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门轴发出滞涩的呻吟,欧阳明推开门,一股陈年的气息扑面而来。
尘土在斜射的阳光里浮沉,像无数细碎的金屑。他提着两盒包装朴素的糕点,踏进这个承载了欧阳家四十年风雨的院落。青砖缝隙里钻出倔强的野草,墙皮斑驳脱落,露出内里灰黄的底色。
父亲欧阳德正佝偻着背,在堂屋的八仙桌前费力地擦拭桌面,抹布滑过老旧木纹的沟壑,动作迟缓。
“爸,我回来了。”欧阳明把糕点放在条案上,声音放得轻缓。老人闻声抬头,脸上纵横的皱纹似乎被这声呼唤熨平了些许,混浊的眼睛亮起一点微光:“老大来了啊…好,好。”
他目光掠过欧阳明手中廉价的点心盒,没说什么,只是用枯瘦的手拍了拍儿子的手臂,转身又去擦拭那只早已褪色的青花瓷瓶。
欧阳明鼻尖有些发酸。他环顾这熟悉又日益破败的厅堂。父母在这里拉扯大了他们兄妹四个,所有的吵闹、欢笑、争执、眼泪,都被这四面墙无声地吸纳。
如今,这老宅像一件磨损过度的旧衣,针脚松散,处处透着力不从心的疲态。
他走进父亲那间光线昏暗的书房,准备取些茶叶。书桌抽屉半开着,像是主人匆忙间忘了推紧。
他下意识地伸手想把它关严实,指尖却触到抽屉深处一个硬质的纸角。他轻轻一抽,一份簇新的文件被带了出来——《东城区旧城改造房屋拆迁补偿通知书》。鲜红的公章盖在落款处,像一枚沉重的烙印。
白纸黑字,580万——那串数字灼痛了他的眼睛。补偿金额下方,父亲欧阳德的名字签得笔锋颤抖,墨迹干涸,如同一声沉重的叹息。
“爸…”他捏着那份通知书,纸张边缘几乎要嵌进他的指腹。他快步走出书房,声音有些发紧,“拆迁的事…您都签了?”
欧阳德擦拭瓷瓶的手猛地一顿,背脊僵住了。
他缓缓转过身,脸上的皱纹骤然绷紧,像一张被骤然拉满的弓,眼神里掠过一丝被窥破的慌乱,随即被一种固执的沉默覆盖。
他抿紧干裂的嘴唇,没有回答,只是从欧阳明手中近乎粗鲁地一把夺过通知书,看也不看,三两下将它折叠成一个小小的方块,塞进自己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内袋里。
那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仿佛塞进去的不是一张纸,而是一个烫手的秘密。
“还没定数的事。”老人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低沉,像砂纸磨过桌面,“今天不说这个。”他不再看儿子,重新拿起抹布,更用力地擦拭着那只光洁的瓷瓶,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空气凝滞了,只剩下抹布摩擦瓷器发出的单调而固执的“嚓嚓”声,在空旷的老屋里回响。
欧阳明喉头滚动了一下,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父亲的态度像一堵冰冷的墙。他默默转身,走到堂屋中央那张铺着老式塑料桌布的圆桌旁。
桌上已摆好一套粗瓷餐具,中央放着一份手写的菜单。
那纸是普通的信纸,边缘已经有些卷曲发毛,但上面的字迹却异常工整清晰,一笔一划,透着一股刻板的认真:
**欧阳德七旬寿宴菜单**
* 清蒸鲈鱼(时价)
* 四喜丸子(猪肉上涨)
* 白灼菜心(菜价浮动)
* 红烧排骨(肋排涨价)
* 老鸭汤(滋补)
* 寿面(长寿)
目光扫过,欧阳明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在那看似寻常的菜名后面,竟都用极细、极淡的铅笔小字,标注着刺目的数字!
清蒸鲈鱼(时价)—— 旁注:128元
四喜丸子(猪肉上涨)—— 旁注:68元/斤
白灼菜心(菜价浮动)—— 旁注:28元
红烧排骨(肋排涨价)—— 旁注:98元
老鸭汤(滋补)—— 旁注:88元
寿面(长寿)—— 旁注:18元
更刺目的是菜单下方一行同样用铅笔写就的小字,字迹因为用力而深深凹陷进纸背:
“总计:人均摊派 108元整。请自觉备好现金,席后当场结清,概不赊欠。”
每一道菜名后面的数字,都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欧阳明的眼里。这哪里是寿宴菜单?分明是一张冰冷清晰、不近人情的AA制账单。
父亲把拆迁的事捂得死紧,却在这份菜单上,把对儿女们那点微薄供养能力的怀疑、对赡养义务可能落空的担忧,甚至是某种难以言说的失望,都赤裸裸地刻写了出来。
他几乎能想象父亲在昏暗的灯下,戴着老花镜,用那支用了多年的铅笔,一笔一划,带着近乎残酷的清醒,计算着每一分钱的样子。这份菜单,成了老父无声的控诉和自保的宣言。
“吱呀——”院门再次被推开的声音打破了堂屋令人窒息的沉默。
“爸!我们来啦!哟,大哥到得真早!”一个高亢响亮、带着毫不掩饰的张扬的声音传了进来。
是二弟欧阳辉,一身簇新的名牌休闲装,头发用发胶打理得一丝不苟,油光水亮。他搂着妻子赵娜的腰走进来。
赵娜妆容精致,脖子上那串钻石项链在不算明亮的光线下依旧折射出刺目的碎光,她怀里抱着一个包装极其奢华、印着外文商标的巨大蛋糕盒,几乎遮住了她半个身子。
“爸,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赵娜笑容满面,声音甜得发腻,她把那个巨大的蛋糕盒小心翼翼地放在条案上,正好挨着欧阳明带来的那两盒朴素得近乎寒酸的糕点。
包装盒上烫金的英文Logo闪闪发光,与旁边简陋的点心盒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她放蛋糕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条案上的东西,嘴角似乎极快地撇了一下,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
“二哥二嫂。”欧阳明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平静自然,打了声招呼。
赵娜这才仿佛刚看到他,夸张地笑起来:“哎呀,大哥!你这…是给爸带的点心?挺…挺实惠的嘛。”
她刻意加重了“实惠”两个字,目光在糕点盒和欧阳明身上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旧夹克之间扫了个来回。
欧阳辉则大大咧咧地走到桌前,一眼就看到了那份菜单。他拿起菜单,漫不经心地扫视着。
“哟,菜单都列好了?爸您可真讲究。清蒸鲈鱼、四喜丸子…嗯,不错不错。”他手指随意地点着菜单,目光掠过那些菜名,也掠过了旁边那些淡得几乎看不见的铅笔数字。
他脸上依旧挂着那种万事不愁的笑容,仿佛根本没注意到那些数字的存在,或者说,那些数字代表的含义对他而言轻如鸿毛。
他手指点着菜单,目光却飘向父亲:“爸,待会儿让赵娜露一手?她新学了个鲍汁扣辽参,绝对上档次!”
欧阳德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嗯”了一声,浑浊的目光扫过二儿子和二儿媳,在那巨大的蛋糕盒上停留了一瞬,又垂了下去,继续擦拭那只似乎永远也擦不亮的瓷瓶。
欧阳明注意到,父亲握着抹布的手,指关节捏得更紧了,青筋微微凸起。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高跟鞋声由远及近,伴着一声清脆却带着几分疏离感的呼唤:“爸。”
长女欧阳婷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她穿着剪裁利落的职业套装,头发一丝不乱地挽在脑后,手里提着一个设计简约的纸袋,里面似乎装着保健品。
她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微笑,眼神却显得有些疲惫,透着一股被生活和工作反复挤压后的干练与倦意。
“大姐。”欧阳明招呼道。
“大哥。”欧阳婷点点头,目光迅速扫过屋内众人,在赵娜身上和那个巨大的蛋糕上停顿了零点几秒,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看向父亲,“爸,生日快乐。一点心意。”她把纸袋放在条案上,动作干脆利落。
“来就来,还带东西。”欧阳德终于停下了擦拭的动作,声音没什么波澜。
“应该的。”欧阳婷简短地回答。她也走到了圆桌旁,拿起那份被欧阳辉放下的菜单。她的目光锐利,只扫了几眼,眉头便不易察觉地蹙了起来。
她的指尖划过那行“人均摊派108元整”的铅笔小字,停顿了一下。她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脸上职业化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混合着复杂情绪的神色。
那里面有对父亲如此直白算计的愕然,有一丝被刺痛的难堪,或许还有更深沉的、对眼前这个家庭现状的悲哀。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地将菜单放回原处,仿佛那纸页有些烫手。
院门外传来汽车引擎熄灭的声音,接着是轻快的说笑。幼女欧阳玲挽着丈夫周伟的手臂走了进来。
周伟西装革履,头发梳理得纹丝不乱,脸上带着一丝矜持的、仿佛与环境格格不入的优越感。
欧阳玲则穿着一条价格不菲的连衣裙,脸上洋溢着新嫁娘特有的甜蜜光彩,手里捧着一束娇艳欲滴的鲜花。
“爸!生日快乐!想死我啦!”欧阳玲像只欢快的小鸟扑向父亲,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欧阳德被撞得微微晃了一下,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切的笑容,皱纹也舒展开来:“玲玲来了…好,好。”
“爸,祝您身体健康,笑口常开。”周伟上前一步,递上一个包装精美的小礼盒,笑容得体,但眼神里却缺乏温度。
他的目光在屋内陈旧的摆设上快速掠过,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似乎对这老宅的破败感到不适。
欧阳玲松开父亲,也看到了桌上的菜单,她好奇地拿起来看。“哇,爸你还写了菜单?好正式哦!”她笑嘻嘻地念着菜名,念到“四喜丸子”时还俏皮地做了个流口水的表情。
她的目光天真烂漫,显然只看到了表面的菜名,完全没有留意到旁边那些铅笔小字和下方那行冰冷的摊派提示。她沉浸在归家的喜悦和新婚的幸福里,对即将掀起的风暴毫无察觉。
周伟站在她身后,目光却落在了那份菜单上。他的眼神锐利如鹰,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些铅笔数字和“人均摊派”的字样。
他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那不是一个愉快的笑容,更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带着淡淡嘲讽的了然。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轻轻揽住了欧阳玲的肩膀,手指在她昂贵的衣料上摩挲了一下。
那动作像是一种无声的宣告,宣告着他与这个家庭、与这场即将到来的金钱计算之间的隔膜与距离。
小小的堂屋里,欧阳家四兄妹及其配偶终于到齐。空气似乎变得粘稠而沉重。
寿宴的菜肴还未上桌,但某种无形的、冰冷的东西已经在餐桌上蔓延开来,像一层看不见的冰霜,覆盖在那些标注着价格的菜名之上。
欧阳明看着眼前这一幕:父亲佝偻沉默的背影,老二夫妇的张扬与满不在乎,大妹眼中深藏的复杂与疲惫,小妹夫妇一个浑然不觉、一个冷眼旁观。
那份压在父亲心口的拆迁通知,那份摊在桌面、明码标价的菜单,像两把无形的利刃,悬在这个看似团聚的寿宴上空。
窗外,阳光正烈,蝉鸣聒噪得令人心烦。老宅里,却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闷。
他感到胸口有些发堵,目光再次落回那份标注着数字的菜单上,那上面的每一道菜名,都仿佛变成了一道冰冷沉重的枷锁。
这顿寿宴的倒计时,似乎也成了某种温情面纱被彻底撕碎前的最后读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