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掏空祖孙三代积蓄娶妻那天,父亲笑着递给我两个存折:“成家立业,王家总算圆满了。
”——婚后我才发现,妻子购物袋里藏着奢侈品,手机备注着“金主”的暧昧转账。
——直到讨债人将垂死的父亲推倒在地,他枯瘦的手仍死死攥着那对假存折。——葬礼那晚,
我默默将存折烧成灰烬。——火光中,
临终的呓语格外清晰:“儿啊…别信…祖训是假的…”————王德福老汉倚在自家门槛上,
粗粝的手指一遍遍摩挲着那两张簇新的红皮存折,薄薄的纸片在指腹下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夕阳的余晖费力地挤过门前那棵老槐树虬结的枝丫,
吝啬地在他脸上涂抹了一层稀薄的、颤动的金光。他眯起眼,望着巷子口,浑浊的眼底深处,
一点微弱的火苗固执地燃烧着,是疲惫生活里仅存的、不肯熄灭的希冀。
“快了…就快了…”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得像秋风刮过枯叶堆,“老王家三代单传的独苗,
今儿个,要成家立业了。祖宗…有灵啊…”“立业”这两个字眼,
在王家村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分量重得能压弯人的脊梁。
它似乎不再是年轻人闯荡世界的雄心,而是被挤压、被扭曲,
最终坍缩成一个沉重无比的具体形象——一套城里的鸽子笼,一辆四个轮子的铁壳子,
还有那足以让几代人勒紧裤腰带几十年的彩礼钱。王建国,他唯一的儿子,终于要在今天,
用祖孙三代人骨头缝里榨出的最后一滴油,把“立业”这尊泥菩萨给塑起来了。
巷子深处传来引擎的轰鸣和人群的喧闹,由远及近。王德福猛地挺直了佝偻的腰背,
那两张存折被他飞快地、近乎是藏匿般地塞进了贴胸的口袋里。迎亲的车队,
像一条披红挂彩、笨拙游动的铁龙,缓缓停在了王家那低矮破旧的院门前。车门打开,
一身崭新却明显不合体西装的王建国钻了出来。他脸上挂着笑,
那笑容却像是用浆糊勉强粘上去的,透着一种力不从心的僵硬。他身后,
新娘林薇薇被搀扶着走下花车。阳光晃过她盘得一丝不苟的发髻,
扫过她身上那件在县城最高档影楼租来的、缀满廉价水钻的厚重婚纱,
最终落在她那张妆容精致的脸上。她的目光飞快地在王德福身上掠过,像羽毛轻轻拂过,
没有激起一丝涟漪,随后便落在了那几辆扎着红绸花的婚车上,
嘴角似乎极细微地向上牵了一下,又迅速归于平静。“爸!”王建国快步上前,
声音有些发紧。王德福没应儿子,他浑浊却锐利的目光,
越过王建国年轻却已略显倦怠的肩头,牢牢锁定了那个缓缓走近的身影。他深吸一口气,
胸腔里像拉起了破旧的风箱,发出呼哧的声响。布满老茧的双手,
在崭新的藏蓝色涤卡裤子两侧用力蹭了蹭,仿佛要蹭掉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
又像是要蹭掉某种深入骨髓的卑微。他佝偻着腰,
脸上堆起一种近乎讨好的、深深烙印着岁月风霜的笑容,一步,一步,
迎向那团被婚纱包裹着的、象征着王家未来的光。
“薇薇…”王德福的声音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沙哑,像怕惊扰了什么,“路上…累着了吧?
快,快进屋歇歇脚…” 他伸出手,想去搀扶,又猛地顿在半空,僵在那里,
似乎担心自己粗糙的手会弄脏那洁白的蕾丝。那双手,曾在烈日下握紧锄头开垦硬土,
曾在寒风中劈开冻柴,此刻却显得如此笨拙而多余。林薇薇的目光终于落在了老汉身上,
嘴角向上弯起一个标准的弧度,那笑容像商场橱窗里塑料模特的微笑,标准、明亮,
却透着一股冰冷的距离感。“爸,您别忙活了。”声音清脆悦耳,像一串被敲响的玻璃风铃,
字字清晰,却听不出任何暖意。她甚至没有多看那伸到一半的手一眼,
眼神轻飘飘地扫过低矮的院墙、斑驳的砖瓦,最终落在王建国身上,
那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王建国喉结滚动了一下,赶忙上前一步,
不着痕迹地隔开了父亲的手和妻子。“爸,外头凉,薇薇穿得少。”他揽住妻子的肩,
那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亲昵,也带着一种急于结束眼前局面的仓促。
王德福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随即更深地堆叠起来,额头的皱纹挤成一团。“对对,进屋,
进屋暖和!”他忙不迭地侧过身,让开狭窄的门洞,像个谦卑的门童。
屋里早已挤满了亲戚邻里,空气闷热而浑浊,弥漫着劣质香烟和廉价香水的混合气味。
喧闹的祝福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吵得人脑仁发胀。王德福被挤在角落,他努力挺直腰板,
目光却始终追随着儿子儿媳的身影。当司仪用洪亮得夸张的嗓音宣布“礼成”时,
王德福感觉一股滚烫的东西猛地冲上眼眶。他用力眨巴了几下干涩的眼睛,趁着没人注意,
迅速用袖口抹了一把眼角。酒席散场,喧嚣如潮水般退去,
留下满地的狼藉和杯盘碰撞的脆响。
王建国和林薇薇终于回到了属于他们的“新房”——那是王德福老汉的东屋,
临时用一挂印着俗气牡丹花图案的布帘子隔开了一小半。王德福摸索着,
小心翼翼地穿过堆满杂物的堂屋,走到布帘子前,轻轻咳了一声。“建国,薇薇…睡下了没?
”“爸?还没呢。”王建国的声音隔着帘子传来。王德福撩开帘子一角,走了进去。
昏黄的灯光下,儿子正笨拙地帮新媳妇解着婚纱背后繁琐的搭扣,林薇薇背对着门,
微微蹙着眉。看到公公进来,她脸上立刻又浮起那层无懈可击的、塑料花般的笑意。“爸,
您坐。”王建国拉过一张凳子。王德福没坐。他站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有些局促,
那双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在贴胸的口袋外又下意识地摩挲了几下。他深吸一口气,
像是要汲取某种力量,然后才郑重地、缓慢地从那最贴身的口袋里,
掏出了那两张被他体温焐得温热的红皮存折。存折簇新,红得刺眼,
封面上烫金的银行徽标在灯光下闪着微光。“建国,薇薇,”王德福的声音低沉而庄重,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出来,“按老礼儿…成家立业,今儿个,
你们俩…算是把老王家几辈子的念想,都给圆上了!”他把存折往前递,
枯瘦的手微微颤抖着,“这…是我和你妈,还有你爷奶当年攒下的…都在这儿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儿子疲惫却努力挺直的脊背,
扫过儿媳脸上那无可挑剔却毫无温度的笑容,最后落在那两张小小的存折上,
眼神复杂得像一口幽深的古井。“钱…不多。可这‘业’,算是给你们立下了!
” 他加重了“业”字的语气,仿佛赋予了它某种神圣的重量,
“往后的日子…就靠你们俩…好好奔了!要…要好好过!”王建国喉头一哽,眼圈瞬间红了。
他接过那两张薄薄的存折,只觉得有千斤重。指腹拂过存折光滑的封面,那触感冰冷而陌生。
“爸…”他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您放心…我跟薇薇,一定…好好过。
”林薇薇的目光也落在了存折上,那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东西,像是审视,
又像是计算。她脸上那标准化的笑容依旧保持着,甚至更柔和了几分,伸出手,
轻轻挽住了王建国的胳膊,身体微微向他靠了靠。“爸,您和妈为我们操碎了心,
我们知道的。”她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以后我们会孝顺您二老的,这日子啊,
总会越来越好的。”那“好”字,被她念得格外绵长。
王德福看着儿子手中那两张沉甸甸的“业”,看着儿媳小鸟依人般挽着儿子的手臂,
听着她温言软语的保证,心里那块压了几十年的大石头,仿佛终于松动了一角。
一股混杂着辛酸与巨大释然的暖流,冲垮了堤坝,汹涌地漫过干涸的心田。
他重重地、用力地点了点头,嘴角的皱纹向上牵扯着,
挤出一个无比疲惫却又无比满足的笑容。“好…好…这就好!这就好啊!”他连声说着,
像是要把一辈子的力气都用在这几个字上。昏黄的灯光笼罩着这小小的、被布帘隔开的空间,
两张簇新的红皮存折,在年轻夫妇的手中,无声地散发着冰冷而沉重的光泽。
————日子像村口那条被车轮碾得稀烂的泥巴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跋涉。
王建国在县城机械厂那份三班倒的活计,如同一个永不停歇的巨大磨盘,
日复一日地榨取着他的时间和精力。轰鸣的机器声震得耳膜发麻,
浓重的机油味仿佛浸透了每一个毛孔。他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水分的稻草,
只有回到那个被称作“家”的县城边缘的简陋一居室,才能得到片刻喘息。然而,
这喘息往往带着另一种沉重。林薇薇辞去了婚前那份在超市收银的短工,
理由是“新媳妇刚过门,得好好安顿家里”。起初,王建国还带着一丝新婚的懵懂和期待,
幻想过进门有热饭、灯下有人等的温馨。现实却冰冷得像寒冬腊月的水门汀地板。
他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推开家门,迎接他的,常常是黑洞洞的窗口和冰锅冷灶。厨房水槽里,
堆着不知泡了几顿的脏碗碟,边缘凝结着油污;沙发上,
拆开的零食袋和花花绿绿的时尚杂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甜腻的香水和隔夜外卖混杂的怪味。
“薇薇?”王建国试探着喊了一声,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单薄。
卧室门“吱呀”一声开了。林薇薇趿拉着毛茸茸的拖鞋走出来,
身上穿着一件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真丝睡袍,脸上贴着面膜,只露出一双描画精致的眼睛,
眼神里带着被打扰的不耐烦。“哦,回来了?冰箱里有剩饭,自己热热吧。”她语速很快,
敷衍地交代完,转身又缩回卧室,门“咔哒”一声轻响,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王建国默默地走到厨房,拧开冰冷的自来水,胡乱洗了把脸。他打开冰箱,
里面果然孤零零地躺着一盒吃了一半的炒饭。微波炉嗡嗡地转着,
橘黄的灯光映着他布满倦容的脸。油烟机滤网上积了厚厚一层黄黑色的油垢,
他想起父亲王德福那间虽然简陋但永远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灶屋,
心头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发薪日那天,
王建国把刚领到的、薄薄一沓还带着油墨味儿的工资放在桌上。林薇薇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那是一种精准捕捉到猎物的光芒。她拿起钱,手指飞快地捻动着清点,动作熟练得令人心惊。
数完,她眉头微微蹙起,抬眼看向王建国,语气带着理所当然的娇嗔:“就这么点儿啊?
建国,你看我这件睡衣都穿旧了,还有,我几个姐妹约着周末去市里新开的那家商场逛逛,
听说里面……”王建国心里“咯噔”一下,像被针扎了。他喉咙发干,艰难地开口:“薇薇,
这个月厂里活少,加班费没多少…爸那边,上次摔了腿的药钱还没……”他话没说完,
就被林薇薇打断。“哎呀,知道啦知道啦!”她挥挥手,像拂去一只恼人的苍蝇,
脸上却立刻换上一副委屈的神情,声音也软了几分,
“可你也不能让我在姐妹面前抬不起头吧?她们老公哪个不……”她凑近一步,带着香风,
手指轻轻戳了戳王建国的胸口,放低了声音,“就这一次,好不好?
下次等你加班费多了再说。再说,我弟马上开学了,
学费还差一点呢……”她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他,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期盼。
王建国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那精心修饰的妆容无可挑剔,眼神里的渴求也无比真实。
他想起父亲佝偻着腰在田间劳作的身影,想起母亲在灯下缝补旧衣的侧脸,
一股沉重的无力感像潮水般淹没了他。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疲惫地垂下眼皮,
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那声“嗯”,像一块沉重的石头,闷闷地砸在地上。
林薇薇脸上立刻绽开笑容,像瞬间盛开的塑料花。她飞快地抽走桌上大部分的钱,
只留下几张零票。“就知道你最好了!”她踮起脚尖,在王建国脸颊上敷衍地亲了一下,
转身就拿起手机,兴奋地开始拨号,声音瞬间恢复了平日的清脆:“喂?丽丽!周末去市里?
算我一个!对,那家新开的……”王建国站在原地,
脸颊上那个转瞬即逝的、带着化妆品香气的吻印,像一块冰冷的烙铁。
他听着妻子在电话里兴致勃勃讨论着商场打折和最新款包包的声音,
目光落在桌上那几张孤零零的零钱上,
又慢慢移到墙角那个孤零零的旧纸箱——那是他放工具和旧书的箱子,此刻,
一张揉皱的、写着“爸腿伤复查费用”的纸条,正从箱子边缘探出可怜的一角。
————初冬的风像小刀子,刮得人脸生疼。王建国弓着背,顶着风,
推着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旧自行车,沿着坑洼的马路牙子往家挪。
车把上挂着个塑料袋,里面是他下班路上咬牙买的半只烧鸡——王德福老汉托人捎来口信,
说今天要进城看看他们小两口。父亲难得来一次,总不能太寒酸。远远地,
他看见自家单元楼下停着一辆锃亮的黑色轿车,流畅的线条与周围灰扑扑的环境格格不入。
王建国心里“咯噔”一下,脚步不由得放慢了几分。走近了,透过一楼那扇积满灰尘的窗户,
隐约能听到屋里传来林薇薇的笑声,那笑声比平时更加清脆、更加张扬,
带着一种刻意展示的欢快。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推开了家门。
一股浓郁的香水味混杂着某种陌生的、甜腻的雪茄气味扑面而来,呛得他皱了皱眉。客厅里,
林薇薇正坐在沙发上,她今天显然精心打扮过,头发新烫了卷,穿着一件紧身的羊绒衫,
脸上容光焕发。坐在她对面的,是一个陌生男人,穿着考究的皮夹克,手指间夹着半截雪茄,
手腕上一块金表在灯光下晃眼。茶几上,散乱地放着几个印着醒目奢侈品Logo的购物袋。
看到王建国进来,林薇薇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迅速绽开,
带着一种夸张的熟稔:“哎呀建国回来啦!快过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李总,
我以前的…嗯,朋友!”她站起身,很自然地接过王建国手里的塑料袋,
随手放在门边的矮柜上,那半只烧鸡在塑料袋里可怜地瑟缩着。那位李总也慢悠悠地站起身,
脸上挂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程式化的笑容,
目光在王建国沾着机油的工作服和破旧自行车上快速扫过,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哦,
王兄弟是吧?幸会幸会。”他伸出手,动作敷衍。王建国感到一股血气直往头顶冲。
他强压着,僵硬地伸出手,和对方那只保养得宜、带着雪茄味的手碰了一下,触感冰凉滑腻。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你好。”“李总今天正好路过,就顺道上来坐坐,
还给我带了点小礼物,真是太客气了!”林薇薇的声音又响起来,带着刻意的炫耀,
她拿起茶几上一个印着某大牌Logo的首饰盒,炫耀似的在王建国眼前晃了一下,
又飞快地收回去,仿佛怕他弄脏了似的。那位李总弹了弹雪茄灰,视线越过王建国的肩膀,
落在他身后那辆破自行车上,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薇薇小姐人漂亮,眼光也好,
这点小意思不算什么。你们这小家…挺温馨的嘛。”他慢悠悠地说着,
语气里的揶揄像细针一样刺人。王建国只觉得一股邪火在胸腔里左冲右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