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的春风浩荡席卷,如同无形的磁石,将村里年轻的身影几乎尽数吸走。
宋小宝勉强熬完初三,课本上的字迹早已模糊成一片混沌的墨痕。
同龄人争先恐后涌入城市洪流,他的心却如被无形藤蔓缠绕,双脚沉重,难以挪动分毫。
小宝的家乡,匍匐在大青山南麓三十余公里外,离黄河边不过三四里路程。村中的少年人,往往初中未尽便奔向城市。
男孩子们在建筑工地上搬运着砖瓦,女孩子们在饭店里穿梭忙碌。也有少数的,男孩子学厨师,女孩子学理发或裁缝的手艺。
而宋小宝,却选择了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径——种蘑菇。
那时节,在小宝的家乡,鲜少有人侍弄蘑菇。
记忆里尝过的蘑菇,无一不是雨后大地慷慨的馈赠。
每逢雨水过后,在腐殖土丰厚的树坑旁,在麦草堆的角落里,鲜嫩的蘑菇便如羞怯的精灵,悄然探出头来。
手脚勤快的妇人孩童便采撷回家,或炒或炖,点缀着贫瘠饭桌的滋味。
真正让小宝下决心投身蘑菇种植的,是同村的老大哥——王喜柱。
他在包头市东河区老北梁经营平菇种植,因规模扩张,急需两名学徒帮手,只管吃住,没有工钱。
爹娘听闻,眉头拧成了疙瘩。娘叹息着:“小宝啊,没工钱!白给人卖力气?图个啥?还不如跟你三舅去工地上,好歹是现钱,一天好几块呢!”
爹沉默地抽着旱烟,火星在昏暗中明灭,如同他心头沉沉的疑虑。
宋小宝咬紧牙关,执拗地踏上了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全身零件都吱呀作响的破旧自行车。
晨曦微茫,天边刚泛出鱼肚白,车轮碾过坑洼的黄土路,奔向七十公里外的东河区。
车后架上,娘塞的两块冷硬的玉米饼子,便是整日的干粮。
老大哥的菇棚,是几间简陋低矮的土坯房,墙缝间顽强钻出枯草。
推开门,一股浓烈而奇异的气息扑面而来,混杂着潮湿的土腥、植物纤维的微甜,还有一种发酵般的、令人微醺的暖烘烘气味。
这气息瞬间裹住了小宝,如同某种无声的契约。真正劳作起来,才明白“管饭没工钱”的分量。
师傅的脸总是绷得紧紧的。
凌晨三点,睡梦正酣,便被粗暴地摇醒。披着寒气冲进菇棚,手电筒微弱的光晕里,一簇簇肥厚的平菇从菌包两端探出灰白色的伞盖,沉甸甸地,挤挤挨挨。
手指触到冰凉湿润的菌盖,一股隐秘的电流似乎直抵心尖,寒冷和困倦瞬间消散。采菇时需小心翼翼,如同捧着初生的婴儿,
指尖轻轻一旋,那饱满的生命便脱离了孕育它的菌包。
手指很快冻得通红发僵,几乎失去知觉。
采下的鲜菇需立即整理、分级、装袋封口。接着便是蹬着人力三轮车,送到三公里外的农贸市场。
几天下来,小宝心中有了谱:种蘑菇也没啥科技含量,跟种地没啥区别。只要上点心,很快就能学会,来年自己也租一个院落,种蘑菇发家致富。
小宝之所以有这样的念头,是因为喜柱大哥去年的纯收入就超过一万块,这在当时算是相当牛逼了!
农村一个五口人的家庭,一年下来的毛收入不过两千块,那还是比较勤劳的人家。除去成本、家庭支出,来五去五。
城里双职工,不吃不喝一年下来也不到五千块,刨过吃穿、人情事故,几乎所剩无几。
所以说,像王喜柱这样的,一年纯赚万元开外,可以算作暴发户了。
小宝虽然学习一般,但是特别聪慧,种蘑菇对他来说似乎有着与生俱来的灵性。
经过一段时间的了解,蘑菇种植的全过程几乎都熟悉了。
老大哥王喜柱口风特别紧,从来不在外人面前提起种植蘑菇的细节。
这都是小宝自己抽空跑到新华书店,买了一本食用菌种植技术入门,才搞明白其中的关键。
那本薄薄的《食用菌种植技术入门》,成了小宝枕边唯一的“圣典”。
昏黄的灯泡下,豆大的光晕笼罩着书页,那些陌生的术语——菌种、培养基、灭菌、接种、发菌、出菇管理——如同一个个待解的密码,被小宝贪婪地咀嚼、消化。
白天在喜柱大哥的菇棚里挥汗如雨,手脚麻利地重复着采菇、分拣、装袋的活计,眼睛却像长了钩子,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那些关键环节:拌料的配比,接种室那扇神秘小门开合间飘出的刺鼻消毒水味道,还有接种时喜柱大哥戴着胶皮手套、在酒精灯火焰上方精准迅捷的动作……
喜柱大哥察觉到了小宝的窥探。他的脸绷得更紧,眼神里多了几分戒备,话也更少了。
有时小宝装作不经意地问起“这料为啥这么湿”或者“接种完捂几天合适”,他总是含糊其辞,要么就瓮声瓮气地甩一句:“小孩子家问那么多干啥?干好你的活儿!”
小宝知道,在他眼里,自己不过是个白吃饭、学点皮毛好出去抢他饭碗的小学徒。
这层窗户纸,彼此心照不宣。
但小宝心里那股火苗,被那本书点燃后,非但没被王喜柱的冷淡浇熄,反而越烧越旺。
书上说得清楚明白,种蘑菇,核心是技术,是精细的管理,不是靠蛮力。
喜柱大哥的成功,不过是占了“早”和“独占”的便宜。书上的理论和偷看到的实践在小宝脑中碰撞、印证。
他发现了喜柱大哥操作的“秘密”,也察觉了他可能忽略的细节。比如书上强调接种环境的严格无菌,而他那个所谓的“接种室”,不过是用塑料布隔开的小角落,消毒也常常草草了事。
再比如培养基的配方,他似乎只认一种,书上却列出了好几种因地制宜的选择。
小宝像一块贪婪的海绵,无声地吸收着一切。
日子在冰冷的凌晨和沉重的三轮车轱辘声中碾过。
转眼到了腊月,年关将近。
喜柱大哥盘算着年前最后几茬菇的行情,心情似乎好了些。
一天下午,卸完空荡荡的菌包架子,他破天荒没立刻赶宋小宝去清理场地,而是蹲在棚边,点了一支烟,眯着眼看小宝费力地整理那些废弃的菌糠。
“小子,”他吐出一口浓烟,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干了小半年,觉着种蘑菇这营生咋样?苦不苦?”
小宝直起酸痛的腰,抹了把额头的汗,老实回答:“苦,比种地苦多了,没日没夜。但……有意思。”
“有意思?”他嗤笑一声,烟头在寒风中明灭,“是看老子挣钱眼红了吧?”
小宝心头一跳,没敢接话,只是低头继续干活。
他沉默地抽完烟,把烟蒂在冻土上狠狠摁灭,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灰:“眼红也没用!这碗饭,不是谁都能端的。看着简单,门道深着呢!光这菌种,哪来的?咋保藏?配方比例差一点,一棚菇就能给你烂完!水多水少,温度高低,光照强弱,哪一样不要命地伺候着?你以为就凭你偷偷摸摸翻那两页书,就能出师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宋小宝心上,带着一种过来人的嘲弄和笃定。他的话像冰锥,刺破了小宝之前盲目的自信。
是啊,菌种!
书上只说“选用优良菌种”,可这“优良菌种”从何而来?
喜柱大哥的菌种,是他自己培育的,还是从别处买的?这成了横亘在宋小宝面前最大的谜团和障碍。
没有菌种,就像种地没有种子,一切都是空谈。
那晚,宋小宝躺在冰冷的板铺上,听着窗外呼啸的北风,第一次感到了前路的迷茫和沉重。
书本的光环似乎黯淡了下去,现实的沟壑深不见底。
年根底下,喜柱大哥给小宝结了二十块钱,算是“过年费”。
揣着那两张皱巴巴的十元钞票,蹬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自行车,顶着凛冽的寒风踏上归途。
七十公里的黄土路,比来时更加漫长和颠簸。车轮碾过冻硬的沟坎,震得骨头缝都发麻。
车后架上没有娘塞的玉米饼,只有一颗被现实敲打过、却依旧不甘的心。
回到那个熟悉的、在寒冬里显得格外沉寂的村庄,爹娘看到儿子风尘仆仆、又黑又瘦的模样,心疼得直叹气。
娘忙着张罗热饭热菜,爹则蹲在灶膛前,沉默地往里添着柴禾,火光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
饭桌上,小宝把那二十块钱推到爹面前。爹没动那钱,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旱烟,浓重的烟雾模糊了他的表情:“小宝,开春……还去不?”
小宝扒拉着碗里的饭粒,喉咙有些发紧,半晌,抬起头,看着爹娘眼中深切的担忧和期待,一字一句地说:“去。开春我还去。不图工钱,就图把那点‘门道’……彻底摸透。”
爹没再说话,只是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火星四溅。娘背过身去,偷偷抹了下眼角。
昏暗的油灯下,一家三口的影子在土墙上拉得很长,很静。
屋外,是北方乡村无边无际的、孕育着未知的寒夜。
宋小宝知道,那条通往蘑菇棚的路,注定崎岖,但他心里的那簇火苗,被寒风一吹,反而烧得更旺了——那是对未知的渴望,是对改变命运的孤注一掷,是少年人认定方向后,九头牛也拉不回的执拗。
开春,他必须回去。
不是为了给王喜柱当学徒,而是为了解开那最后的、关于菌种的秘密。
那本翻得起毛边的《食用菌种植技术入门》扉页上,他用力写下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菌种!菌种!”
这两个字,像两颗种子,深深埋进了宋小宝冻土般的心田,只待破土而出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