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埂佝偻着腰，指尖捻起的土坷垃在他粗糙的指腹间，一点点、无声地碎成了干燥的粉末，
簌簌落下。他脚下这片田，枯黄的稻梗顶着伶仃萎蔫的穗子，
像一个个垂死挣扎的老人伸向天空的手。热风卷过，没有青涩稻香，
只有一种万物被烤透、榨干最后一丝水汽的枯焦味道，混着远处垃圾焚烧厂飘来的浑浊气息，
沉沉压在肺部。一滴浑浊的汗珠顺着他沟壑遍布的脸颊滚落，砸在干裂的土缝里，
眨眼就没了踪影，连个潮湿的印子都没留下。他抬起头，灰蒙蒙的天上，
连朵肯下雨的云都没有，只有悬在城市方向那个巨大的电子广告牌，
永远闪烁着“金穗农科——丰产守护神”的红绿字样，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嘲讽。
他身后几步远，老伴倚着田埂半截朽烂的树桩，
眼神空茫地望着远方城里那片模糊的高楼轮廓，
气弱游丝地念叨：“娃儿……下月月底……学费……”声音飘忽，如同叹息，
更像一声耗尽了所有力气的残喘。赵老埂没应声，
布满血丝的眼球死死盯着脚下这片吸干了血汗却吐不出半点回报的土地，
灰白干裂的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与此同时，两百公里外，
城市中心摩天大楼顶层的一家名为“虫洞飞跃”的MCN机构内，冷气开得十足。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华喧嚣的城市森林，窗内，
策划组长陈蝗生兴奋得几乎要拍断会议桌：“成了！最终方案——‘蝗神直播间’！
我们就是要打造一个新神！一个属于流量时代、解决农民痛点的‘虫神’！
”他唾沫星子横飞，指着投影屏上那张被处理得威严又诡异的蝗虫图腾，“痛点！
痛点是什么？就是他们怕虫灾！更怕没虫灾的年份也收不上粮！
我们给他们一个宣泄恐惧的出口，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神！”“蝗神？
”新来的美术助理小柳声音怯怯的，“这……能行吗？农民兄弟会信？”“信？
”陈蝗生嗤笑一声，眼镜片后的眼睛里闪着精明的光，“他们要的不是信不信，
要的是活下去的希望稻草！稻草懂吗？我们给一根镶金镶钻的稻草！重点是视觉！视觉冲击！
”他转向一旁埋头操作的团队成员，“文化包装文案呢？给我堆！
把一切古老的、玄乎的、大灾之年的传说全给我扒出来！要看起来有根有源，有模有样！
”“视觉核心：祭坛！”另一个年轻人接口，手指在触摸屏上飞快滑动，调出炫目的概念图，
“传统祭坛叠加全息投影！金色！大面积的、神圣的金色！象征丰收！
再来点神秘紫……祭品？烧真钱！越真越好！百元大钞！对着镜头烧！烧的就是个噱头，
烧的就是个‘诚意’！”会议室里充斥着快餐盒和廉价咖啡的气味，
混合着年轻人熬夜后的亢奋和一种对远方土地苦难无知无觉的冷漠算计。
数据流在屏幕上无声滚动，优化每一步引流转化的可能，
冰冷的数字构成了这场造神运动的基石。几天后，
赵老埂那个屏幕碎裂、用胶布勉强粘住的老旧智能手机上，
一个奇怪的应用图标被强行推送了进来——“神恩”。
图标是一只造型古朴、金光灿灿的蝗虫。村里的小广播也变了味，
不再是往年提醒防治病虫害的农技知识，
而是反复播放着一个磁性而蛊惑的男声：“……蝗神千年护佑，法力无边……心诚则灵，
燃尽灾厄，祈得甘霖丰年……”赵老埂皱着眉，手指迟疑地悬在那个刺眼的金色蝗虫图标上。
他认得“蝗”这个字，那是刻在骨子里的恐惧。隔壁王二柱凑过来，
黝黑的脸上带着一种病态的激动：“老埂哥，看了没？蝗神！真神！人家那直播间，
烧的都是真钱！红彤彤的票子！说是心有多诚，火有多旺，福报就有多大！
”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希冀，那是被干旱和债务逼到悬崖边的人，
看到一根蛛丝般的救命稻草时才会有的光芒。赵老埂没吭声，
只是把屏幕碎裂的手机默默揣回裤兜深处。那金光闪闪的蝗虫像烧红的烙铁，
烫得他心头发慌。真正的蝗灾，毫无预兆地来了。起初只是几片不祥的阴影掠过天际，
低沉的嗡鸣如同末**近的鼓点。紧接着，那阴影便猛地压了下来，铺天盖地，遮天蔽日！
数以亿计的褐色飞蝗，像一片沸腾的、饥饿的浓云，带着摧枯拉朽的声势，
狠狠砸向这片早已不堪重负的土地。它们啃噬一切，枯草、树皮，
最后贪婪地扑向田地里仅存的那点带着绝望绿意的秧苗。那声音不再是嗡鸣，
是恐怖的、密集的沙沙声，是无数口器疯狂撕扯植物纤维的死亡交响！
赵老埂和老伴挥舞着绑了破布的竹竿，在虫云里绝望地扑打，
嘶喊声完全淹没在蝗群振翅的轰鸣里。老伴脚下一滑，重重摔在龟裂的田埂上，
竹竿脱手而出，瞬间被蝗群覆盖。一只硕大的飞蝗甚至撞在她脸上，复眼闪着冷酷的光。
赵老埂扑过去想扶她，更多的飞蝗撞在他身上、脸上，翅膀扑打的力道竟带着生疼。
他看着老伴眼中最后一点光亮也被这褐色的恐怖彻底淹没，只剩下深渊般的绝望和无助。
赵老埂猛地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嚎叫，那声音充满了血沫，
瞬间被无边无际的沙沙声吞噬得干干净净。就在这时，赵老埂裤兜深处那部破旧手机，
仿佛掐准了这绝望的顶点，发出了刺耳又持续的振动。屏幕亮起，
强行推送的“神恩”APP自动打开了。刹那间，金光喷涌而出！
整个碎裂的屏幕：一座由扭曲的金色几何体构成的虚拟祭坛悬浮在一片紫色的数据星云之中，
充满了廉价的科幻神棍感。祭坛中央，
矗立着一尊巨大的、由无数旋转代码和数据流构成的蝗虫神像，冰冷而威严。
一个身穿金光闪闪、布满繁复蝗虫纹路长袍的年轻男人——陈蝗生，站在虚拟祭坛前。
他头戴一顶镶嵌着巨大发光假宝石的奇特高冠，
脸上覆盖着半张绘有金色抽象蝗虫图案的面具，
只露出精心打理过弧线的下巴和一张涂了亮色唇膏的嘴。他的声音通过某种特效处理，
变得极其洪亮、磁性，带着一种非人的空渺回响，仿佛真从九天之外传来：“蝗神显圣，
万民归心！”陈蝗生张开双臂，姿态夸张如同歌剧演员，“信众们！看！这漫天的虫群，
正是蝗神对这片土地久绝恩泽的震怒！是尔等疏于供奉，心意不诚所致！神威如狱！
浩荡天罚！”屏幕下方，无数弹幕像失控的洪水般疯狂滚动： “蝗神息怒！
” “求蝗神开恩！” “主播救救我们啊！” “我家田里全是虫！救命！” “钱！
快烧钱！”陈蝗生面具下的嘴角难以察觉地勾起：“肃静！虔信方能感天！今日，本座开坛，
广纳信众诚心！神谕昭昭：欲求蝗神收回天罚，必以尘世之金，
燃尽尔等心中蒙尘之贪婪与懈怠！唯有真金之火，最是虔诚！”他猛地一挥手，
指向祭坛中央一个熊熊燃烧的虚拟火盆，“看！此乃‘神恩之鼎’！将你们的诚心，
化为香火供奉！以此火煅烧，方能通达神听！
”画面切换成一个特写镜头：一双戴着白色手套的手助理小柳的，
将一叠崭新的、实实在在的百元人民币，投入一个真实的、燃烧着小火苗的黄铜盆中。
鲜红的纸币边缘瞬间卷曲、焦黑，跳跃的金色火焰贪婪地舔舐着那象征世俗价值的图案。
“烧了！真烧了！”屏幕前，无数个王二柱一样的农民失声惊呼，
声音里充满了震惊和夹杂着莫名兴奋的恐惧。那跳跃的、吞噬真金白银的火焰，
在绝望的农民眼中，扭曲成了一种奇特的力量象征——一种用他们唯一能理解的物质财富，
去祈求神明息怒的古老仪式，在数字时代被粗暴地重构和直播出来。“赵老埂！
你还愣着干啥！”王二柱红着眼睛，攥着手机冲过来，
屏幕上跳跃的金色火焰映着他扭曲的脸，“快啊！供钱！烧香火！蝗神显灵了！真显灵了！
烧钱！心诚就能救咱的苗！”赵老埂呆呆地看着手机屏幕上那吞噬纸币的火焰，
又看看身边被蝗群覆盖、已然气息奄奄的老伴，
还有眼前这片正在被啃噬殆尽的、承载着他全家最后一点渺茫希望的土地。
老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风般的痛苦气音，眼神哀求地看着他。那眼神像一把钝刀，
一下下割着他的心。他布满沟壑的手剧烈颤抖着，
慢慢伸向贴身的、那个油布包裹了好几层的小袋子。
里面是儿子在城里工地流血流汗挣来的最后三千块钱，是孙子下个月要交的学费。
陈蝗生的声音带着蛊惑人心的节奏，
机喇叭冲击着赵老埂的耳膜：“……新入门的信众‘勤劳的老牛’供奉心火钱六百六十六元！
蝗神赐福！东南方位的虫云已经开始消散！神迹！这就是神迹！
”“用户‘田埂守望者’供奉五百元！心诚则灵！看！他田地边缘的蝗虫正在转向！转向了！
蝗神听到了你的心意！”这些话语如同魔咒。王二柱更加疯狂地催促：“老埂哥！快啊！
再不烧就来不及了！你看人家！虫都跑了！”老伴喉咙里的嗬嗬声变得急促，
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了赵老埂的裤脚，指甲几乎要抠进肉里。
赵老埂浑浊的眼睛里最后一点理智的光彻底熄灭了。那油布包被猛地撕开，
一沓新旧不一的钞票被他颤抖的手抓了出来。他用尽全身力气，在王二柱的指导下，
点开了那个金光闪闪的“供奉”按钮，手指哆嗦着输入了那个天文数字——3000。
几乎在输入完成的瞬间，屏幕上跳出一个巨大的、燃烧的金币动画，
伴随着刺耳又喜庆的音效。“好！信众‘沉默的田埂’供奉心火钱三千元整！大手笔！
虔诚可鉴！”陈蝗生高亢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激动，瞬间盖过了祭坛的背景音乐，
“蝗神必有厚报！厚报！！”镜头猛地推近，
给了他那张覆盖着面具、只露着嘴的脸一个特写。他的嘴角，那抹涂着亮色唇膏的弧度，
在面具的遮掩下，勾起了一个冰冷、得意、贪婪到极致的笑容。这个笑容如同淬了毒的针，
狠狠扎在每一个屏幕前绝望祈求的农民心上。“接下来！神恩浩荡！神赐福泽！
”陈蝗生语调一变，更加高亢激昂，充满了“神棍式”的狂热，“虫灾乃劫！然神恩慈悲，
为信徒留一线生机！此乃神坛秘藏，上古流传——‘蝗神甘露’！”他猛地一挥手，
指向祭坛一侧升起的一排包装。镜头立刻给过去特写：那是几十个塑料瓶子，材质廉价，
瓶身贴着一张极其简陋的标签。标签设计粗糙，主色调是刺眼的草绿和土黄，
上面印着一个粗糙的、线条歪扭的金色蝗虫图案，
图案下方是四个硕大的、印刷粗劣的黑体字——“蝗神甘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