峥嵘岁月之岁月哪能如烟

熊成良在逃亡的路上不知摔了多少跤，心里一直不停地颤抖，他也不知道天底下哪里才是他的栖息之地。他茫然地沿着一条长江的支流顺流而下，饿了就用手捧起河水喝几口，白天能捡到什么就吃什么。他也记不清走了多少天，来到东江市那天已是半夜了。他无意中来到江边那一片歪歪斜斜的吊脚楼里，看上去尽管杂乱不堪，他却不敢去敲任何一家的门，因这里对他来说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他不知道是累了还是饿了，只觉得自己快不行了。那瘦小的个头也显得矮了一截，那双原本乌黑发亮的眼睛也变得黯然无光，只有那鼻梁还依然挺立着。此时，他不但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发慌，还感到整个身子都快散架了似的，脑子也恍恍惚惚的；他微微地闭了一下眼睛，软软地倒在一家竹棚壁边睡着了。

当他醒来时，天边刚泛出淡淡的红光，他身边站着不少人，都显得惶惑不安地望着他，还有人在不停地问着他，他却一句都没听清楚。他眼睛有些发花，目光茫然地瞅着人们，声音十分低弱地说了一句：“好饿……”

身边的人们一下嚷嚷起来，有人连忙喊道：“快拿点吃的给他。”

这时，只见一位老大妈端着一碗菜稀饭走上前，将饭碗递给一位年轻男子：“长生，让他吃吧，他是饿坏了。”那叫长生的男子接过饭碗，迅速地弯下身，一只手将熊成良扶起斜靠在自己身上，另一只手将稀饭凑到他嘴边。熊成良只感到喉咙里突然发出一股强大的吸力，连气都没有换一口，就将那碗稀饭喝进了肚里，连味道都不知道。

渐渐地，他感到心里的那口气开始缓缓回升，身子似乎也稍稍有了点气力。他双手撑在地上，慢慢地坐了起来。旁边的人们似乎跟着吁了一口气，七嘴八舌地问起他来。他不知所措地低下头，许久都没吭声。

人们越问越急，他的心跳也随之加快。突然，有人说了一句：“将他送到派出所去。”

他一下抬起头来，满脸通红，两眼惶恐地望着人们：“我是熊家岭的人，来这里找亲戚的。”那语气显得那么惶恐、害怕。

“看他这样子不像坏人，别送派出所。”好像是那位叫长生的年轻男子在说。只见他一副宽大的额头下，有一双和善的眼睛，嘴唇厚厚的，说话语气十分肯定。

熊成良连连点头，急促地说：“我不是坏人，我不是坏人。”人们议论着散去了。

突然有人问道：“你亲戚姓啥？住在哪？”那语气充满疑惑而又生硬。

“姓……姓罗……”熊成良似乎一下子想到了连模样也有些记不清的女知青。当然，更不知道她住在哪。

这时，只见那端稀饭来的老大妈轻轻地挥了一下手：“唉，他都饿成这样了，还折腾啥呀，让他去找亲戚吧。”

熊成良慢慢地站了起来，向那位送稀饭的老大妈深深地鞠了一躬，声音有些颤抖地说了一声：“伯母，谢谢您。”

“唉，谢啥哟，一碗稀饭，快去找你亲戚吧！别弄坏了身体。”熊成良心里暖暖的，眼睛一下模糊了。

这是他这么多天来第一次吃到热饭，也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这么温和地对他讲话。此刻，他才仔细地看了看那老大妈的面目，只见她头发已花白，圆圆的额头和宽大的脸庞，一双慈善的眼睛，他顿时轻松了许多，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再一次感动地说了一声：“谢谢！”

接着，老大妈问他的亲戚住在哪里，他若是不知道地方，她就让长生带着他去找一找。因为长生是她的儿子。熊成良反倒脸红得厉害，不知说啥才好，支吾了许久也没说出来。

“别着急，慢慢想一想。”老大妈依然那么温和地说：“你是饿坏了，到屋里再吃点东西吧。”他不好意思地愣了一下，正欲开口讲话。老大妈却伸手拉了他一下：“走吧，孩子！”边说边朝一间吊脚楼走去。那吊脚楼是用竹子搭成的，竹壁上用泥灰抹成，简陋但干净整齐。

熊成良不由自主地跟着老大妈走进了房屋。坐下后，老大妈又为他舀了一碗稀饭递上，端出几块玉米饼，他连“谢谢”都没说一声，就又一口气吃了几碗稀饭和几块玉米饼，才感到身上稍稍有些劲了。

后来他才知道，这里叫天星楼，是嘉陵江边一片拥挤不堪的棚户吊脚楼。其实就是一片贫民区，解放前这里住着许多以拉船为生的纤夫和为来往船只卸货的力夫。现在居住在这里的人家大多是跟码头搬运相关的工人。

熊成良再三谢过那位老大妈和叫长生的男子后，窘迫地离开了天星楼。他顺着那弯曲而又陡峭的石梯拾级而上。不久，来到了东江市最繁华的商业中心一胜利纪念碑。

那里，商场毗邻相连，人海茫茫。熊成良放眼望去，一切都是那么陌生，没有一样东西属于他，哪怕一个熟悉的面孔和祥和的眼神都没有。此时，他猛然感到贫穷的熊家岭是那么让人想念，那里才是他的家。他那瘦小的个头在涌动的人潮中显得更加渺小。他两眼茫然地望着匆匆行人，却不知道自己的脚该向哪个方向迈。

渐渐地，他只感到眼前一片空白，心里一阵剧烈地颤抖，像被什么揪着似的疼痛，有些透不过气来，身子不由自主地弯曲下地，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这时，他脑子却有一个强烈的念头在不停地涌动，“不能死，我不能死啊……！”

他突然感到人世间的人情是那样的冷漠，禁不住阵阵发冷，身子也随之颤抖。没一会儿，他就恍恍惚惚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