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钟表店的雨与旧伤老城区的雨总带着股铁锈味。尤其是梅雨季,
水汽会顺着“时光修”钟表店的木缝往里钻,在柜台玻璃上凝出层薄雾,
把里面挂着的、摆着的、堆着的钟都晕成模糊的影子——座钟的铜摆擦得锃亮,
摆幅却比说明书上少半寸;挂钟的罗马数字缺了个“Ⅸ”,
据说是1983年某个醉汉用烟斗敲掉的;墙角的落地钟钟摆早停了,
却总在午夜十二点发出半声呜咽,像谁没说完的话。陈叔坐在柜台后,老花镜滑到鼻尖,
手里捏着枚比指甲盖还小的齿轮。他右耳后有道浅疤,是二十岁那年留下的。
那天他替一位老兵修祖传怀表,表盖内侧刻着“1937,南京”,
当他用镊子夹出卡住的发条时,一股电流似的刺痛猛地窜过右耳,紧接着,
耳边炸开密集的枪响,混着个女人的哭喊:“孩子他爹!”从那天起,
陈叔的右耳就听不清活人的声音了。街坊都以为他耳背,只有他自己知道,
那些被时光碾碎的碎片,正躲在钟表的齿轮里、发条间,等着被他听见。
比如左手边那只1970年代的上海牌手表,总在整点前三分钟哼起《东方红》,
带着个姑娘的笑声:“建军,这表你可得戴一辈子!”后来建军大爷来取表,
说那是他老伴当年攒了三个月布票买的,求婚时塞给他的;比如柜台下层那只电子钟,
每到雨天就滋滋啦啦响,混着个小男孩的哭腔:“妈,
我把电池扔水沟里了……”陈叔认得那哭声,是隔壁楼的小伟,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爹,
每次路过店门都要往里瞅,好像还在怕被骂。这些碎片都是有重量的。陈叔知道,
它们是没说出口的牵挂、没完成的承诺、没来得及告别的遗憾,像晒在竹竿上的旧衣裳,
风一吹就晃出点往事的影子。而雨,总让这些影子晃得更厉害。这天午后,雨下得正密,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惊飞了檐下躲雨的麻雀。穿蓝布衫的老太太站在门口,
裤脚沾着泥,手里紧紧攥着个红布裹着的东西,布角磨得发亮,露出里面深褐色的金属。
“陈师傅,帮看看这个。”老太太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木头,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执拗。
陈叔掀开红布时,右耳后的旧伤忽然跳了一下。那是只二战时期的瑞士怀表,
表壳锈成了暗红色,表盖内侧刻着朵模糊的蔷薇,指针卡在1943年8月11日,
三点十五分——正是他听见老兵怀表枪响的三十年前。他习惯性地把右耳贴上去。
起初是嗡鸣,像老旧收音机没调准频道。接着,一个女孩的声音钻出来,脆生生的,
带着哭腔,像被雨水泡过:“别埋那箱东西!爸说会炸的!”声音戛然而止,
像被人捂住了嘴。陈叔抬头,老太太正盯着他,浑浊的眼睛里有种奇怪的光。“还能修吗?
”“零件坏得厉害,”陈叔摩挲着表盖的蔷薇,指尖能摸到刻痕里的锈,“得拆开来看看。
您住哪?修好我给您送去。”“花园小区三号楼。”老太太顿了顿,补充道,“我姓赵。
”她转身时,陈叔瞥见她后颈有道浅疤,像被什么东西勒过。赵老太走后,雨下得更大了。
陈叔把怀表放进特制的绒布盒,刚要锁进抽屉,
窗外忽然窜过一道橘白相间的影子——是只三花猫,左耳朵缺了个角,
正蹲在对面废品站的铁皮顶上,冲他“喵呜”叫。那是老周的猫,叫三三。
老周总说这猫通灵,去年冬天大半夜挠他的门,硬是把他往三楼拽,
结果发现独居的张奶奶摔在地上,手里还攥着给三三准备的猫粮。“要不是三三,
张奶奶那天就……”老周每次说这话,都要往猫碗里多倒半勺冻干。陈叔低头看了眼怀表,
女孩的哭喊又在耳边闪了一下。这次他听清了,哭腔里混着铁锹铲土的声音。
他忽然想起赵老太后颈的疤,像极了被潮湿的麻绳勒过的印子。
二、许愿瓶与蓝布衫的温度三日后,雨停了。阳光把钟表店的玻璃照得发亮,
陈叔刚把修好的挂钟挂回墙上,老周就扛着个蛇皮袋闯进来,浑身带着股废纸和雨水的潮气。
“陈头,看看我捡着个稀罕物!”他把袋口一倒,滚出个巴掌大的玻璃瓶子,瓶身蒙着绿锈,
里面塞着张卷成细条的纸条。“许愿瓶?”陈叔拿起瓶子,对着光看。瓶底刻着行模糊的字,
像是“1998”。他右耳凑近时,没听见声音——看来不是所有旧物都藏着碎片,
得是攒了足够多念想的才行。“从拆迁区的垃圾堆里扒出来的,跟堆旧书混在一块儿。
”老周蹲在地上,摸出烟盒抖了抖,“我寻思着,说不定是谁当年埋的,这不上你这儿来,
看能不能找着主儿。”陈叔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夹出纸条,展开时纸边脆得掉渣。
上面是用圆珠笔写的字,字迹娟秀,
带着点少女的稚气:“希望1998年6月15日别下雨。我想穿新裙子去看阿明的篮球赛。
——小雅”“小雅?”陈叔心里一动,“裁缝铺的张雅琴,不就叫这名字吗?
”老周拍了下大腿:“嘿!还真是!住三号楼,跟你说的那个赵老太对门!
”陈叔想起赵老太的蓝布衫。张雅琴的裁缝铺就在小区门口,门面不大,
总挂着件没缝完的蓝布褂子,针脚密得像鱼鳞。她右手食指第二节有个鼓包,
是常年握针线磨出来的。街坊都说她年轻时手巧,后来得了风湿,手指头不灵活了,
可陈叔见过她锁扣眼,银针穿过布面时稳得很,像在绣什么重要的东西。“走,去问问。
”陈叔把纸条折好塞进瓶里,跟着老周往三号楼走。刚到小区门口,
就见三三蹲在裁缝铺门槛上,尾巴竖得笔直。铺子里没开灯,张雅琴坐在缝纫机前,
背对着门,手里捏着根针,半天没扎下去。“雅琴阿姨。”陈叔推开门,
缝纫机“咔嗒”响了一声,像是被惊动的蝉。张雅琴回过头,眼睛红得像浸了水的樱桃。
她看到那个许愿瓶,手猛地一抖,针掉在地上。
“这……这是……”“1998年6月15日,篮球赛。”老周嘴快,“你写的?
”张雅琴的手指抚过瓶身的绿锈,忽然笑了,
笑着笑着就抹起眼泪:“那天啊……下了场瓢泼大雨。我新做的白裙子,花边绣了三天,
愣是没穿出门。”她顿了顿,声音轻下来,“阿明那天崴了脚,比赛输了。他坐在场边看雨,
我躲在树后面,裙子都被淋透了,也没敢过去。”陈叔注意到,她缝纫机上摊着块白布料,
边角绣着细小的蔷薇,和赵老太怀表上的图案几乎一样。“对了,”陈叔状似无意地问,
“您对门赵老太,最近是不是总在夜里挖花园?”张雅琴擦眼泪的手停了:“你怎么知道?
她都挖了半个月了,说花园里埋着东西。我劝她别折腾,她不听,说再不挖,就来不及了。
”她低头捡针时,陈叔看见她裤脚沾着点新鲜的泥土,指甲缝里也嵌着点褐黄色的泥屑。
三三忽然从门槛上跳起来,冲到张雅琴脚边,用脑袋蹭她的裤腿,
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张雅琴摸了摸猫背,轻声说:“这猫,跟赵老太亲。
前阵子赵老太住院,它守在病房窗台上,三天没挪窝。
”三、猫语里的坐标与未寄的信陈叔开始留意三三。那只三花猫总在“时光修”门口打转,
有时会对着柜台里的怀表“喵喵”叫,声音里带着股急劲儿。有次陈叔把怀表拿出来,
三三竟跳上柜台,用爪子轻轻拍了拍表盖,
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和他夜里听落地钟的呜咽时,三三的反应一模一样。
“这猫邪门得很。”老周挠挠头,“前几天我见它蹲在赵老太家门口,对着花园哈气,
爪子扒着地,像是要挖什么。”陈叔心里发沉。他把那只怀表拆了,机芯里卡着块碎纸片,
上面用铅笔写着:“3号楼西,蔷薇下,勿动。”字迹歪歪扭扭,
末尾的“勿动”两个字用力过猛,笔尖把纸都戳破了。这字迹和许愿瓶里的纸条有几分像,
只是更潦草,带着点颤抖。他忽然想起张雅琴裤脚的泥土。三号楼西,
不就是赵老太家的花园吗?那里种着一丛野蔷薇,去年春天陈叔路过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