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辞

钦天监说我是天煞孤星，父皇要把我发配边疆。母妃在殿前跪了三天，磕得青石板上全是血。

父皇才“开恩”，把我们关进了冷宫。这里的冬天会冻烂脚趾，饭里有虫，

母妃却总把干净的留给我。后来父皇要用我的血，救月娘娘刚出生的小娃娃。

母妃为了保护我，选择以命换命，用玉簪自刎。血溅在我脸上，好热，好热。我好害怕，

只想陪着母妃一起。我也吞下药，倒在了父皇靴前。他抱着我们哭到失声，悔不当初。

……可已经太迟了啊。三日后，舅舅破城来接我们回家，这天下也要换主了。1“既是祸害，

便送去北疆，永世不得回京。”父皇说这话时，怀里还搂着月娘娘。他的眼神好吓人，

我已快不认识他了。侍卫一左一右钳着我的胳膊，要带我去苦寒之地。听说那里有野兽出没，

还有吹不尽的黄沙。我害怕大哭，月娘娘捂着隆起的肚子，说我的哭声吓到她肚里的小娃娃。

父皇拧眉，曾经牵我的手变作巴掌，落在了我脸上。好疼，好疼。“你这灾星！祸国克父，

竟还有脸哭！”我声声叫着父皇，求他不要这样对我。可他目光里除了冷漠，再无其他。

侍卫要带我走，母妃挣脱束缚扑来，却被侍卫踩住手指。我好像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

我吓得浑身发抖，见母妃忍着疼，仍用口型对我说：“昭儿，不怕。”母妃保护你。后来，

母妃在御前跪了整整三天三夜，才求父皇把我留下。只是我们不能再住在永宁宫了。

父皇把永宁宫给了月娘娘。月娘娘不喜欢花，母妃和我亲手中的兰草和芍药都被拔了个干净。

从出生就伴我身旁的狸奴也被月娘娘剥了皮，拆骨炖肉，给看门守卫炖了汤。

我抱着沾血的毛皮，胸口像破了个洞，又冷又疼。父皇把我们安置进了一座破败的宫殿。

后来我才知道，那里叫做冷宫。伺候我们的奴婢全都拨给了月娘娘。我和母妃孤身两人，

住进了满是尘灰的破屋中。窗纱被风吹破，母妃便用油纸重新糊上。她在油纸上画满画，

有我与她一同种的兰草，还有她为我做的纸鸢……虽然糊上了窗，却依旧冷。

我被冻得手脚冰凉，缩在母妃怀里瑟瑟发抖。母妃红了眼眶，第二天便变卖了所有的首饰，

将银钱全部交给管事。只求换一床厚的被褥和些许取暖的炭火。“您行行好……昭儿身子弱，

被这么冻，恐怕挨不过这个冬天了……”管事收了银钱，却没送来炭火。

“你如今不过是个失宠的妃子，带着个灾星，两条贱命！就算冻死了又能如何？”最后，

两千两银子，只得了一床发霉的被褥。霉味扑鼻，我被呛得眼泪直流。可第二天盖的时候，

那被褥却变成了香的。我才发现，被褥里缝着母妃贴身小衣做的内衬。2这里不仅冷，

还没有饭吃。每日只有嬷嬷送来的，掺着虫子的馊饭。母妃每次都会把虫子挑出来，

把仅有的干净的喂给我。可我还是一日日瘦下去，母妃每次望向我时，都带着莫名的悲伤。

我知道，那悲伤是因为心疼。母妃整日坐在宫门口，从那半掌宽的缝隙朝外望着。

一日接着一日。终于等到龙辇经过。父皇的怀里，还搂着月娘娘。母妃顾不得其他，

立马拽着我跪在雪地，额头抵着青砖缝。

母妃的嗓子又哑又轻：“求陛下开恩……昭儿已经两日没吃……”月娘娘挑了挑眉毛，

掩面轻笑。“天煞孤星也配求食？”母妃向来最是体面，此刻为了我，却变成了乞食的野妇。

她不停叩着头，我分不清她是在跪父皇，还是跪月娘娘。父皇面色微变，看了我和母妃一眼，

还是别过了头。“冷宫的米粮，喂狗还能听个响，喂你这祸国克父的东西，尽是浪费！

”我趴在地上，见父皇脚步微停，却还是离开了。走时还踩碎了我堆在门边的雪馒头。

那是我早上特意捏给父皇看的。母妃把我紧紧搂在怀里，声音哽咽。“对不起，

是娘亲没有保护好昭儿……”我知道这不是母妃的错。反而是我，连累了母妃。

我伸手笨拙给母妃擦着眼泪。可她的眼泪有好多好多。好像这辈子都流不尽了。申时后，

有人来了。竟带来了香甜的糕点和温热的米羹。“吃吧，这是月昭仪赏给你们的。

”母妃一听，脸色立马变了。向来最疼我的她，此刻却一把抢过食盒，

把食物狼吞虎咽吃了大半。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她便捂着肚子倒在了雪中。“母妃……母妃！

”原来食物里被下了毒，我拼命大喊，叫人来救母妃。嬷嬷却理都不理，我给她下跪，

在她面前砰砰砰磕着响头，她却笑了。“小贱骨头，和你娘一样贱！”我被逼急了，

一口咬住她的手腕。是她的大喊声惊动了侍卫。太医来的时候，母妃已经没了意识。

“幸亏侍卫叫得及时，再晚半时辰就没救了……”父皇得知消息，连夜匆匆赶来。

“是月娘娘害了母妃！”我忍不住大喊。月娘娘眼尾轻颤，扯着父皇衣袖，

眼泪珠子落得比檐下的雨还快。“冤枉啊陛下，臣妾整天都陪在您身边，

怎么会干这种腌臜事？”“就是你！”父皇猛甩衣袖，盯着我的眼睛好像能吃人一般。

眨眼间抬脚，朝我肩膀踹了过去！“逆子！竟学你母妃争风吃醋！”见母妃奄奄一息，

父皇冷笑连连。“苦肉计用够了没有？你为朕生了个灾星，还想让朕心疼你？”母妃真奇怪，

明明下午眼泪像流不完似的，这时却不哭了。“皇上，求你念在臣妾曾救过你的份上，

不要同昭儿计较。”此话一出，父皇的脸色立马变了。他眼睛里翻涌着好多我看不懂的情绪。

最后还是无言，转身离开了。那天之后，嬷嬷每日送的吃食终于不再是馊的。

我拿起一块芙蓉糕，喂到母妃嘴边。她轻轻咬了一口，眼眶却红了。“你父皇，

也曾亲手为我做过芙蓉糕。”3母妃跟我讲了她和父皇的故事。原来他们两个十六岁便相识。

岭南围猎，母妃女扮男装溜进围猎场凑热闹。正遇刺客偷袭父皇，她为父皇挡箭，

箭矢离心口只差不到一寸。父皇立马叫来太医，守在母妃身旁，整整七天七夜。母妃醒来时，

见那本该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此刻却满目沧桑，眼角猩红。“若你出了事，

我便让整个太医院为你陪葬！”母妃养伤，他便每日照顾，药喂到嘴边，怕她苦，

还偷偷去厨房，亲手学做了芙蓉糕。“看你苦得皱眉，我心疼。”自此两人便定了情。

父皇登基前夜，带母妃偷偷爬上皇城墙头，看万家灯火。“他和我说，书棠，待我登基，

必以江山为聘，许你一世安稳。”“我说，我不要江山，只要你永远记得此刻的真心。

”可后来父皇登基为帝，一切都变了。他竟开始怀疑母妃和季家存有二心，舅舅功高震主。

从此他便开始冷落母妃，将月娘娘纳为新宠。夜夜翻她的牌子，欢愉声响彻整个后宫。

母妃怀孕时，便有钦天监称“此胎不详，恐克父星。”父皇疑心病犯，甚至在母妃难产时，

都未曾踏足她的永宁宫半步。再后来，我生辰那日突然出现天狗食日。

钦天监说是天煞孤星冲撞紫微星，我为祸水，必将克父克国。“那些年的情义，

都抵不过他的疑心。”“我才知道，原来年少情深，亦可走到相看两厌。

”母妃轻轻摸着我的头，她的声音好累，听得我的胸口好闷。我爬到她的怀里，

轻轻搂住了她的脖子。“母妃，既然父皇对我们不好，那我们就不要父皇了。

”“以后昭儿陪着你，昭儿永远永远都不会离开母妃的。”母妃又红了眼眶，

可嘴角却是笑着的。她轻轻点了点头：“母妃信你。”日子一日日过去。

我和母妃已经习惯了冷宫的生活。母妃偶尔写信，不知寄往何处。听说月娘娘生了个小皇子，

钦天监说是吉星入命，乃有福之人。朝野上下皆传，要立这个小娃娃为太子。

我对这些事不感兴趣，只专心扑着蝴蝶。只要有母妃在，就算一辈子待在这里，我也无谓。

却没想到，还是出了事。那日我午睡正酣，突然听见院内传来母妃的呼救声。我踉跄起身，

竟见把守冷宫的内廷侍卫胡三正把母妃压在身下。“娘娘一年未得皇上润泽，

定是寂寞难耐了吧！”“冷官的娘娘和青楼的姐儿有什么区别？不过一个给钱，一个白玩！

”“听说您从前在龙床上叫得欢，要不您叫两声、让末将开开眼！”“放开我！

你这混账东西！”母妃拼命挣扎，却根本使不上力气。“放开我母妃！”我朝他扑过去，

却被他一脚踹翻在地，肚子疼得绞在一处。就在这时，门突然被撞开。竟然是父皇来了。

他怒火滔天，拎起侍卫的领子，提剑便抹了他的脖子。母妃还没说话，他便狠狠掐住了她。

“下作东西！竟敢秽乱宫闱！”“说！他碰你哪了？”“臣妾冤枉……”父皇却不听解释，

他双眼燃着一团火，抬手便是一个巴掌！“说话！”“臣妾，没有！”父皇急了，

提剑便抵在母妃脖子上。我捂着肚子朝他爬起，对着他的腿，狠狠咬了一口。

“不许欺负母妃！”父皇吃痛闷哼，龙靴将我头踩在脚下。

刚刚面若死水的母妃终于有了反应，她揽起褴褛的外衣，跪求父皇放开我！“皇上！

昭儿也是你的骨肉啊！”父皇却笑了：“朕后宫宠妃三千，子嗣无数，

他不过是你生下来的孽障罢了！”“死了，又何妨？”“孽障，你不是爱咬人吗？

那就让你咬个够！来人！赐驭兽之刑！”4围猎场上，我被侍卫压住手脚，

塞进了巨大的铁笼中。笼中饿犬已经饿了三天三夜。父皇疯了，竟让我与恶犬夺食。

月娘娘依偎在父皇身侧，怀里还抱着刚出生的小娃娃。她轻笑道：“皇上，五皇子驭兽，

不如让琬妃姐姐击鼓助兴，如何？”母妃目眦欲裂，发疯一般朝我扑来。“皇上，皇上！

臣妾愿意替昭儿受罚！臣妾愿意进笼与恶犬搏杀，供您取乐！”“求您放过昭儿！

”父皇面色微变，眸子闪过犹豫，却还是扬了扬手。“备鼓！”猎场上，母妃被逼击鼓，

若鼓停，便再放一只恶犬进笼。母妃哭到撕心裂肺，击鼓的动作却不敢停。“昭儿别怕！

杀了它！活下去！”我第一次在没有母妃庇护时，独自面对危险。恶犬露出尖锐獠牙，

朝我不断嘶吼。我真的好害怕，可见月娘娘还在笑着，胸口又像燃起一团火焰。

我掏出怀中小刀，第一次刀刃向外，不顾一切朝恶犬刺去。鼓声激昂，

我觉得浑身的血都在烧。最后一刀落下，恶犬扑通一声倒下，我缩在笼边，哭得撕心裂肺。

那种害怕的感觉又回到了身体。我望向母妃，只想躲进她的怀抱。

只见母亲虚脱一般倒在地上，眼泪糊满了脸。就在这时，一声尖叫划破长空。竟是月娘娘！

“皇上……你快看，羿儿，羿儿怎么了？他的眼睛怎么变成了血红色？

”月娘娘怀里的小娃娃出事了。父皇面色紧张，立马把小娃娃抱在怀里，紧张得脸都白了。

同样是父亲，他却从来没对我这样过……在他眼里，我是克父克国的天煞孤星，

是最该死的人。太医慌忙赶来，诊治一番后，莫衷一是。父皇立马又叫钦天监来。“皇上，

八皇子皮肤龟裂如干土，瞳孔泛红，乃是被帝王命格反噬！”“强承龙气而魂魄不稳，

需取血脉同源者心头血献祭啊！”钦天监的话，我有些听不懂。可我发现，

所有的人都在看着我。“血脉同源者……可是兄弟？”钦天监点头如捣蒜。

父皇幽深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皇上！不可啊！”母妃将我紧紧护在怀里，

声音哑得好像要怄出血来。“来人，取血吧。”侍卫纷纷上前，将我和母妃团团围住。

母妃突然疯了似的磕头。“皇上！昭儿是您亲骨肉啊！取臣妾的血，

取臣妾的命……”“季书棠，立马给朕让开！若耽误了救羿儿，朕要你的命！”母妃歪着头，

目光凄然。我再没见过母妃那般绝望的模样。“要我的命，你就能放过昭儿了吗？

”父皇眉头紧蹙：“你少跟朕用苦肉计，那你就去死啊！”母妃的身子摇摇欲坠，

像一阵风都能将她吹倒。“景煜，你曾说我比江山重要，如今看来，我连你养的狗都不如。

”“当年城墙上的誓言，我已经还给你了，从此我们两不相欠。

”“母妃……母妃……”“景煜，今日以我性命，换吾儿性命，若我死后，

你再动吾儿一根汗毛，我季书棠就算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母妃！”母妃明明是笑着的，

却那么伤心。她摘下头上玉簪，轻轻捂住了我的眼睛。“昭儿，别看。”我只听见噗的一声，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滴到了我的手上。身后传来父皇撕心裂肺的喊声。“书棠！

”那是我第一次听见，父皇叫母妃的名字。带着惊慌，震惊，还有心疼。

可好像……一切都来不及了。我眼睁睁看着母妃倒在血泊中。那红红的一片，是她的血，

还泛着热呢。母妃没了，我也该跟着她走的。她说过最怕寂寞，有我陪着她，

她便不再害怕了。我从怀里掏出那里黑色的小药丸。是之前我见母妃偷偷藏在枕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