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定元年,上元节。
长信宫的宫灯映着满地碎金般的雪光,王楚然坐在梳妆台前,指尖抚过那支类似嵌宝凤钗。赤金的凤凰口衔明珠,是父皇去年赏她的生辰礼,也是她今日特意选来,要送给萧惊寒的。
今日是他们大婚三月的纪念日。
贴身侍女晚晴端来一碗参汤,轻声道:“公主,夜深了,侯爷怕是不会来了。”
王楚然手一顿,铜镜里映出的容颜苍白得像纸。她扯了扯嘴角,想笑,眼底却先湿了:“再等等。他说过,今夜会来陪我看花灯的。”
晚晴叹了口气,退到一旁。谁都知道,镇北侯萧惊寒的心,从来不在这位自降身份嫁给他的昭阳公主身上。
三个月前,她穿着大红嫁衣从偏门入府时,萧惊寒正陪着林婉柔在梅林赏雪。他的表妹,那位总是病恹恹的林小姐,才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
更漏滴答,敲过三更。
王楚然将凤钗小心地放进锦盒,起身想去暖阁等。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院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夹杂着女子细碎的嘤咛。
“惊寒哥哥,你慢些,婉柔脚疼。”
是林婉柔的声音。
王楚然的脚步钉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她看见萧惊寒抱着林婉柔踏雪而来,玄色披风扫过积雪,溅起的雪沫子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他却浑然不觉,只低头柔声问:“还疼吗?早让你别跟着,偏不听。”
林婉柔往他怀里缩了缩,眼角余光瞥见门口的王楚然,声音更低了:“我只是想……想看看公主姐姐。听闻姐姐今日不舒服,婉柔特意炖了燕窝来。”
萧惊寒这才抬眼,看见王楚然时,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问一个陌生人。
王楚然看着他怀里巧笑倩兮的林婉柔,喉咙像被堵住,发不出一个字。那碗燕窝她认得,是晚晴下午刚炖好,说要给她补身子的,怎么转眼就到了林婉柔手里?
“姐姐怎么不说话?”林婉柔从萧惊寒怀里挣扎着下来,扶着他的手臂,怯生生地看着王楚然,“是不是婉柔来得不是时候?那我先走了……”
“留下吧。”王楚然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冷得像冰,“既然是特意送来的,我总该尝尝。”
她转身回屋,刚走到桌边,手腕忽然被萧惊寒攥住。他的掌心滚烫,力道却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王楚然,别闹脾气。”
王楚然猛地甩开他的手,手背撞上桌角,锦盒“啪”地掉在地上。凤钗滚落出来,明珠在灯光下闪着冷光,竟像是在嘲笑她的自作多情。
“我闹脾气?”她看着他,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萧惊寒,你答应过来陪我看花灯的!你答应过……”
“够了!”萧惊寒厉声打断她,眼神冷得像淬了冰,“婉柔摔了跤,我送她回来天经地义。你是公主,就该有公主的气度,别像个妒妇一样!”
妒妇?
王楚然笑了,笑得眼泪直流。她想起大婚那日,父皇拉着她的手说:“然然,皇家公主金枝玉叶,不必委屈自己。”她当时怎么说的?她说:“儿臣甘之如饴。”
多可笑。
林婉柔适时地咳嗽起来,扶着胸口蹙眉:“惊寒哥哥,你别吼姐姐……都是我的错,我这就走……”
“不许走。”萧惊寒立刻转身扶住她,语气是王楚然从未听过的温柔,“今晚你就住在这里,我让下人收拾东厢房。”
王楚然浑身一颤,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萧惊寒,你让她住在这里?在我们的婚房院子里?”
“她脚崴了,走不了远路。”萧惊寒说得理所当然,“你若是容不下,就自己去偏院待着。”
偏院。那是府里最荒凉的地方,四壁漏风,连炭火都舍不得给。他竟为了林婉柔,要把她赶到那里去。
王楚然看着眼前这对“璧人”,忽然觉得心口一阵剧痛。她弯腰捡起那支凤钗,赤金的尖端划破了手指,渗出血珠,滴落在凤凰的尾羽上,像极了泣血的泪。
“不必了。”她握紧凤钗,指尖被刺得生疼,却抵不过心里的万分之一,“这侯府,我不待了。”
她转身就走,晚晴惊呼着追上去:“公主!公主您去哪儿?”
萧惊寒看着她决绝的背影,心头莫名一紧,刚想开口,怀里的林婉柔忽然闷哼一声,晕了过去。
“婉柔!”他瞬间忘了王楚然,抱着林婉柔大步往内室走,“快传太医!”
风雪卷进空荡荡的庭院,王楚然站在月洞门外,听着身后慌乱的脚步声,终于支撑不住,沿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去。
凤钗在掌心硌得生疼,血珠顺着指缝往下淌,滴在雪地里,绽开一朵朵凄厉的红梅。
她曾是金尊玉贵的昭阳公主,掌着半座皇家宝库,一声令下,万邦来朝。可如今,她却在自己的夫君府里,像个笑话一样,被他心上人逼得无处可去。
天边划过一道闪电,照亮她苍白的脸。她忽然想起出嫁前,相士给她算的命——“凤落凡尘,情路多舛,遇萧则烬”。
那时她只当是胡言,如今才知,一语成谶。
王楚然终究没走成。
父皇派来的暗卫拦在城门口,带来口谕:“既已嫁入侯府,当守妇道。朕不许你任性。”
她回到侯府时,东厢房的灯亮了一夜。萧惊寒守在林婉柔床边,寸步不离。
王楚然搬到了西厢偏院。这里果然如传闻般荒凉,窗纸破了好几个洞,北风卷着雪沫子往里灌,冷得像冰窖。晚晴抱着她的手臂哭:“公主,咱们回宫吧,陛下一定心疼您的。”
王楚然摇头,裹紧了身上单薄的披风:“回不去了。我既已说过要做他萧惊寒的妻,就不能反悔。”
只是这妻,当得比婢仆还不如。
萧惊寒再没来过偏院。府里的下人都是人精,见风使舵,送来的炭火只够烧半个时辰,饭菜更是冷硬得难以下咽。
王楚然没抱怨,只是每日里绣着护符。她记得萧惊寒下月要出征,北疆苦寒,她想给他绣个平安符,哪怕他不稀罕。
手指被针尖扎了无数次,她却甘之如饴。每次针扎进肉里,她就想起初见时,他在琼林宴上弯弓射箭的模样,心头那点疼,就淡了许多。
护符绣成那日,是个难得的晴天。王楚然用锦袋装好,想去前院给他。刚走到花园,就看见萧惊寒站在廊下,林婉柔正踮着脚,给他系上一个香囊。
“惊寒哥哥,这是婉柔求来的平安符,你一定要带着。”林婉柔的声音软糯,带着撒娇的意味。
萧惊寒低头看着她,嘴角噙着笑意:“好,我日日带着。”
王楚然的脚步顿住,手里的锦袋烫得像火。她看见林婉柔绣的香囊针脚歪歪扭扭,比起自己这个,差了何止千里。可他珍而重之地系在腰间,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
她默默地退了回去,将锦袋扔进了妆匣最底层。
几日后,萧惊寒出征。
王楚然站在城楼上,看着他骑着战马的背影,玄色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他没有回头,甚至没有朝她所在的方向看一眼。
城楼下,林婉柔穿着素白的衣裙,哭得梨花带雨:“惊寒哥哥,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萧惊寒勒住马,回头对她笑了笑:“等我。”
那笑容,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狠狠扎进王楚然的心里。
她转身下了城楼,晚晴扶着她,低声道:“公主,您身子要紧,别冻着了。”
王楚然摸了摸小腹,那里有一个小小的生命,已经悄然扎根。她嫁入侯府三个月,只有那一晚,萧惊寒喝多了酒,错把她当成了林婉柔。
她没打算告诉他。这个孩子,是她一个人的念想。
萧惊寒走后,林婉柔以“照顾侯府”的名义,搬进了主院。她穿着王楚然的锦缎衣裳,戴着她的珠钗,甚至坐在她的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描眉画眼。
下人们见了,都恭敬地喊她“林主子”。
王楚然依旧住在偏院,只是孕吐反应越来越厉害。她常常半夜里被恶心感惊醒,趴在床边干呕,胃里空空如也,只能吐出酸水。
晚晴偷偷去厨房想找点酸梅,却被林婉柔的心腹拦住:“林主子说了,偏院的人,不配吃府里的东西。”
王楚然听了,只是淡淡一笑:“无妨,我不饿。”
她开始偷偷攒银钱。父皇暗中派人送来的贴己,她一点没动,都收了起来。她想,等孩子生下来,就带着孩子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
那日她正在窗边晒太阳,忽然听见外面一阵喧哗。晚晴跑进来,脸色发白:“公主,不好了!侯爷在北疆中了埋伏,生死不明!”
王楚然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她扶住窗台,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是真的,”晚晴带着哭腔,“前线传来的消息,说侯爷的军队被围困,粮草断绝,已经……已经三天没有消息了。”
王楚然只觉得天旋地转,心口像是被巨石压住,喘不过气来。那个总是对她冷言冷语的人,那个心里只有林婉柔的人,那个她又爱又恨的人……他怎么能死?
她猛地站起身,踉跄着往外走:“我要去找他。”
“公主!”晚晴拉住她,“您怀着身孕,怎么能去北疆?那太危险了!”
“他是我夫君。”王楚然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不能让他死在外面。”
她不顾晚晴的阻拦,冲进风雪里。她要去宫里求父皇,求他派兵增援。哪怕只有一丝希望,她也不能放弃。
刚跑出侯府大门,就看见一辆马车疾驰而来,停在她面前。车帘掀开,露出萧惊寒风尘仆仆的脸。
他回来了。
王楚然愣在原地,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她想上前,却看见他从马车上扶下一个人——林婉柔。
她怎么会在这里?
萧惊寒看到王楚然,眉头皱了皱:“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王楚然指着林婉柔,声音发颤:“她怎么跟你在一起?”
“婉柔担心我,非要跟着来北疆,”萧惊寒语气带着一丝不耐,“路上受了惊吓,我先送她回去休息。”
林婉柔虚弱地靠在萧惊寒怀里,看向王楚然的眼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姐姐别怪惊寒哥哥,是婉柔任性了。”
王楚然看着他们,忽然觉得一阵彻骨的寒意。她冒着风雪想为他求援军的时候,他正带着他的心上人,安然归来。
而她的担心,她的恐惧,她差点不顾一切的奔赴,都成了天大的笑话。
她转身往回走,脚步虚浮。走到偏院门口,看见门槛上放着一个被丢弃的锦袋。是她当初绣的那个平安符,此刻被踩得满是污泥,上面的丝线都磨断了。
晚晴跟上来,低声道:“是……是林小姐让人扔出来的,说……说这东西晦气,配不上侯爷。”
王楚然弯腰捡起那个肮脏的锦袋,指尖触到冰冷的布料,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
原来,她的心意,在他眼里,真的如此一文不值
永定二年,深秋。
王楚然的肚子已经很大了,行动愈发不便。萧惊寒从北疆回来后,对她依旧冷淡,只是偶尔会在她孕吐厉害时,让厨房送些清淡的吃食来。
他大概是知道了她怀孕的事,却从未问过一句。
林婉柔的身子好了些,却依旧时常来主院“探望”。每次来,都要拉着萧惊寒说上半天话,说些北疆的见闻,说些她如何担心他。
王楚然总是避着他们,躲在偏院绣孩子的襁褓。她已经不指望萧惊寒能回头了,只盼着孩子能平安降生。
那日她正在灯下缝补,忽然觉得肚子一阵坠痛。她疼得弯下腰,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晚晴……晚晴……”她喊着,声音因为疼痛而颤抖。
晚晴连忙跑进来,一看她的样子,吓得脸色发白:“公主,您要生了?我这就去叫稳婆!”
稳婆很快被请来,是府里的老人,看着王楚然疼得蜷缩在床上,叹了口气:“公主,您这是头胎,怕是要遭些罪。”
王楚然咬着牙,没说话。她能感觉到,孩子在肚子里挣扎着想要出来,每一次宫缩,都像是要把她的五脏六腑都撕裂。
痛,深入骨髓的痛。
她不知道疼了多久,只觉得意识越来越模糊。耳边是稳婆焦急的声音,是晚晴压抑的哭声,还有……外面隐约传来的萧惊寒的声音。
他回来了?
她心里升起一丝微弱的希望,想喊他的名字,却只能发出破碎的呻吟。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林婉柔带着哭腔的声音:“惊寒哥哥,我心口好疼……你陪陪我好不好?”
王楚然的心猛地一沉。
她听见萧惊寒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犹豫:“可是……里面……”
“里面有稳婆呢,”林婉柔的声音更委屈了,“我只有你了……”
接着,是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王楚然看着床顶的帐幔,忽然笑了。笑得眼泪直流,笑得浑身发抖。
原来,在她拼尽全力生孩子的时候,她的夫君,因为另一个女人一句“心口疼”,就毫不犹豫地离开了。
这就是她爱了一场的男人。
“公主,使劲啊!孩子的头快出来了!”稳婆喊道。
王楚然闭上眼睛,将所有的委屈、愤怒、绝望都压在心底。她不是为了萧惊寒,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她的孩子,绝不能有事。
她猛地睁开眼,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凄厉的喊叫。
血,染红了身下的褥子,像极了上元节那晚,她滴在凤钗上的血。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划破了沉寂的夜空。
“生了!是个千金!”稳婆抱着襁褓,脸上露出喜色。
王楚然看着那个小小的、皱巴巴的婴儿,眼泪终于决堤。她伸出手,想抱抱孩子,却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天色已亮。
晚晴守在床边,见她醒了,喜极而泣:“公主,您醒了!太好了!”
王楚然动了动手指,声音沙哑:“孩子呢?”
“在这儿呢。”晚晴把襁褓抱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她身边,“小姐很乖,不哭不闹的。”
王楚然看着怀里的孩子,小小的脸,闭着眼睛,呼吸均匀。她的眉眼,像极了萧惊寒。
心口一阵刺痛,她却轻轻笑了。
“就叫念儿吧,”她说,“王念儿。”
她不会让这个孩子姓萧。从今天起,她只是她王楚然的女儿。
萧惊寒直到第二天傍晚才来看她。
他站在床边,看着她苍白如纸的脸,又看了看她怀里的孩子,眼神复杂。
“是个女儿。”他说,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王楚然没看他,只是低头看着念儿:“与侯爷无关。”
萧惊寒的眉头皱了起来:“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王楚然抬起头,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这孩子,是我一个人的。从今往后,你是你的镇北侯,我是我的王楚然,我们两不相干。”
萧惊寒看着她眼底的决绝,心头莫名一紧。他想说什么,却看见林婉柔扶着门框站在门口,脸色苍白:“惊寒哥哥,我来看看姐姐。
月子里的日子,比数九寒冬还要冷。
王楚然躺在冰冷的炕床上,身下的褥子换得并不勤,隐约能闻到淡淡的血腥气。念儿睡在她身边,小小的身子蜷缩着,呼吸均匀。王楚然侧过脸,借着从窗棂透进来的微光,描摹着女儿的眉眼。
真香啊。
那挺直的鼻梁,那微微抿着的薄唇,甚至连睡着时微微蹙起的眉头,都和萧惊寒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细细密密地扎着,疼,却又带着一丝奇异的暖意。这是她的孩子,是她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唯一能抓住的光。
“念儿,”她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女儿柔软的脸颊,声音轻得像梦呓,“以后,娘只有你了。”
晚晴端着一碗稀粥进来,见她醒着,连忙走过去:“公主,您醒了?快趁热喝点粥吧,厨房刚送来的。”
王楚然摇摇头,没胃口。自生产那日起,她就没怎么好好吃过东西。不是不饿,是心里堵得慌,什么都咽不下去。
“侯爷……没来过吗?”晚晴犹豫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王楚然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没来。”她的声音很轻,听不出情绪,“他该忙着陪林小姐呢。”
晚晴叹了口气,把粥放在床头的小几上:“公主,您别这样。身子是自己的,要是垮了,可怎么照顾小郡主?”
“小郡主”三个字,像针一样刺了王楚然一下。她猛地睁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慌乱:“别叫她郡主。她不是什么郡主,她只是念儿,我的念儿。”
晚晴被她突如其来的激动吓了一跳,连忙点头:“是,奴婢说错了,是念儿。”
王楚然看着女儿熟睡的脸,慢慢平复下来。她怎么忘了,她已经不是昭阳公主了,她的女儿,自然也不是什么郡主。那个身份,是她亲手丢掉的,如今,连带着孩子,都要跟着她一起,被钉在这屈辱的泥沼里。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念儿的头发,喃喃自语:“没关系,念儿,娘会好好疼你的。咱们不求名分,不求富贵,只求平平安安的,好不好?”
像是在回应她的话,念儿在睡梦中咂了咂嘴,小手动了动,抓住了她的一根手指。
王楚然的心瞬间软了下来,眼眶也跟着热了。她把脸埋在女儿的颈窝处,闻着那淡淡的奶香味,贪婪地汲取着这一点点的温暖。
她开始给自己编织一个谎言。
她告诉自己,萧惊寒其实也不是那么坏。他只是被林婉柔迷了心窍,等他看清楚林婉柔的真面目,总会回头的。
她想起刚嫁过来时,他也曾在她生病时,让下人送来过汤药,虽然转脸就去了林婉柔那里;她想起他偶尔醉酒归来,虽然喊的是“婉柔”,但抱她的力道,也并非全无情意;她甚至想起,他出征前,曾回头看了一眼侯府的方向,或许,那一眼里,也有她的影子?
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被她像捡宝贝一样攒起来,在每个寒夜里,拿出来反复摩挲,试图从中找出一丝他对自己有过情意的证据。
“你看,”她对着空气,也像是对着自己的心说,“他不是完全不在乎我的。”
可这谎言,脆弱得不堪一击。
那日林婉柔派人送来一碟精致的燕窝,说是萧惊寒特意让人给她补身子的。王楚然看着那燕窝,心里刚升起一丝暖意,就听见送东西来的丫鬟和晚晴在门外低声说笑。
“林小姐对公主可真好,自己都舍不得吃,把侯爷送来的燕窝给公主了。”
“可不是嘛,侯爷这几日天天陪着林小姐,连公主生了孩子都没来看过,林小姐还能想着公主,真是心善。”
王楚然手里的燕窝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原来,那燕窝,是他送给林婉柔的。她不过是沾了林婉柔的光,得了一份施舍。
她蹲在地上,看着满地的狼藉,忽然笑了起来。笑得眼泪直流,笑得浑身发抖。
她这是在做什么?像个傻子一样,拿着别人丢弃的垃圾,当成宝。
晚晴听见声音跑进来,看见她的样子,吓得赶紧去扶:“公主,您怎么了?快起来,地上凉。”
王楚然甩开她的手,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的雪还在下,纷纷扬扬,把整个世界都染成了白色,干净得刺眼。
“晚晴,”她说,声音平静得可怕,“把这些东西都扔了吧。以后林小姐送来的任何东西,都别再拿进来。”
“公主……”
“扔了。”王楚然加重了语气。
晚晴不敢再劝,默默地收拾起地上的碎片,连同那碟燕窝一起,都扔到了院外的雪地里。
王楚然看着窗外,雪落在那堆污秽上,很快就将其掩埋。就像她的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终究会被现实的大雪,彻底覆盖。
可她还是舍不得完全打碎那个谎言。
她抱着念儿,坐在窗边,看着院子里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
“念儿,”她轻声说,“等你长大了,你爹爹一定会很疼你的。他那么喜欢孩子,你又是他唯一的女儿……”
说到这里,她自己都编不下去了。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砸在念儿的脸上。
念儿被惊醒,小嘴一瘪,开始小声地哭。
王楚然赶紧把她抱起来,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哄着:“念儿不哭,娘在呢,娘在呢。”
女儿的哭声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心底最深处的悲凉。
她哪里是在等萧惊寒回头,她只是在等一个说服自己继续撑下去的理由。她是皇家公主,自小骄傲,如今却落到这般田地,她不甘心,却又无力反抗。
她只能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个小小的婴儿身上。她想,只要念儿在,她就还有活下去的意义。只要她把念儿好好养大,总有一天,萧惊寒会看到她的好,会看到念儿的好。
这个念想,像一根细细的线,牵着她在这无边的黑暗里,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前走。
她对着怀里的念儿,也对着自己,一遍遍地说:“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句话,她说得有多心虚,有多绝望。
窗外的雪,还在下。寒风吹过光秃秃的树梢,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是在嘲笑她的自欺欺人。
她抱着念儿,缩在冰冷的炕角,感觉自己就像这院子里的一株野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不知道能不能熬得过这个冬天。
永定二年的冬,似乎比往年来得更久些。偏院的积雪化了又冻,冻了又化,在青石板路上结起一层薄薄的冰,走在上面,稍不留意就会滑倒。
王楚然刚满月的身子还没完全恢复,抱着念儿在廊下晒太阳时,总觉得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念儿倒是养得日渐壮实,小脸圆嘟嘟的,见了人就咯咯地笑,只是那双眼睛,看人的时候总带着几分警惕,像只受惊的小鹿。
这日午后,王楚然正教念儿认布偶上的小动物,晚晴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脸色煞白:“公主,不好了!林小姐……林小姐出事了!”
王楚然心里咯噔一下,抱着念儿的手紧了紧:“出什么事了?”
“林小姐……林小姐中毒了!”晚晴声音发颤,“太医刚来看过,说是中了‘牵机引’,幸好发现得早,不然……不然就没命了!”
“牵机引”是一种剧毒,发作时全身抽搐,状若牵机,痛苦万分。王楚然皱起眉,林婉柔怎么会中这种毒?
还没等她想明白,院外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萧惊寒压抑着怒火的声音:“王楚然!你给我出来!”
王楚然心头一紧,抱着念儿站起身。萧惊寒已经闯了进来,他双目赤红,额上青筋暴起,身上还带着一股浓重的药味,显然是刚从林婉柔那里过来。
他的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射向王楚然,那眼神里的恨意,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侯爷……”王楚然刚想开口,就被萧惊寒厉声打断。
“是你做的,对不对?”他一步步逼近,声音里的怒火几乎要将人焚烧殆尽,“婉柔待你不薄,你为何要下此毒手?!”
王楚然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说什么?我没有!我根本不知道什么‘牵机引’!”
“不知道?”萧惊寒冷笑一声,从袖中甩出一支白玉簪子,扔在王楚然面前的地上,“那这支簪子,你怎么解释?”
王楚然低头看去,那支白玉簪子雕工精致,簪头嵌着一颗小小的珍珠,正是她前几日让晚晴送去给林婉柔的。
她想着念儿出生,按规矩该给府里长辈和亲近的人送些礼,林婉柔虽不是长辈,却是萧惊寒放在心尖上的人,她便挑了支自己不太戴的簪子送了过去,算是尽了礼数。
“这簪子是我送的,但里面绝没有毒!”王楚然急忙解释,“我送的时候好好的,怎么会……”
“好好的?”萧惊寒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太医检查过了,毒就藏在簪头的珍珠里!婉柔就是梳头发时,被簪子划破了手指才中的毒!整个侯府,除了你,谁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害她?!”
他的手指冰冷,眼神里的厌恶和鄙夷像针一样扎进王楚然的心里。她看着他,忽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他甚至不问一句缘由,甚至不给她一丝辩解的机会,就认定了是她做的。在他心里,她就是这样一个恶毒、善妒、会对一个弱女子下毒手的人吗?
“我没有!”王楚然用力想甩开他的手,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萧惊寒,你看着我的眼睛!我王楚然就算再不堪,也做不出这种阴毒的事!”
“你的眼睛?”萧惊寒冷笑,目光扫过她苍白的脸,“你的眼睛里,除了嫉妒和怨恨,还有什么?王楚然,我真是瞎了眼,才会娶你这样的毒妇!”
“毒妇”两个字,像两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进王楚然的心脏。她疼得几乎无法呼吸,抱着念儿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念儿被这阵仗吓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小手紧紧抓着王楚然的衣襟,哭得撕心裂肺。
王楚然心疼地拍着女儿的背,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萧惊寒,你可以不信我,但你看看念儿!她才刚满一个月,你怎能如此污蔑她的母亲?!”
萧惊寒的目光落在念儿哭得通红的小脸上,眼神有瞬间的松动,但很快又被怒火覆盖。他别过脸,声音冷得像冰:“她有你这样的母亲,算她倒霉!”
这句话,彻底击碎了王楚然心里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
她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这个她曾爱到愿意放弃一切的男人,如今却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对她如此残忍。他甚至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能如此冷漠,她还有什么可期待的?
“我没有做过。”她看着他,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里面只剩下无尽的悲凉和绝望,“信不信由你。”
“由我?”萧惊寒被她这副样子激怒了,他以为她是在故作镇定,是在挑衅他的底线,“王楚然,你以为你不承认,我就奈何不了你吗?来人!”
外面立刻冲进来几个家丁。
“把她给我关进柴房!”萧惊寒冷声下令,目光扫过王楚然怀里的念儿,眼中闪过一丝挣扎,最终还是硬起心肠,“孩子……先让奶娘看着。”
“不!”王楚然猛地抱紧念儿,像一只护崽的母兽,警惕地看着那些家丁,“谁也别想把念儿从我身边抢走!她是我的女儿,我绝不会让她离开我半步!”
她刚生产完,身体本就虚弱,此刻因为激动,脸色白得像纸,嘴唇也失去了血色,抱着念儿的手臂却因为用力而青筋暴起。
萧惊寒看着她这副拼死护着孩子的样子,心里莫名地一阵烦躁。他想起她生产那日,在产房里痛得死去活来,他却因为林婉柔一句“心口疼”而转身离去。他想起她抱着念儿,在偏院里熬过一个又一个寒冷的夜晚,他却从未问过一句。
可这些念头,很快就被林婉柔那张苍白虚弱的脸取代。婉柔还躺在病床上,生死未卜,这个女人却在这里装可怜博同情,实在是可恶!
“放肆!”萧惊寒厉声喝道,“连我的话都敢违抗?!把孩子抱走!”
家丁们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一步,想去抢王楚然怀里的念儿。
“滚开!”王楚然尖叫着,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他们,抱着念儿踉跄着后退,后背重重地撞在廊柱上。
剧烈的疼痛让她眼前发黑,怀里的念儿哭得更凶了,小脸憋得通红,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王楚然心疼得不行,也顾不上自己的疼痛,赶紧低下头,轻轻拍着念儿的背,柔声哄着:“念儿不怕,娘在,娘保护你……”
她的声音温柔而坚定,与刚才的激动判若两人。
萧惊寒看着她低头哄孩子的样子,看着她鬓边散落的发丝,看着她脸上未干的泪痕,心里那点烦躁忽然变成了尖锐的刺痛。
他是不是……真的冤枉她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婉柔那么善良,绝不会说谎,毒就是从那支簪子里来的,除了王楚然,没人能做到!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又恢复了冰冷:“把她们母女,一起关进柴房!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给她们送吃的喝的!”
说完,他转身就走,仿佛多待一秒,就会被这里的什么东西灼伤。
家丁们不敢再犹豫,上前架起几乎虚脱的王楚然,往柴房走去。
王楚然没有挣扎,只是紧紧抱着怀里的念儿,任由他们将自己拖走。她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萧惊寒决绝的背影上,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凄凉的笑。
萧惊寒,你好狠的心。
柴房阴暗潮湿,角落里堆着些发霉的柴火,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味道。王楚然被扔在冰冷的地上,怀里的念儿还在哭,哭得她心都碎了。
她挣扎着坐起来,把念儿紧紧搂在怀里,用自己单薄的衣衫裹住女儿,试图给她一点温暖。
“念儿乖,不哭了,娘在呢……”她的声音哽咽着,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念儿的头发上。
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命运会变成这样。她放弃了公主的尊荣,放弃了父皇的宠爱,一心只想做他萧惊寒的妻,可换来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伤害和污蔑。
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当初不顾一切要嫁给他,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天大的错误。
外面传来林婉柔虚弱的声音,似乎是在劝萧惊寒不要对她太狠心,可那声音听在王楚然耳里,却只觉得无比讽刺。
这就是她的夫君,这就是他心尖上的人。一个在她面前扮演善良无辜,一个不问青红皂白就认定她是毒妇。
王楚然抱着怀里渐渐哭累睡去的念儿,缩在柴房的角落,感觉自己像是掉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寒冷、饥饿、委屈、绝望……像无数只冰冷的手,将她紧紧缠绕,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抬头看向漏风的屋顶,只能看到一小片灰蒙蒙的天。
萧惊寒,你可知,你这一冤枉,不仅伤透了我的心,也彻底埋葬了我们之间,最后一丝可能。
这柴房的冷,终究是比不过你心里的寒啊。
镇北侯府的消息,像长了翅膀,悄无声息地飞进了宫墙深处。
长信宫的暖阁里,熏笼烧得正旺,却驱不散皇帝眉宇间的寒意。他手里捏着一封密信,信纸被指节攥得发皱,上面是暗卫刚刚传回的消息——昭阳公主王楚然,因“毒害”林婉柔,被萧惊寒关进了侯府柴房,母女二人,粒米未进已过一日。
“啪!”
玉如意被狠狠摔在地上,断成两截。
“逆女!真是个逆女!”皇帝低吼着,声音里却满是压抑的痛惜,“朕当初就说过,萧惊寒绝非良配,她偏不听!如今落得这般境地,是她自找的!”
侍立在一旁的总管太监李德全吓得跪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他跟着皇帝几十年,从未见陛下如此动怒,这怒火里烧的,哪里是对公主的怨,分明是对镇北侯的恨,和对女儿的心疼。
“陛下息怒,龙体为重。”李德全颤声道,“公主吉人天相,定会没事的。”
“没事?”皇帝猛地转过身,鬓角的银丝在烛火下格外刺眼,“关在柴房里,带着刚满月的孩子,一天水米未进!萧惊寒那个混账东西,他是想逼死朕的女儿吗?!”
他胸口剧烈起伏,想起楚然小时候,粉雕玉琢的一团,抱着他的腿喊“父皇”,软糯的声音能甜到人心里去。那是他唯一的嫡女,掌上明珠,他曾发誓要护她一生无忧,可如今,却眼睁睁看着她被人如此糟践。
李德全小心翼翼地劝:“陛下,镇北侯手握兵权,北疆不稳,此时若与他撕破脸……”
皇帝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怒火已被深沉的隐忍取代。他当然知道轻重,萧惊寒是国之利刃,北疆离不得他。可楚然是他的心头肉,他怎能眼睁睁看着她受苦?
“查。”皇帝的声音冷得像冰,“给朕查清楚,林婉柔中毒一事,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有,想办法给楚然送些吃的去,别让她和孩子真有个三长两短!”
“奴才遵旨。”李德全连忙应下,又犹豫道,“陛下,要不要……宣公主回宫?”
皇帝沉默了。
宣她回宫?以什么名义?楚然是自请废黜封号下嫁的,如今若是被他强行接回,岂不是坐实了她在侯府容身不下的事实?以她那性子,怕是宁死也不肯回来。
而且,萧惊寒那边,也无法交代。
“再等等。”皇帝疲惫地挥挥手,“等查清了事情原委再说。”
李德全退下后,暖阁里只剩下皇帝一人。他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幅《昭阳公主骑射图》,是楚然十五岁那年画的。画上的少女一身劲装,挽弓搭箭,眉眼飞扬,满是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皇帝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画中女儿的脸庞,眼眶渐渐红了。
他想起楚然下嫁前,跪在他面前,额头磕得出血:“父皇,儿臣非萧惊寒不嫁。”
他想起自己当时气得发抖,指着她骂:“你嫁给他,将来受了委屈,别想朕给你撑腰!”
她当时含泪笑了,说:“儿臣相信惊寒哥哥,他会对儿臣好的。”
好?这就是她信的“好”?
皇帝的心像被钝刀子割着,疼得喘不过气。他后悔了,真的后悔了。当初就该硬起心肠,哪怕把她关在宫里一辈子,也比让她去受那份罪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