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阳光斜照入郗府庭院，在青砖上切割出锐利的阴影。书房里，司空郗公握着笔，
微张着嘴，额角的汗珠无声滑落，悬在笔端迟迟未落下。窗外，风声忽紧。“爹，
”少女郗昀踏光而入，乌亮的鬓角沾着些汗意，步履比寻常贵女更急促三分，
“听闻桓大将军遣人来催回信了？”郗公像握到救命稻草，
将那张铺开的素笺往昀娘面前推：“说是索要北府兵符……可我该如何措辞？
”墨渍在“共奖王室”四字旁晕开一小团挣扎的痕迹，笨拙又固执。郗昀心头一震。
父亲尚做着“忠心可表”的迷梦，她却深知那桓大将军疑忌深重、手段狠辣。
一旦此信流露丝毫恋栈兵权之意，必将成为诛杀九族的利刃。刹那间，
她仿佛嗅到了北府军营里铁器的腥涩与风里飘荡的恐惧气息。“爹，您累了。”她声音轻柔，
却毫无转圜余地，一把抓起那墨迹未干的书信。“此信，女儿替您跑一趟驿站。
”甫一踏出府门，她攥紧书信直往人迹稀疏的巷角而去。左右扫视后，
“刺啦”一声撕开信角，
动作狠决如撕裂的正是桓宣武那张阴沉的面孔——素笺在她手中化作纷纷扬扬，
如一场微小的暴雪，簌簌坠入泥尘。她闭了闭眼，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似要将心头那沉重的恐惧也一并呼出——那是家族倾覆的黑色阴影，浓重得几乎要扼住呼吸。
再踏入书房，郗昀神色如常铺开新纸。她不需思索，提笔挥就。
墨迹清韧秀拔：“臣衰朽病躯，久耗国禄，心实惶愧，
敢乞骸骨归于陇亩……”——字字如针，密密缝起满纸谦退隐忍的姿态。
郗公怔怔瞧着女儿笔下生花，恍若未觉自己已从刀锋边缘被悄然拨回。桓府回信来得极快。
宣武亲笔，罕有的褒奖之词满溢纸面。末了朱批一行字——除督五郡之外，
另加“会稽太守”之职。封赏的金漆诏书在日光里闪着不容拒绝的光晕。尘埃落定？
抑或风波更甚？无人得知。只余郗昀垂袖侍立于父亲身侧，唇角抿成一锋薄刃般的直线。
阳光刺目，她眼底那点幽微的冷光却在沉沉暗涌。经此一役，郗昀之名悄然响彻宫廷深巷。
那场“病退升迁”的奇闻，在有心人眼中绝非偶然。不久，
一道宫旨召至府邸：召郗家女郎入宫，为四殿下伴读。宫阙巍峨，
重檐在万里晴空下投射出巨大的阴影，如同无声张开大口。才踏进学宫偏殿，
一个清越中带着微薄疏离的声音便撞了过来：“久闻姐姐慧心玲珑，解字如神。
”四殿下的母妹，宗室女桓瑜立于案旁，手中不紧不慢把玩着一枚温润玉玦，笑意浅淡，
眼底却未浸暖阳。“譬如那杨修解‘活’字于门楣，姐姐以为然否？是机警过人呢，
还是……过于僭越了？”郗昀心头一凛。这话裹着甜丝软刃，指向她代父毁信之举，
更藏着对锋芒毕露者的警惕。她面上未动分毫，只微微侧首展颜道：“为臣者解主上之意，
譬如舟楫晓行逆流深浅。过与不及，分寸自在其心罢了。”声音清冽，宛如石上流泉。
言语间，已有内侍引她二人前行。宫中曲径深幽，壁上书画皆显考究。行至藏书楼下，
一卷残破泛黄的旧卷帛书被风吹落，恰在郗昀脚边。她俯身拾起，目光扫过，
心头猛地一沉——那帛书背面，八个墨色古旧的字迹直刺眼底：“黄绢幼妇，外孙齑臼”。
这绝不是偶然。宫禁森严，此物落在此处，无异暗藏钓钩的诱饵。她不动声色叠好收于袖内，
却见走在前面的桓瑜忽而回眸，眼神若有深意滑过她的袖笼，唇边笑意深了一寸。入夜，
重重宫门在身后沉沉闭阖，隔绝了尘世。郗昀独坐孤灯下，小心翼翼展开那方神秘的残帛。
“黄绢…”素色丝帛包裹着隐秘的焦虑，她的指尖沿着冰冷的墨迹划过，
像抚过一条暗伏杀机的冰冷毒蛇。
“于字当是‘纟’与‘色’…”思维飞转如穿行于茫茫雾霭，“合之为……‘绝’！
”心头骤然炸开一丝亮光。她铺开素纸，墨迹如惊蛇疾走：“幼妇者，
少女为妙”；笔锋不停，“外孙，女子之合为‘好’”。最后二字尤为艰难，
“齑臼”……辛物之器？“受辛”，那便只能是——“辞”！笔锋猛地顿住，
溅开一点墨痕——绝妙好辞！先帝绝妙好辞？脑中电光石火，
映照出桓大司马权倾朝野的图景，也掠过今日初遇时桓瑜眼中那抹审视的冰凉。
寒意顺脊而上。那断落帛书，那少女眼底深藏的试探，
这尘封于宫墙夹缝的秘语……绝非意外。它们像一张无声张开的蛛网，只待她这误入的飞蛾。
残帛在掌心轻颤，帛卷上谜一般的八字如漩涡流转，无声吸附着她全部心神——黄绢为绝，
幼妇为妙，外孙为好，齑臼为辛……合字成谜“绝妙好辞”。
这分明是逝去先帝的影子徘徊于宫廷禁地！几处宫灯在长廊尽头明灭，
恍若窥伺目光忽隐忽现，映着她骤然紧绷的下颌线条。有人将谜题置于她的必经之路，
如同悬着一柄未曾落下的利剑。为何是她？那人又藏在哪个角落暗中凝望？深宫之险，
远胜沙场万倍，每一盏昏暗的灯影深处都似蛰伏噬人猛兽。此后数日，郗昀不动如山。
御苑春猎，世家子弟骏马如龙，踏碎郊原花香。桓瑜策一匹白玉骢，矜贵地走在最前。
唯独郗昀的马总是不疾不徐地落后约莫二三十步，恒定的距离像是无声宣告。
起初只是隐隐议论，当众人人困马乏，纷纷垂头向马车围拢，
唯独郗昀依旧策着那匹毛色油亮的神骏之马，独自在前领路，衣袂沐风翻飞，
飒然清举之际——众人方如醍醐灌顶。“妙极！”四皇子声音打破了微妙寂静，
他望着郗昀纤挺背影，眼中已全是折服。“昀娘早知狩猎后乘车疲惫，故让马儿省下余力，
此时独见其飘逸风采！这般料敌于先、控引全局的智思，堪比杨修解字之机啊！
”这赞赏坦然而由衷，引来一片附和赞叹。喧哗声中，郗昀微一勒缰，回首的目光掠过众人，
似不经意地与桓瑜相接。少女端坐马上，唇角弧度温婉依旧，
眼底深处却似有薄冰裂开一丝缝隙，幽光稍纵即逝。御风策马的畅快感犹在胸中激荡，
然而回到下处庭苑静坐，那份被无形丝线牵引的幽微触感又如影随形。桌案一角，
安静地放着一方陌生锦匣。她屏息打开——内里别无他物，
唯有一枚小巧精致的木牍赫然映入眼帘。木牍正面光洁无比，
唯有背面的刀刻字迹简洁锋利：“帝出猎，遇桥断。”六字如六根钢针，陡然钉入郗昀眼帘！
她指腹拂过刻痕边缘，粗砺感分外清晰。
“桥断……”脑中飞速回溯先帝生前最后一场春狩——御驾南苑，仪仗浩荡，何等意气张扬！
然而归来后不过数日……“轰——”那庞大身影在众人簇拥的顶峰猛然坍塌，
疑云如黑色瘴雾瞬间弥漫宫阙，至今也未彻底消散。掌心浸出微凉的薄汗。她再次垂目，
指尖停于那“桥”字上。桥，关乎通途，亦象征天堑险阻的跨越……拆之可为“木、乔”，
隐隐触动着灵光乍现，却又云遮雾罩，无法立时勘破关窍。恰逢此时，庭外传来急促步声，
侍女神色仓皇掀帘而入：“小姐，不好了！北府传来急报，老大人……病势加重了！
”心头倏地一沉，如坠寒窟！
父亲骤病的消息与手中这截诡异木牍同时袭来——这巧合难道仅是巧合？她攥紧冰冷木牍，
仿佛攥着一条吐信的毒蛇。
桓瑜隐而不发的眼波、深宫高墙里无声漂浮的尘埃……似在瞬息间结成一张严丝合缝的罗网。
风自轩窗缝隙穿入，烛影剧烈地晃动、扭曲、复又拉伸。她立于光暗交织的漩涡中央，
目光沉如寒潭古井，深处却有两点炽火在无声跃动。次日清晨，宫中气氛凝滞如铁。
天色还未破晓，急召便如巨石砸入沉寂水面。前夜风雨骤至，
南郊御驾归程必经的长桥轰然塌陷近半！消息传来，皇帝震怒已极，
整座宫殿仿佛被无形的雷暴挤压得几乎要裂开缝隙。
丹阳尹温峤——督造桥梁之官——跪在冰冷的丹墀下，满朝文武的目光如芒刺，
尽数扎在他僵硬的脊背上。御座之上，皇帝胸口剧烈起伏，龙袍下的手指已攥得关节发白，
目光如炽焰：“温卿断桥不力！如此疏忽，该当何罪？！”威压排山倒海。温峤面无人色，
嘴唇嗫嚅着，竟连一句请罪的话都卡在喉间无法吐出。四皇子及诸王公垂首侍立，
个个面色紧绷，殿内针落可闻，只余下皇帝粗重的呼吸声刮擦着死寂的空气。
一片令人窒息的凝重中，桓瑜裙裾轻移，姿态如同掠过幽潭的一羽白鹤，悄然出列。
她屈身一福，语调舒缓而镇静，宛如带着奇异的、抚平一切的魔力：“陛下息怒。
臣女观此非全然温大人之过。风雨骤至如天威莫测，岂是人力可尽防？
况且……”她微抬眼帘，目光清明地掠过御座边神情焦灼的几位王爷，
继而朗声道：“桥断虽险，若使陛下銮驾绕道缓行、增派护卫开道，非但无虞，
反添天子沉稳气象，何如？”每个字都敲在皇帝紧绷的心弦上。殿内紧张的气息骤然一松。
皇帝眼中汹涌的怒焰渐渐平息，紧绷的下颌缓缓松弛。他深深望一眼桓瑜，
神色复杂如冰层下暗流涌动。片刻，他疲惫地抬了抬手：“罢了……便依桓女郎所言。
”温峤如蒙大赦，颤抖着拜谢退下。众人也暗自舒了口气，纷纷赞叹桓瑜机变解围。
在一片感激或钦佩的目光围绕中，桓瑜唇角弧度温雅依旧，唯有郗昀静立一隅，
视线穿透喧嚷人群，如同实质的剑锋，死死锁在她脸上。桓瑜被簇拥着退回班列，
视线恰好与郗昀冰冷审视的目光相撞。那一瞬，桓瑜眼角极细微地跳了一下，
仿佛被某种寒星刺中，
那训练有素的从容也裂开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她看清了郗昀眼中无声宣判！
郗昀心中雪亮：那木牍上的“帝出猎，遇桥断”，哪里是预言？分明是操纵！
有人洞悉了桥梁隐患，更算准了皇帝暴烈秉性，故意引而不发，
只为在雷霆震怒之中踏着温峤的肩膀登上救危解难的青云梯！就在桓瑜微变神情的刹那，
郗昀猛地从袖中抽出那枚早已被捂得温热的木牍！小小木牌划过半空，
落在朝堂光亮冰冷如镜的金砖地上，发出清脆震响——“啪！”刻有“帝出猎，
遇桥断”字迹的一面，赫然朝上！死寂瞬间吞噬了殿内每一寸空气。
方才溢散的侥幸和劫后余生的庆幸倏然凝固在每个人的脸上。“此物，
”郗昀的声音穿透了那片窒息的寂静，清晰得不带一丝波澜，却比寒冬朔风更锐利，
直指御座之下身影骤然僵硬的少女，“可是桓小姐‘无意’遗落，令我先睹为快？
”皇帝的目光如同淬了火的铁链，猛地缠上桓瑜那张血色尽失的脸。
群臣惊疑不定的抽气声此起彼伏，所有的视线都化为无形的利刃，集中在桓瑜身上。
方才还是解围功臣的少女，此刻如同跌入一张骤然收紧的巨网。桓瑜微微扬首，
直视郗昀的目光竟奇异地沉淀下来，那惯有的温婉笑意如薄冰退潮，
露出深水之下嶙峋的坚硬本质。她唇角微动，极轻地吐出两个字，几不可闻：“……聪明。
”声音沉入石砖缝隙，却像在郗昀耳边撞钟鸣响。此时，
殿外陡然传来沉重纷乱的金铁踏地声与惶急呼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