格格不入的从容。转椅缓慢的转向了，呆愣在原地的余生生。
余生生被迫低下视线，对上了一双眼睛。很年轻的一张脸，眉骨有些高，鼻梁挺直，下颌线清晰。但最让她心头一凛的是那双眼睛。瞳仁的颜色很深，像深秋结冰的湖面，表面平静，底下却沉淀着某种与年龄不符的冷冽和……疲惫？那眼神里没有少年人惯有的浮躁，只有一种沉甸甸的、仿佛看透了很多东西的沉寂。此刻，这双眼睛正一瞬不瞬地落在自己脸上，带着审视的意味。
他的目光在她惊恐煞白的脸上停留了两秒，然后，极其自然地，缓缓下移，落到了自己胸前那片被汤汁染得深一块浅一块的狼藉上。网吧昏黄闪烁的灯光落在那片油渍上，反射出一点诡异的光亮。
空气凝滞了几秒，只剩下远处玩家激烈的喊杀声和劣质音箱里传来的爆炸音效。
他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甚至不能算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玩味？一种带着点嘲讽，又混合着某种奇异了然的表情。
“第三次了。”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带着一种微妙的颗粒感，像砂纸轻轻摩擦过木头，“你是故意的？”语调平铺直叙，听不出明显的愤怒，更像是在陈述一个有待验证的事实。
余生生的喉咙像是被那油腻的泡面汤糊住了，又干又涩，火烧火燎。第三次？她完全不记得之前还有过两次。巨大的窘迫和刚刚在家里积压的委屈、愤怒、无助，像沸腾的岩浆在她胸腔里冲撞。赔？拿什么赔？母亲要走了，家里可能连下个月的房租都成问题。指尖的冰冷蔓延到全身，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身体在不易察觉地轻颤。嘴唇翕动了几下，才挤出三个字，声音干涩嘶哑，像是从生了厚厚铁锈的锁芯里艰难地挤出来：
“赔不起。”
这三个字耗尽了她的力气。她垂下眼，不敢再看对方，目光死死盯住自己那双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帆布鞋鞋尖，仿佛那里藏着能让她瞬间消失不见的魔法阵。空气里的泡面味、烟味，还有他身上那股淡淡的、被油污覆盖的洗衣粉味道，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羞辱感。
预想中的责难或嘲讽却没有立刻落下。
一片带着油墨和旧纸张特有气味的阴影覆盖了她低垂的视线。余生生愕然抬眼。
一本厚厚的、深蓝色封皮的书被推到了她面前的油腻桌面上。书脊上印着几个烫金的、端端正正的宋体字：《刑法学总论》。书页的边缘卷曲磨损，显然被翻过很多遍，但封面却被保护得很干净。
推书的那只手，指节修长，指甲修剪得短而整齐，手背的皮肤下隐约可见淡青色的血管。与这网吧的环境，与他身上那件染着油污的旧校服，形成一种古怪的割裂感。
鹭倾的目光依旧沉静，甚至那点玩味也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近乎审视的专注。他看着她，那目光锐利，仿佛能穿透她强装的冷漠和狼狈，看到底下那个惊慌失措、被生活逼到墙角的灵魂。
“用这个抵债。”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像在陈述一条再平常不过的条款，“下次月考，考进年级前一百名。做到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自己胸前那片狼藉，“一笔勾销。”
余生生完全愣住了。网吧的喧嚣仿佛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屏障隔开，退到很远的地方。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本深蓝色的《刑法学》突兀地躺在油腻的桌面上，像一个从天而降的、完全不合逻辑的谜题。考进前一百？抵债？他……到底想干什么？那双深湖般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解释，没有催促，只是等待。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一丝极其微弱、连她自己都不敢承认的悸动，在她死水般的心底，极其轻微地，搅动了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