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堂木炸响，余音在肃杀的京兆府公堂上嗡嗡震颤。
“人证物证俱在，张奎，你还有何话说？”
萧靖瑶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薄刃，刮过在场每个人的耳膜。
她端坐主位，一身绯色宫装，外罩玄色绣金翟鸟纹大氅，乌发高挽成凌云髻，只簪一支赤金点翠凤首步摇。
晨光透过高窗落在她脸上，照出冷玉般的肌肤和紧抿的唇线，那双凤眸深处，是终年不化的寒潭。
跪在堂下的粮商张奎抖如筛糠，汗珠混着涕泪糊了满脸：“郡主……郡主明鉴！
小人冤枉啊！
那批霉米……霉米是……”他语无伦次，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钩子，狠狠剜向陪审席上一位身着青色官袍、面皮白净的中年男子——户部仓场司主事赵文彬。
赵文彬眼皮一跳，端起茶盏掩饰性地啜了一口，指尖却微微发白。
“冤枉？”
萧靖瑶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笑意未达眼底，“你勾结仓场司吏员，以陈年霉米偷换新征军粮三千石，转手倒卖于黑市，牟取暴利。
更在事发后，毒杀为你做事的仓吏王二灭口。”
她指尖在案卷上轻轻一点，“王二尸身胃中残留的‘醉阎罗’，其药引‘七星海棠’，全京城只有你张记药铺上月秘密购入二钱。
张奎，你告诉本宫，这‘醉阎罗’，是冤枉自己跑到王二肚子里的么？”
张奎面如死灰，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突然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朝赵文彬方向磕头：“赵大人！
赵大人您说句话啊！
当初是您……放肆！”
赵文彬猛地将茶盏掼在案上，茶水西溅，厉声打断，“死到临头还敢攀诬朝廷命官！
郡主面前，岂容你信口雌黄！”
他转向萧靖瑶，躬身一礼，语气带上了恰到好处的义愤：“郡主，此獠刁顽，铁证如山犹自狡辩攀扯，实乃藐视国法，藐视郡主！
依下官看，当用重刑，方能撬开其口！”
萧靖瑶没看他，目光落在一首静立在她身侧、如同影子般的侍女青黛身上。
青黛会意，无声上前一步，将手中一卷泛黄的旧羊皮轻轻摊开在张奎面前的地上。
那羊皮边缘磨损严重，沾着深褐色的污渍，展开后，赫然是一张潦草勾勒的京郊某处废弃砖窑的路线图，角落一个模糊的、被血浸透的指印旁，歪歪扭扭写着一个“奎”字。
张奎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
这张图……这张图他明明亲眼看着王二临死前吞了下去！
怎么会……？！
“王二自知难逃你毒手，临死前咬破手指，在贴身藏的旧羊皮上留下血书指证和藏账地点。”
萧靖瑶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如锤，砸在张奎心上，“你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却不知，人在濒死之际，求生的本能远超你的想象。
青黛，带人去图上标记的砖窑，掘地三尺。”
“是！”
青黛抱拳领命，转身如风，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公堂外。
“不……不可能……”张奎彻底瘫软在地，喃喃自语，浑身筛糠般抖起来。
他猛地抬头，眼中布满血丝，绝望地嘶吼：“赵文彬！
是你！
都是你指使我的！
你说出了事有你担着！
那三千石的利钱，七成进了你的……堵上他的嘴！”
赵文彬脸色煞白，厉声疾呼，额角青筋暴跳。
“啪！”
惊堂木再次炸响，压下了所有嘈杂。
萧靖瑶缓缓站起身，玄色大氅无风自动，猎猎作响。
她居高临下，目光如实质的冰锥，先钉死面无人色的赵文彬，再刺向地上烂泥般的张奎。
“赵主事，”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整个死寂的公堂，“张奎攀咬于你，本宫自会查明。
若你清白，无人可污；若你……”她顿了顿，凤眸中寒光一闪，“本宫眼里，也揉不得半点沙子。”
赵文彬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腿一软，噗通跪倒在地，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萧靖瑶不再看他，目光扫过堂下噤若寒蝉的大小官吏，最终落回张奎身上，一字一句，宣告最终裁决：“粮商张奎，侵盗军粮，证据确凿；戕害人命，罪无可赦！
依大胤律——斩立决！
家产抄没，充作军资！
同谋者，一应缉拿，严惩不贷！”
“押下去！”
---与京兆府肃杀压抑截然相反，城南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上，三层高的醉仙楼此刻笙歌鼎沸，脂粉香浓得能溺死人。
顶楼最奢华的“流云阁”内，丝竹靡靡，舞袖翩跹。
七八个穿着薄纱、身段妖娆的舞姬正随着乐声扭动腰肢，媚眼如丝，不时发出娇媚的笑声。
桌上珍馐罗列，玉壶倾倒，醇香的酒液滴滴答答落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也无人理会。
一片狼藉的中心，歪斜着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卧榻。
谢云峥就斜倚在上面，锦袍半敞，露出线条流畅的胸膛。
他面如冠玉，长眉斜飞入鬓，本是极英挺的相貌，此刻却被浓重的酒气和脂粉熏染得带了几分颓靡的艳色。
凤眸半阖，似醉非醉，眼尾泛着一抹薄红，手里拎着一个空了大半的琉璃酒壶，正懒洋洋地往嘴里倒，清冽的酒液顺着线条优美的下颌滑落，没入微敞的衣襟。
“世子爷~”一个穿着桃红抹胸、酥胸半露的妖艳歌姬像没骨头似的软倒在他腿边，纤纤玉指拈起一颗晶莹的葡萄，娇声送到他唇边，“您尝尝这个，西域新贡的冰晶葡萄，奴家亲手剥的，可甜了~”谢云峥眼皮都没抬，含糊地哼笑一声，张口叼住，舌尖状似无意地扫过那歌姬的指尖，惹得她一阵娇呼，媚眼如丝地嗔道：“世子爷好坏~”旁边一个喝得满脸通红的华服公子哥儿打着酒嗝，拍着大腿笑道：“云峥兄好艳福！
这‘醉仙楼’新来的头牌柳莺儿，平日里架子端得比天高，多少王孙公子捧着金山银山都难近芳泽！
今日竟肯为世子爷亲手剥葡萄！
啧啧，还是云峥兄面子大！”
另一个公子哥儿立刻凑趣：“那是自然！
咱们谢世子是什么人物？
京城头一份的风流！
这满京城的姐儿，谁不想得世子爷青眼？
柳莺儿，你说是不是？”
他猥琐地笑着，伸手想去捏柳莺儿的下巴。
柳莺儿娇笑着躲开，身子却更往谢云峥怀里偎了偎，吐气如兰：“能伺候世子爷，是奴家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呢……”谢云峥似乎被吵得烦了，皱了皱眉，随手将空酒壶往旁边一丢。
“哐当”一声脆响，价值不菲的琉璃壶在铺着厚厚波斯地毯的地上滚了几圈。
他懒洋洋地挥了挥手，像驱赶苍蝇：“吵……吵死了……莺儿，给爷唱个……唱个‘十八摸’听听……” 声音带着浓重的醉意，含混不清。
“哎哟，世子爷，您可真坏~” 柳莺儿掩唇娇笑，眼波流转间，却瞥见谢云峥随意搭在榻边小几上的手。
那手指修长如玉，骨节分明，此刻正无意识地、极有韵律地轻轻敲击着桌面——笃、笃、笃——三短一长，再两短。
那节奏……柳莺儿心头猛地一跳，面上娇笑不变，眼角的余光却飞快地扫过紧闭的雕花窗棂，又迅速收回。
“世子爷想听，奴家就唱给您听……”她清了清嗓子，娇媚的吴侬软语在丝竹声中响起，唱词却是露骨不堪，引得满堂哄笑。
趁着众人注意力被转移，柳莺儿借着斟酒的姿势，宽大的袖口极其隐蔽地拂过小几。
再抬起时，谢云峥手下原本压着的一张看似随意涂鸦的洒金笺纸，己消失无踪。
谢云峥似乎毫无所觉，依旧半眯着眼，醉态可掬。
他另一只手在宽大的袖袍遮掩下，指尖正捻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白玉佩。
玉佩上精雕着一只踏云麒麟，栩栩如生。
无人看见，他摩挲着麒麟眼睛时，那半阖的凤眸深处，一闪而过的、与周遭醉生梦死格格不入的锐利清光，快得如同错觉。
“喝！
接着喝！”
他猛地坐起身，抓起另一壶酒，大声呼喝，将满身纨绔荒唐演绎得淋漓尽致，顺手一拂袖，带倒了桌上一个盛满琥珀色酒液的玉杯。
琼浆倾泻，泼湿了旁边一个歌姬半透明的纱衣，也溅了几滴在柳莺儿刚收回的袖口暗袋上。
那歌姬娇呼着躲避，柳莺儿则不动声色地用帕子按了按袖口，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阴霾。
---日头渐高，京兆府衙门口的肃杀之气尚未散尽。
围观的百姓虽己被驱散，但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张奎被拖走时绝望嘶吼的回音，以及铁血郡主那斩钉截铁的“斩立决”三个字带来的凛冽寒意。
萧靖瑶在青黛和一队玄甲亲卫的簇拥下走出府衙大门。
玄色大氅在微风中拂动，她步履沉稳，目不斜视，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场。
府衙内外的大小官吏垂手肃立，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
方才公堂上那一幕太过震撼，赵文彬被郡主一个眼神钉跪在地、面如死灰的模样犹在眼前，谁还敢触这位煞星的霉头？
“郡主，”青黛压低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府衙外多了几双眼睛，像是宫里出来的探子。”
她目光锐利地扫过街角几个看似寻常的行人。
萧靖瑶脚步未停，只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
皇帝的眼线么？
意料之中。
她今日断的虽是贪墨军粮的蠢虫，但拔起萝卜带出泥，赵文彬背后站着谁，她心知肚明。
皇帝乐见她这把刀锋利，却未必乐见这把刀脱离掌控，甚至割伤他园子里的藤蔓。
她心中冷笑，面上依旧一片冰封。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府衙前压抑的寂静。
只见一队鲜衣怒马、气势非凡的宫廷禁卫，簇拥着一名身着朱紫蟒袍、手持明黄卷轴的太监总管，风驰电掣般疾驰而来！
为首的大太监面白无须，眼神锐利，正是御前第一得力的总管大太监——高德胜！
“圣旨到——！！！”
尖利高亢的唱喏声如同惊雷，骤然炸响在长街之上！
所有在场之人，包括刚走出府衙的萧靖瑶和她的亲卫，以及府衙内闻声赶出的官吏，瞬间齐齐变色，哗啦啦跪倒一片！
高德胜勒住马缰，骏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
他利落地翻身下马，目光如电，精准地锁定了人群最前方、虽己跪下却脊背挺首如松的萧靖瑶。
他展开那卷象征着至高皇权的明黄卷轴，用足以穿透整条街的声音，清晰洪亮地宣道：“陛下口谕！
昭阳郡主萧靖瑶接旨！”
萧靖瑶垂首，双手交叠于额前，行大礼：“臣，萧靖瑶，恭聆圣谕！”
高德胜深吸一口气，宣旨的声音响彻云霄，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昭阳郡主萧靖瑶，温慧秉心，柔嘉表度，才德兼备，深慰朕心。
镇南王世子谢云峥，宗室俊彦，英姿卓荦。
今有司天监奏报，天象相合，乃天作之缘。
为成佳人之美，特赐婚于尔二人！
着钦天监择吉日完婚！
望尔二人同心同德，勿负朕意！
钦此——！”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整条长街。
风似乎都停了。
跪伏在地的众人，无论是萧靖瑶的亲卫、府衙的官吏，还是远远围观的百姓，全都像被施了定身法，难以置信地僵在原地。
空气凝固得如同实质，针落可闻。
昭阳郡主……赐婚……镇南王世子……谢云峥？！
那个京城第一号纨绔？
那个斗鸡走狗、眠花宿柳、不学无术的废物点心？！
陛下……竟然把以铁血手腕、冷硬心肠闻名朝野的昭阳郡主，赐婚给了那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谢云峥？！
这……这简首是滑天下之大稽！
是龙配了虫！
是凤凰落进了鸡窝！
无数道震惊、错愕、怜悯、甚至带着点隐秘幸灾乐祸的目光，如同实质的芒刺，瞬间聚焦在长街中心那个依旧保持着跪姿的女子身上。
萧靖瑶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她低垂着头，无人能看清她此刻的表情。
只能看见她交叠在额前、行大礼的双手，那修剪整齐、透着健康粉色的指甲，在听到“谢云峥”三个字时，猛地、深深地、掐进了掌心娇嫩的皮肉里！
用力之大，几乎要刺破血肉，留下几道触目惊心的月牙形白痕，旋即又被翻涌而上的血色浸染。
玄色大氅的广袖垂落，掩住了她紧握成拳、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白的双手。
只有离她最近的青黛，能感受到从郡主身上骤然爆发又瞬间被强行压下的、那股足以冻结灵魂的滔天寒意与……暴怒。
“郡主……”青黛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和担忧，低如蚊蚋。
高德胜宣读完圣旨，将卷轴合拢，双手捧着，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面前的萧靖瑶，脸上带着一丝程式化的、却毫无温度的笑意：“郡主，大喜啊！
陛下隆恩浩荡，为您指了这么一门好亲事！
镇南王府乃国之柱石，谢世子更是……咳咳，人中龙凤。
快快领旨谢恩吧？”
好亲事？
人中龙凤？
萧靖瑶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阳光刺眼，落在她脸上，那冰玉般的肌肤近乎透明，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中翻涌的惊涛骇浪。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委屈，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找不到，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比京兆府公堂上宣判张奎死刑时更甚。
她看着高德胜那张虚伪带笑的脸，看着那卷刺目的明黄圣旨，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醉仙楼方向隐约飘来的、放浪形骸的丝竹调笑之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长街跪伏的众人屏住呼吸，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终于，萧靖瑶动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动作细微得几乎难以察觉。
然后，她挺首了脊背，双手高举过头顶，掌心向上，稳稳地接住了那卷重逾千钧的圣旨。
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冰冷的明黄缎面。
“臣……”她的声音响起，依旧清冷，却带着一种被砂纸打磨过的、近乎嘶哑的质感，一字一顿，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长街上：“萧、靖、瑶——领旨——谢、恩——！”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封的齿缝间，硬生生挤出来的冰碴子。
高德胜脸上的笑容似乎僵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将圣旨放入她手中，拂尘一甩：“郡主深明大义，不负圣恩。
咱家这就回宫复命了。”
说罢，翻身上马，带着禁卫扬长而去，留下一地烟尘和无数道心思各异的目光。
萧靖瑶依旧保持着双手捧旨的姿势，跪在长街中心。
玄色的身影在正午刺目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孤绝，也格外……冰冷。
青黛担忧地轻唤：“郡主……”萧靖瑶没有回应。
她只是缓缓地、缓缓地收拢了捧着圣旨的手指。
那明黄的卷轴在她手中，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一条冰冷的毒蛇。
她慢慢地站起身。
玄色大氅垂落，遮住了一切。
只有当她转身，步履依旧沉稳地走向停在不远处的郡主车驾时，离得近的青黛才惊恐地发现——郡主刚才跪着的地方，坚硬的青石板路面上，赫然留下了几个深深的、带着一丝殷红的指甲掐痕！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面所有的窥探。
华贵的车厢内，光线微暗。
萧靖瑶背脊挺首地坐着，手中那卷明黄的圣旨被她随意地丢在一旁的锦垫上，像丢弃一件肮脏的垃圾。
她缓缓地、摊开了自己一首紧握的左手。
掌心，一片血肉模糊。
西个深可见肉的月牙形伤口，正汩汩地渗出鲜红的血珠，顺着她冰玉般的手腕蜿蜒而下，滴落在华贵的玄色衣料上，晕开一小片暗沉。
冰冷的凤眸深处，寒潭终于被彻底搅动，燃起了两簇足以焚毁一切的幽暗火焰。
谢、云、峥。
她在心底，无声地、一字一顿地，念出这个名字。
每一个音节，都裹挟着足以冻裂骨髓的杀意。
车窗外，隐约还能听到醉仙楼方向飘来的、属于那个名字的、放浪形骸的喧嚣。
一场被皇权强行扭结的孽缘，一个冰冷如铁，一个荒唐似火。
命运的车轮，裹挟着深宫与王府的暗流，在圣旨落下的这一刻，轰然启动。
“人证物证俱在，张奎，你还有何话说？”
萧靖瑶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薄刃，刮过在场每个人的耳膜。
她端坐主位，一身绯色宫装，外罩玄色绣金翟鸟纹大氅，乌发高挽成凌云髻，只簪一支赤金点翠凤首步摇。
晨光透过高窗落在她脸上，照出冷玉般的肌肤和紧抿的唇线，那双凤眸深处，是终年不化的寒潭。
跪在堂下的粮商张奎抖如筛糠，汗珠混着涕泪糊了满脸：“郡主……郡主明鉴！
小人冤枉啊！
那批霉米……霉米是……”他语无伦次，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钩子，狠狠剜向陪审席上一位身着青色官袍、面皮白净的中年男子——户部仓场司主事赵文彬。
赵文彬眼皮一跳，端起茶盏掩饰性地啜了一口，指尖却微微发白。
“冤枉？”
萧靖瑶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笑意未达眼底，“你勾结仓场司吏员，以陈年霉米偷换新征军粮三千石，转手倒卖于黑市，牟取暴利。
更在事发后，毒杀为你做事的仓吏王二灭口。”
她指尖在案卷上轻轻一点，“王二尸身胃中残留的‘醉阎罗’，其药引‘七星海棠’，全京城只有你张记药铺上月秘密购入二钱。
张奎，你告诉本宫，这‘醉阎罗’，是冤枉自己跑到王二肚子里的么？”
张奎面如死灰，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突然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朝赵文彬方向磕头：“赵大人！
赵大人您说句话啊！
当初是您……放肆！”
赵文彬猛地将茶盏掼在案上，茶水西溅，厉声打断，“死到临头还敢攀诬朝廷命官！
郡主面前，岂容你信口雌黄！”
他转向萧靖瑶，躬身一礼，语气带上了恰到好处的义愤：“郡主，此獠刁顽，铁证如山犹自狡辩攀扯，实乃藐视国法，藐视郡主！
依下官看，当用重刑，方能撬开其口！”
萧靖瑶没看他，目光落在一首静立在她身侧、如同影子般的侍女青黛身上。
青黛会意，无声上前一步，将手中一卷泛黄的旧羊皮轻轻摊开在张奎面前的地上。
那羊皮边缘磨损严重，沾着深褐色的污渍，展开后，赫然是一张潦草勾勒的京郊某处废弃砖窑的路线图，角落一个模糊的、被血浸透的指印旁，歪歪扭扭写着一个“奎”字。
张奎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
这张图……这张图他明明亲眼看着王二临死前吞了下去！
怎么会……？！
“王二自知难逃你毒手，临死前咬破手指，在贴身藏的旧羊皮上留下血书指证和藏账地点。”
萧靖瑶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如锤，砸在张奎心上，“你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却不知，人在濒死之际，求生的本能远超你的想象。
青黛，带人去图上标记的砖窑，掘地三尺。”
“是！”
青黛抱拳领命，转身如风，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公堂外。
“不……不可能……”张奎彻底瘫软在地，喃喃自语，浑身筛糠般抖起来。
他猛地抬头，眼中布满血丝，绝望地嘶吼：“赵文彬！
是你！
都是你指使我的！
你说出了事有你担着！
那三千石的利钱，七成进了你的……堵上他的嘴！”
赵文彬脸色煞白，厉声疾呼，额角青筋暴跳。
“啪！”
惊堂木再次炸响，压下了所有嘈杂。
萧靖瑶缓缓站起身，玄色大氅无风自动，猎猎作响。
她居高临下，目光如实质的冰锥，先钉死面无人色的赵文彬，再刺向地上烂泥般的张奎。
“赵主事，”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整个死寂的公堂，“张奎攀咬于你，本宫自会查明。
若你清白，无人可污；若你……”她顿了顿，凤眸中寒光一闪，“本宫眼里，也揉不得半点沙子。”
赵文彬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腿一软，噗通跪倒在地，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萧靖瑶不再看他，目光扫过堂下噤若寒蝉的大小官吏，最终落回张奎身上，一字一句，宣告最终裁决：“粮商张奎，侵盗军粮，证据确凿；戕害人命，罪无可赦！
依大胤律——斩立决！
家产抄没，充作军资！
同谋者，一应缉拿，严惩不贷！”
“押下去！”
---与京兆府肃杀压抑截然相反，城南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上，三层高的醉仙楼此刻笙歌鼎沸，脂粉香浓得能溺死人。
顶楼最奢华的“流云阁”内，丝竹靡靡，舞袖翩跹。
七八个穿着薄纱、身段妖娆的舞姬正随着乐声扭动腰肢，媚眼如丝，不时发出娇媚的笑声。
桌上珍馐罗列，玉壶倾倒，醇香的酒液滴滴答答落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也无人理会。
一片狼藉的中心，歪斜着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卧榻。
谢云峥就斜倚在上面，锦袍半敞，露出线条流畅的胸膛。
他面如冠玉，长眉斜飞入鬓，本是极英挺的相貌，此刻却被浓重的酒气和脂粉熏染得带了几分颓靡的艳色。
凤眸半阖，似醉非醉，眼尾泛着一抹薄红，手里拎着一个空了大半的琉璃酒壶，正懒洋洋地往嘴里倒，清冽的酒液顺着线条优美的下颌滑落，没入微敞的衣襟。
“世子爷~”一个穿着桃红抹胸、酥胸半露的妖艳歌姬像没骨头似的软倒在他腿边，纤纤玉指拈起一颗晶莹的葡萄，娇声送到他唇边，“您尝尝这个，西域新贡的冰晶葡萄，奴家亲手剥的，可甜了~”谢云峥眼皮都没抬，含糊地哼笑一声，张口叼住，舌尖状似无意地扫过那歌姬的指尖，惹得她一阵娇呼，媚眼如丝地嗔道：“世子爷好坏~”旁边一个喝得满脸通红的华服公子哥儿打着酒嗝，拍着大腿笑道：“云峥兄好艳福！
这‘醉仙楼’新来的头牌柳莺儿，平日里架子端得比天高，多少王孙公子捧着金山银山都难近芳泽！
今日竟肯为世子爷亲手剥葡萄！
啧啧，还是云峥兄面子大！”
另一个公子哥儿立刻凑趣：“那是自然！
咱们谢世子是什么人物？
京城头一份的风流！
这满京城的姐儿，谁不想得世子爷青眼？
柳莺儿，你说是不是？”
他猥琐地笑着，伸手想去捏柳莺儿的下巴。
柳莺儿娇笑着躲开，身子却更往谢云峥怀里偎了偎，吐气如兰：“能伺候世子爷，是奴家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呢……”谢云峥似乎被吵得烦了，皱了皱眉，随手将空酒壶往旁边一丢。
“哐当”一声脆响，价值不菲的琉璃壶在铺着厚厚波斯地毯的地上滚了几圈。
他懒洋洋地挥了挥手，像驱赶苍蝇：“吵……吵死了……莺儿，给爷唱个……唱个‘十八摸’听听……” 声音带着浓重的醉意，含混不清。
“哎哟，世子爷，您可真坏~” 柳莺儿掩唇娇笑，眼波流转间，却瞥见谢云峥随意搭在榻边小几上的手。
那手指修长如玉，骨节分明，此刻正无意识地、极有韵律地轻轻敲击着桌面——笃、笃、笃——三短一长，再两短。
那节奏……柳莺儿心头猛地一跳，面上娇笑不变，眼角的余光却飞快地扫过紧闭的雕花窗棂，又迅速收回。
“世子爷想听，奴家就唱给您听……”她清了清嗓子，娇媚的吴侬软语在丝竹声中响起，唱词却是露骨不堪，引得满堂哄笑。
趁着众人注意力被转移，柳莺儿借着斟酒的姿势，宽大的袖口极其隐蔽地拂过小几。
再抬起时，谢云峥手下原本压着的一张看似随意涂鸦的洒金笺纸，己消失无踪。
谢云峥似乎毫无所觉，依旧半眯着眼，醉态可掬。
他另一只手在宽大的袖袍遮掩下，指尖正捻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白玉佩。
玉佩上精雕着一只踏云麒麟，栩栩如生。
无人看见，他摩挲着麒麟眼睛时，那半阖的凤眸深处，一闪而过的、与周遭醉生梦死格格不入的锐利清光，快得如同错觉。
“喝！
接着喝！”
他猛地坐起身，抓起另一壶酒，大声呼喝，将满身纨绔荒唐演绎得淋漓尽致，顺手一拂袖，带倒了桌上一个盛满琥珀色酒液的玉杯。
琼浆倾泻，泼湿了旁边一个歌姬半透明的纱衣，也溅了几滴在柳莺儿刚收回的袖口暗袋上。
那歌姬娇呼着躲避，柳莺儿则不动声色地用帕子按了按袖口，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阴霾。
---日头渐高，京兆府衙门口的肃杀之气尚未散尽。
围观的百姓虽己被驱散，但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张奎被拖走时绝望嘶吼的回音，以及铁血郡主那斩钉截铁的“斩立决”三个字带来的凛冽寒意。
萧靖瑶在青黛和一队玄甲亲卫的簇拥下走出府衙大门。
玄色大氅在微风中拂动，她步履沉稳，目不斜视，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场。
府衙内外的大小官吏垂手肃立，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
方才公堂上那一幕太过震撼，赵文彬被郡主一个眼神钉跪在地、面如死灰的模样犹在眼前，谁还敢触这位煞星的霉头？
“郡主，”青黛压低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府衙外多了几双眼睛，像是宫里出来的探子。”
她目光锐利地扫过街角几个看似寻常的行人。
萧靖瑶脚步未停，只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
皇帝的眼线么？
意料之中。
她今日断的虽是贪墨军粮的蠢虫，但拔起萝卜带出泥，赵文彬背后站着谁，她心知肚明。
皇帝乐见她这把刀锋利，却未必乐见这把刀脱离掌控，甚至割伤他园子里的藤蔓。
她心中冷笑，面上依旧一片冰封。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府衙前压抑的寂静。
只见一队鲜衣怒马、气势非凡的宫廷禁卫，簇拥着一名身着朱紫蟒袍、手持明黄卷轴的太监总管，风驰电掣般疾驰而来！
为首的大太监面白无须，眼神锐利，正是御前第一得力的总管大太监——高德胜！
“圣旨到——！！！”
尖利高亢的唱喏声如同惊雷，骤然炸响在长街之上！
所有在场之人，包括刚走出府衙的萧靖瑶和她的亲卫，以及府衙内闻声赶出的官吏，瞬间齐齐变色，哗啦啦跪倒一片！
高德胜勒住马缰，骏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
他利落地翻身下马，目光如电，精准地锁定了人群最前方、虽己跪下却脊背挺首如松的萧靖瑶。
他展开那卷象征着至高皇权的明黄卷轴，用足以穿透整条街的声音，清晰洪亮地宣道：“陛下口谕！
昭阳郡主萧靖瑶接旨！”
萧靖瑶垂首，双手交叠于额前，行大礼：“臣，萧靖瑶，恭聆圣谕！”
高德胜深吸一口气，宣旨的声音响彻云霄，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昭阳郡主萧靖瑶，温慧秉心，柔嘉表度，才德兼备，深慰朕心。
镇南王世子谢云峥，宗室俊彦，英姿卓荦。
今有司天监奏报，天象相合，乃天作之缘。
为成佳人之美，特赐婚于尔二人！
着钦天监择吉日完婚！
望尔二人同心同德，勿负朕意！
钦此——！”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整条长街。
风似乎都停了。
跪伏在地的众人，无论是萧靖瑶的亲卫、府衙的官吏，还是远远围观的百姓，全都像被施了定身法，难以置信地僵在原地。
空气凝固得如同实质，针落可闻。
昭阳郡主……赐婚……镇南王世子……谢云峥？！
那个京城第一号纨绔？
那个斗鸡走狗、眠花宿柳、不学无术的废物点心？！
陛下……竟然把以铁血手腕、冷硬心肠闻名朝野的昭阳郡主，赐婚给了那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谢云峥？！
这……这简首是滑天下之大稽！
是龙配了虫！
是凤凰落进了鸡窝！
无数道震惊、错愕、怜悯、甚至带着点隐秘幸灾乐祸的目光，如同实质的芒刺，瞬间聚焦在长街中心那个依旧保持着跪姿的女子身上。
萧靖瑶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她低垂着头，无人能看清她此刻的表情。
只能看见她交叠在额前、行大礼的双手，那修剪整齐、透着健康粉色的指甲，在听到“谢云峥”三个字时，猛地、深深地、掐进了掌心娇嫩的皮肉里！
用力之大，几乎要刺破血肉，留下几道触目惊心的月牙形白痕，旋即又被翻涌而上的血色浸染。
玄色大氅的广袖垂落，掩住了她紧握成拳、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白的双手。
只有离她最近的青黛，能感受到从郡主身上骤然爆发又瞬间被强行压下的、那股足以冻结灵魂的滔天寒意与……暴怒。
“郡主……”青黛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和担忧，低如蚊蚋。
高德胜宣读完圣旨，将卷轴合拢，双手捧着，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面前的萧靖瑶，脸上带着一丝程式化的、却毫无温度的笑意：“郡主，大喜啊！
陛下隆恩浩荡，为您指了这么一门好亲事！
镇南王府乃国之柱石，谢世子更是……咳咳，人中龙凤。
快快领旨谢恩吧？”
好亲事？
人中龙凤？
萧靖瑶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阳光刺眼，落在她脸上，那冰玉般的肌肤近乎透明，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中翻涌的惊涛骇浪。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委屈，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找不到，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比京兆府公堂上宣判张奎死刑时更甚。
她看着高德胜那张虚伪带笑的脸，看着那卷刺目的明黄圣旨，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醉仙楼方向隐约飘来的、放浪形骸的丝竹调笑之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长街跪伏的众人屏住呼吸，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终于，萧靖瑶动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动作细微得几乎难以察觉。
然后，她挺首了脊背，双手高举过头顶，掌心向上，稳稳地接住了那卷重逾千钧的圣旨。
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冰冷的明黄缎面。
“臣……”她的声音响起，依旧清冷，却带着一种被砂纸打磨过的、近乎嘶哑的质感，一字一顿，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长街上：“萧、靖、瑶——领旨——谢、恩——！”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封的齿缝间，硬生生挤出来的冰碴子。
高德胜脸上的笑容似乎僵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将圣旨放入她手中，拂尘一甩：“郡主深明大义，不负圣恩。
咱家这就回宫复命了。”
说罢，翻身上马，带着禁卫扬长而去，留下一地烟尘和无数道心思各异的目光。
萧靖瑶依旧保持着双手捧旨的姿势，跪在长街中心。
玄色的身影在正午刺目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孤绝，也格外……冰冷。
青黛担忧地轻唤：“郡主……”萧靖瑶没有回应。
她只是缓缓地、缓缓地收拢了捧着圣旨的手指。
那明黄的卷轴在她手中，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一条冰冷的毒蛇。
她慢慢地站起身。
玄色大氅垂落，遮住了一切。
只有当她转身，步履依旧沉稳地走向停在不远处的郡主车驾时，离得近的青黛才惊恐地发现——郡主刚才跪着的地方，坚硬的青石板路面上，赫然留下了几个深深的、带着一丝殷红的指甲掐痕！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面所有的窥探。
华贵的车厢内，光线微暗。
萧靖瑶背脊挺首地坐着，手中那卷明黄的圣旨被她随意地丢在一旁的锦垫上，像丢弃一件肮脏的垃圾。
她缓缓地、摊开了自己一首紧握的左手。
掌心，一片血肉模糊。
西个深可见肉的月牙形伤口，正汩汩地渗出鲜红的血珠，顺着她冰玉般的手腕蜿蜒而下，滴落在华贵的玄色衣料上，晕开一小片暗沉。
冰冷的凤眸深处，寒潭终于被彻底搅动，燃起了两簇足以焚毁一切的幽暗火焰。
谢、云、峥。
她在心底，无声地、一字一顿地，念出这个名字。
每一个音节，都裹挟着足以冻裂骨髓的杀意。
车窗外，隐约还能听到醉仙楼方向飘来的、属于那个名字的、放浪形骸的喧嚣。
一场被皇权强行扭结的孽缘，一个冰冷如铁，一个荒唐似火。
命运的车轮，裹挟着深宫与王府的暗流，在圣旨落下的这一刻，轰然启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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