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城区的夏天陆晨曦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和韦斯楠是一类人,是在高一那年的蝉鸣里。
那天她蹲在操场边系鞋带,听见篮球砸在篮板上的闷响。抬头时,
看见个穿蓝白校服的男生正弯腰捡卡,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得发亮。
他的白球鞋后跟磨出个小三角缺口,露出里面泛黄的海绵,
像她放在鞋柜最底层那双舍不得扔的旧鞋。“喂,饭卡掉了。”陆晨曦踢了踢脚下的石子,
声音被热风揉得发黏。男生转身时带起一阵汗味,混着柠檬味洗衣粉的清香。
他指尖沾着草汁,把卡塞进裤兜时,陆晨曦看见他脖颈左侧有颗小痣,像被蚊子叮过的血点。
“谢了。”他笑的时候嘴角有个浅梨涡,“高一3班,韦斯楠。”“2班,陆晨曦。
”她注意到他校服袖子卷到胳膊肘,小臂上淡青色的血管像老城区墙面上蔓延的爬山虎。
后来他们常在放学路上遇见。韦斯楠背着洗得发白的帆布包,书包带磨得发亮,
总在她身后五十米处跟着。陆晨曦骑单车的速度会慢下来,
听着他跑步的喘息声从身后追上来,车轮碾过柏油路的沙沙声里,混着他踢石子的响动。
“你家也往这边走?”她侧头问,看见他额角的汗珠滚进衣领。“嗯,前面巷子。
”韦斯楠喘着气,喉结上下滚动,“你住顶楼?”陆晨曦点头。老城区的顶楼夏天像蒸笼,
她妈总把凉席浇湿了铺在床上,半夜能被热醒三次。“我妈说等攒够钱,
就换个带空调的房子。”“我爸也这么说。”韦斯楠踢飞块小砖头,“他收废品的,
说等攒够三万就换台冰箱。”陆晨曦没接话。她想起上周三放学,
看见韦斯楠蹲在巷口帮他爸捆纸壳,手指被麻绳勒出红痕。她爸在汽修厂拧螺丝,
手上常年嵌着洗不掉的机油,每次抱她前都要在工装裤上蹭半天。那时他们还不知道,
老城区的孩子就像墙角的野草,风一吹就往同个方向倒。命运早在蝉鸣里埋下伏笔,
让他们在最狼狈的年纪,撞见彼此同样窘迫的人生。2 师范院校的两周高一结束那天,
陆晨曦在槐树下递给韦斯楠颗橘子糖。糖纸在阳光下泛着银光,是她从王芳那儿讨来的。
“我不读高二了。”她盯着自己磨出毛边的裤脚,“王芳说市师范收初中毕业生,
读三年就能当老师,包分配。”韦斯楠正低头用树枝在地上画篮球场,闻言手一顿,
树枝在泥地上戳出个小坑。“你想好了?”“我妈风湿犯了,总疼得睡不着。
”陆晨曦的声音发紧,“我想早点挣钱。”那天傍晚,韦斯楠送她到楼道口。
陆晨曦摸出藏在口袋里的钱,是她攒了半年的零花钱,皱巴巴的三张十块。
“这是……”“你拿着。”她把钱塞进他手心,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茧子,
“报师范要交住宿费。”韦斯楠的手指蜷了蜷,把钱推回来。“我爸刚卖了批废铁。
”他从裤兜摸出张纸条,上面是他写的地址,“我跟你去师范,工程班。”陆晨曦愣住了。
她知道韦斯楠的物理卷子总接近满分,他说过想考建筑大学,盖那种能看见云的高楼。
可现在他要去读一所连操场都没有的师范,学修水管电路的工程专业。“你傻啊?
”她的眼泪砸在纸条上,晕开他的字迹。“老城区太挤了。”韦斯楠挠挠头,耳尖发红,
“我想跟你去宽点的地方。”师范院校的梧桐叶落了满地时,他们提着蛇皮袋报到。
陆晨曦的教育班在一楼,韦斯楠的工程班在三楼,中间隔着片种满月季的花坛。
他帮她铺床时,从包里掏出个玻璃罐,里面装着晒干的茉莉花。“我妈说这个能驱蚊。
”他把花塞进枕头套,指尖沾着花瓣碎。那两周像偷来的日子。
陆晨曦每天早上能在食堂看见韦斯楠,他总把馒头掰成两半,把有馅的那半推给她。
工程班的课要上实操,他的手掌被扳手磨出红泡,却在她练板书时,
蹲在教室后排帮她削铅笔。变故发生在周六下午。王芳气喘吁吁地跑来,
说陆晨曦妈被送进医院了。“你爸在工地摔断腿,包工头跑了,你妈急得晕过去。
”陆晨曦收拾行李时手在抖。韦斯楠帮她把衣服叠成方块,叠到那件蓝格子衬衫时,
忽然停住了——那是他用第一笔兼职工资买的,说她穿蓝色好看。“我跟你回去。
”他把蛇皮袋扛到肩上,帆布带勒得肩膀发红。“不用。”陆晨曦拽住他的胳膊,
指甲掐进他的皮肉,“你好好上课,我很快回来。”汽车站的广播在喊发车信息,
韦斯楠突然从兜里掏出个信封。陆晨曦打开,看见里面是皱巴巴的零钱,最大面额是二十,
还有张纸条:“我在宿舍养了盆仙人掌,等你回来。”后来她才知道,
那些钱是他周末去工地扛钢筋挣的,一天五十,攒了整整七天。
3 三年异地陆晨曦回老城区的那天,秋雨下得没完没了。她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守了三天,
听着病房里妈妈的呻吟,看着缴费单上的数字越来越大。第四天早上,她把录取通知书撕了,
去超市当了收银员。第一个月发工资那天,她攥着三张红票子在电话亭外站了半小时。
听筒里传来韦斯楠的声音,背景有车床的轰鸣。“你什么时候回来?仙人掌长新芽了。
”“不知道。”陆晨曦望着雨里模糊的路灯,喉头发紧,“你别等我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到她以为断线了。“我查过了,”韦斯楠的声音带着电流的杂音,
“你家附近的大学有专升本,我考过去。”挂了电话,陆晨曦蹲在电话亭后面哭。
雨水打湿了她的工装裤,冷得像冰。她想起韦斯楠总说她手凉,
冬天会把她的手塞进他校服口袋,那里永远暖和。异地的三年像场漫长的跋涉。
陆晨曦换了份餐馆服务员的工作,晚上在路灯下背教育学课本。
韦斯楠寄来的习题册被她翻得卷了边,每道题旁边都有他写的注解,用红笔圈出重点。
他的信总是在周五到达。信封上贴着不同城市的邮票,有时是工地的钢筋图,
有时是师范院校的月季。“工程班要学CAD制图,”他在信里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房子,
“以后给你盖带阳台的。”陆晨曦把信夹在《教育学原理》里,书页间夹着晒干的茉莉花。
那是她临走时从枕头套里倒出来的,每次翻书都能闻到淡淡的香。第三年冬天,
陆晨曦收到个包裹。打开是件深蓝色毛衣,针脚歪歪扭扭,袖口还有处脱线。
附的纸条上写:“我妈教我织的,可能有点丑。”她穿着毛衣去上班,
后厨的阿姨说:“你对象织的?真有心。”陆晨曦摸着粗糙的针脚,
忽然想起韦斯楠那双握扳手磨出茧子的手,怎么捏得住细毛线。除夕夜,
陆晨曦在餐馆值夜班。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时,手机震了震。
是韦斯楠发来的短信:“我考上你那边的大学了,工程系。”窗外的烟花炸开时,
陆晨曦蹲在灶台边哭了。锅里的饺子浮起来,像她这三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4 一居室的月光大学报到那天,陆晨曦在图书馆门口看见韦斯楠。他瘦高了不少,
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夹克,手里拎着两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我来了。”他笑起来,
梨涡比当年深了些。他们的大学在城市边缘,宿舍楼下有排高大的梧桐树。
韦斯楠会在她晚自习结束后等在树下,手里拿着从食堂买的热包子。有时她去他的实验室,
能看见他趴在图纸上睡觉,胳膊下压着没画完的电路图。“累了吧?
”她把带来的热牛奶塞进他手里,指尖触到他冰凉的耳朵。“还好。”韦斯楠揉着眼睛笑,
“等我毕业,就能挣大钱了。”他们省着钱约会。周末去公园散步,
坐在长椅上分吃一个烤红薯;看电影选早场,因为票价便宜五块;陆晨曦的生日,
韦斯楠送她支钢笔,说是奖学金买的,后来她才知道,他连续一周去网吧替人打游戏。
毕业那天,他们拖着行李箱搬进城中村。一居室的出租屋小得转不开身,床占了大半空间,
厕所的门要侧着身才能关上。陆晨曦把韦斯楠送的仙人掌摆在窗台上,
那盆花跟着他辗转了两座城市,刺硬得能扎破手指。“委屈你了。
”韦斯楠摸着墙壁上脱落的墙皮,声音发闷。“不委屈。”陆晨曦从后面抱住他,
下巴抵着他的背,“有你在就行。”刚开始工作的日子像浸在黄连水里。
陆晨曦在小学当老师,工资要月底才发;韦斯楠在建筑公司跑现场,
每天回来都带着一身水泥味。他们在床边搭了块木板当桌子,晚上就着台灯算账单,
算完后相视一笑,眼里都是对未来的盼头。有天半夜,陆晨曦被冻醒。窗外的月光照进来,
看见韦斯楠正往她身上盖衣服。“怎么醒了?”他的声音带着睡意。“你冷不冷?
”她拽过一半衣服给他盖上,“明天买床厚被子吧。”“等发工资。
”韦斯楠把她往怀里搂了搂,“下个月就好了。”那个月的工资发下来,他们买了床新被子,
还添了个折叠衣柜。陆晨曦把两人的衣服分类挂好,她的裙子和他的工装裤挤在一起,
像两棵努力往一块长的树。“等攒够钱,”韦斯楠抱着她坐在床边,看着窗外的月光,
“我们就付个首付,买个带阳台的房子。”陆晨曦点头,把脸埋在他胸口。
他的衬衫上有股淡淡的铁锈味,是她闻了六年的味道,安稳得像老城区的巷弄。
5 冬天的审讯室变故发生在毕业第一年的深冬。那天陆晨曦正在批改作业,
韦斯楠的同事突然打来电话,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嫂子,韦斯楠被警察带走了,
说是……洗钱。”红笔“啪”地掉在教案上,墨汁晕开成朵黑色的花。陆晨曦冲出办公室,
骑单车去韦斯楠的工地,冷风灌进领口,冻得她牙齿打颤。工地上只有几个工人在收拾工具,
说早上来了辆警车,把韦斯楠带走时,他手里还攥着图纸。她在寒风里站了很久,
直到手脚冻得发麻。回到出租屋,看见韦斯楠昨天换下的工装裤还泡在盆里,
裤脚沾着的水泥已经干了。陆晨曦蹲在盆边,手指摸着那片硬邦邦的水泥,忽然就哭了。
那个晚上,陆晨曦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出租屋里,第一次觉得这个城市大得可怕。
路灯的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像张网把她罩住。
她不知道韦斯楠在哪里,不知道他有没有吃饭,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害怕。她想起高中时,
韦斯楠怕黑,晚自习回家总要走在她左边,说这样能挡住影子。她想起大学时,他感冒发烧,
会像个孩子似的赖着她,说只有她在身边才能睡着。那个晚上,
陆晨曦把所有能联系的人都问了遍。派出所的电话没人接,公司前台说不清楚情况,
韦斯楠的手机永远是关机提示音。她坐在空荡荡的屋里,看着窗台上的仙人掌,
第一次觉得这个城市大得可怕。凌晨三点,她摸到床底下的箱子,
翻出韦斯楠大学时的日记本。最后一页写着:“借卡给李哲用了,他说工资卡丢了,
下个月还我。”陆晨曦的心脏像被攥住了。李哲是韦斯楠的老乡,大学时总找他借钱,
韦斯楠每次都把生活费分他一半。第二天一早,陆晨曦揣着仅有的积蓄去了律师事务所。
穿西装的男人翻着文件说:“这种情况很麻烦,涉案金额大的话,可能要判刑。
”“他是被冤枉的!”陆晨曦的声音发颤,“他连蚂蚁都舍不得踩死!
”律师叹了口气:“你先回去等消息吧,我尽量联系。”那几天陆晨曦像活在梦里。
白天强打精神去上课,学生问她为什么眼睛红了,她说沙子迷了眼;晚上回到出租屋,
坐在床边看着韦斯楠的枕头,一坐就是天亮。第七天,律师带来了消息。
韦斯楠在里面什么都不肯说,直到警察问起银行卡的事,他才猛地想起李哲借卡的事。
“他状态很不好,”律师递过来张纸条,是韦斯楠写的,字迹潦草得几乎认不出,
“反复问能不能给你打电话,说怕你一个人不知道怎么办。
”陆晨曦摸着纸条上被泪水晕开的字迹,忽然想起高中时,韦斯楠感冒发烧,
会拉着她的手不肯放,说只有她在身边才能睡着。她仿佛能看见他坐在冰冷的审讯室里,
瘦得脱了形,一遍遍地求着:“让我跟曦曦说句话,就一句。
”6 里面的两个月韦斯楠后来总说,那两个月像过了一辈子。他被带走那天穿着件薄外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