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夜，凉得透骨。风从窗棂的破洞里钻进来，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潮气，吹得桌上那盏老旧的煤油灯火苗摇曳不定，在土墙上投下奶奶佝偻又巨大的影子。
诗颖坐在小马扎上，借着那点昏黄的光，手指紧紧捏着那张薄薄的、却重得像块巨石的纸——县一中的录取通知书。油墨印着的“录取”两个字，红得刺眼。她沉默着，指尖在那两个红字上来回摩挲，仿佛要将它们从纸上抠下来，刻进骨头里。
“奶，”她的声音很轻，被风吹得有些散，“我不去了。”
奶奶手里的针线停住了。那是一件不知道补了多少回的旧衣服，针脚密密麻麻。她没抬头，只是动作停在那里，像一尊凝固的泥塑。半晌，一滴浑浊的泪，“啪嗒”一下，砸在粗糙的手背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她抬起枯瘦的手，用同样粗糙的手背飞快地抹了一下眼睛，声音哑得厉害：“妮儿……是奶没本事……拖累你了……”
“不怪奶！”诗颖猛地抬头，声音拔高了些，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尖锐，瞬间又低下去，只剩下浓浓的鼻音，“是我……我自己不想念了。念书有啥用？不如……早点出去挣钱。” 她飞快地把通知书折好，塞进炕席最底下，好像这样就能把那个叫“梦想”的东西彻底压死。动作又快又急，带着一股狠劲。
奶奶没再说话，只是佝偻着背，一下一下，更用力地拉着针线。昏黄的灯光下，那影子晃动得厉害，像随时会碎掉。
几天后，天刚蒙蒙亮，公鸡还没打鸣。诗颖背着一个洗得发白、边角磨损得厉害的旧帆布包，站在了村口那条唯一通往山外、坑坑洼洼的土路边。包里只有几件旧衣服，奶奶硬塞进去的几个煮鸡蛋，还有那支奶奶年轻时用过、笔帽都磨秃了漆的旧钢笔——这是她唯一带走的“奢侈品”。
奶奶拄着根磨得油亮的木棍，执意送她。山风卷起老人花白稀疏的头发，露出额头上刀刻般的皱纹。她枯瘦的手紧紧攥着诗颖的手腕，那力气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妮儿，在外头……别怕吃亏，吃亏是福……”奶奶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孙女的脸，像要把她的模样刻进心里，“躲着点人……别让人欺负了……别跟人争……平平安安的……奶在家里……等你……”
“奶，我晓得。”诗颖用力地回握了一下奶奶的手，那手冰凉粗糙，像老树的皮。她喉咙堵得发疼，不敢再看奶奶的脸，猛地抽回手，转身就踏上了那条蜿蜒下山的土路。她不敢回头，生怕一回头，看到奶奶孤零零站在晨风里的影子，就再也挪不动脚步。身后，奶奶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被风吹得断断续续，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她背上。
她挺直了脊梁，一步一步，把那个养育了她十七年、也困了她十七年的山村，和那个在风中渐渐缩成一个小黑点的、她唯一的亲人，用力地甩在了身后。
城市的声音是轰鸣的。
诗颖站在“腾达精密制造”厂区那巨大、锈迹斑斑的铁门外，感觉整个人都被那持续不断的、从各个车间涌出来的巨大噪音淹没了。机器的嘶吼、金属碰撞的尖叫、传送带沉闷的滚动……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像无数只无形的手，粗暴地撕扯着她的耳膜，让她头晕目眩。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混合着机油、金属粉尘和汗酸味的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的腥甜，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带她进来的工头是个四十多岁的黑胖男人，姓王，大家都叫他王主管。他叼着烟，眯缝着眼，目光像带着黏性的刷子，在诗颖那张过分干净漂亮的脸上来回扫了好几遍，尤其在纤细的脖颈和微微起伏的胸口停留得格外久。
“喏，就这儿，三号流水线。”王主管吐出一口浓烟，烟雾呛得诗颖忍不住偏头咳嗽了一声。他用夹着烟的手指了个方向，油腻腻的脸上堆起笑，“拧螺丝，简单得很！一看你这么伶俐的妹子就会。跟着李主任好好干！” 他拍了拍旁边一个同样穿着油腻工装、头发稀疏的中年男人的肩膀。
李主任，李伟，一张老实巴交的方脸，此刻也显得有些局促。他飞快地瞟了诗颖一眼，对上她的视线又立刻躲开，搓着手：“呃……好，好。跟我来吧。”
流水线像一条望不到头的钢铁巨蟒，冰冷地盘踞在巨大的厂房里。传送带不知疲倦地向前滚动，上面是密密麻麻、形状各异的金属配件。诗颖被安排在中间一个工位，她的任务很简单：拿起传送带送过来的金属外壳，用气动螺丝枪把几个特定的螺丝拧紧，再放回去。
“看着点速度！跟上！掉一个扣半天工钱！”一个粗嘎的声音在不远处吼着，是线长。
诗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陌生和慌乱，学着旁边工友的样子，拿起一个外壳，沉甸甸的，边缘有些锋利。她笨拙地举起那把比她想象中重得多的螺丝枪，对准孔位。按下扳机。
“嗤——咔哒！” 巨大的气流声和金属撞击声在她手中爆开，震得她虎口发麻，整个手臂都跟着抖了一下。螺丝枪差点脱手。旁边几个男工发出几声短促的嗤笑。
汗水立刻就从额角冒了出来。她咬紧下唇，强迫自己忽略那些异样的目光和笑声，再次拿起一个外壳。动作依旧生涩，但比刚才稳了一点。
传送带无情地向前滚动，速度越来越快。诗颖感觉自己像被绑在了这头钢铁怪兽的尾巴上，只能拼命地追赶。重复，重复，再重复。拿起，对准，扣扳机，放下。手臂开始酸痛，手指被粗糙的金属边缘磨得发红，汗水顺着额角滑下，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她胡乱用袖子抹一把，视线模糊中继续下一个动作。
午饭铃声像救命的号角。巨大的厂房里，机器轰鸣声短暂地低了下去。工人们像泄了闸的洪水，涌向食堂。诗颖疲惫地放下螺丝枪，感觉两条胳膊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只是沉重地吊在肩膀上。她跟着人群移动，脚步虚浮。
食堂里充斥着饭菜味、汗味和嘈杂的人声。她端着那份只有几片发黄菜叶和一点油星漂浮的汤，还有两个硬邦邦的馒头，找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下。刚咬了一口馒头，一个阴影就笼罩下来。
“哟，新来的妹子？”一个流里流气的声音响起。诗颖抬头，是流水线上斜对面一个染着黄毛的年轻男工，旁边还跟着两三个同样嬉皮笑脸的同伴。黄毛毫不客气地在她对面坐下，凳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一个人吃饭多没劲？哥几个陪你聊聊？叫啥名儿啊？啧啧，这脸蛋儿，在这破地方拧螺丝，可惜了了！” 他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指，竟想往诗颖下巴上勾。
诗颖猛地偏头躲开，手里的馒头差点掉在油腻的桌面上。“我不认识你。”她的声音冰冷，带着竭力压抑的颤抖。
“不认识？聊两句不就认识了？”黄毛的手没碰到人，脸上有点挂不住，笑容变得有点狰狞，“装什么清高？在这厂里，谁不知道我‘黄毛’？识相点，晚上下了班，请哥几个出去喝一杯？” 他身后的几个人跟着起哄，目光肆无忌惮地在诗颖身上扫视。
周围吃饭的工人都看到了这一幕，但大多数人都选择了沉默，低头扒拉着自己的饭菜，或者干脆端着盘子走开。有几个女工投来同情的目光，但也只是看着。
一股冰冷的屈辱感从脚底直冲头顶，烧得诗颖耳朵嗡嗡作响。她猛地站起身，凳子腿在地上刮出更大的噪音。“让开！”她端起几乎没动的餐盘，声音不大，却冷得像冰。
黄毛被她突然的爆发弄得一愣，下意识地侧了侧身。诗颖端着盘子，挺直背脊，目不斜视地从他们身边走过，走向泔水桶，将那份廉价的饭菜“哐当”一声全倒了进去。她甚至能感觉到背后那几道带着怒气和下流欲望的目光，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她的后背。她快步走出食堂，把那些恶意的哄笑和议论甩在身后，独自站在厂房外被阳光晒得滚烫的墙根下，大口喘着气，身体却一阵阵发冷。胃里空空如也，只剩下翻江倒海的恶心。
下午的流水线，似乎运转得更快，更沉重。机器持续的轰鸣像无数只钻头钻进她的脑袋，嗡嗡作响，让她太阳穴突突地跳。手臂的酸痛变成了麻木的钝痛，每一次举起螺丝枪都像在对抗无形的阻力。汗水早已浸透了薄薄的工装，黏腻地贴在背上。她只能机械地重复着动作：拿起、对准、扣扳机、放下。传送带上的金属外壳仿佛无穷无尽，每一个冰冷的棱角都在嘲笑她的渺小和无力。
然而，比身体的疲惫更难熬的，是那无处不在的窥探。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来自不同方向的目光。斜后方的李主任，那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中年男人，他巡视的频率似乎格外高。每次经过她的工位，脚步总会不自觉地放慢，那双眼睛不再看传送带或产品，而是带着一种粘稠的、令人极其不适的探究，在她弯下腰操作时，在她抬手擦汗露出纤细腰线时，贪婪地停留。那目光像滑腻的虫子，爬过她的皮肤，让她一阵阵泛起鸡皮疙瘩。
更让她如芒在背的是来自上方办公室的窗户。二楼那排宽大的玻璃窗，像几只巨大的、冷漠的眼睛俯视着整个车间。偶尔，她能捕捉到那扇属于王主管办公室的窗后，一个模糊的人影。那人影似乎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视线穿透嘈杂的车间，精准地落在她身上。即使隔着遥远的距离和模糊的玻璃，诗颖也能感受到那目光里的油腻和毫不掩饰的占有欲。那是一种打量猎物的眼神，冰冷而势在必得，让她从心底里感到寒冷和恐惧。她只能把头埋得更低，把动作做得更快，试图用忙碌来屏蔽掉这些令人窒息的注视。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铃响，那刺耳的声音此刻听来如同天籁。诗颖几乎是立刻扔下了沉重的螺丝枪，手臂酸软得抬不起来。她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随着疲惫不堪的人流涌向更衣室。只想快点换掉这身汗湿发臭的工装，离开这个让她窒息的地方。
昏暗、拥挤的女更衣室里弥漫着汗味和廉价香皂混杂的气息。诗颖动作麻利地换下工装，穿上自己洗得发白的旧T恤和牛仔裤。她只想快点离开，离那些目光、那些噪音、那些令人作呕的气息远一点。
她低着头，快步走出更衣室门口，只想融入外面渐渐稀疏的人流。突然，斜刺里伸出一只肥厚油腻的手，猛地攥住了她的胳膊！
“啊！”诗颖惊呼一声，心脏瞬间跳到了嗓子眼。她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用力甩手，那只手却像铁钳般死死箍住她的小臂，力量大得惊人，粗糙的指节掐得她生疼。
一股浓烈的酒气和汗臭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诗颖惊恐地抬头，正对上王主管那张堆满横肉、涨得通红的胖脸。他显然喝了不少酒，眼睛浑浊充血，喷着酒气的嘴几乎凑到她脸上。
“跑……跑那么快干嘛？诗……诗颖妹子？”王主管舌头打着结，唾沫星子喷溅出来，“陪……陪王哥聊聊……聊聊人生……嘿嘿……”他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竟要去摸诗颖的脸。
“放开我！”诗颖用尽全身力气挣扎，声音因为恐惧而尖利得变了调。她抬起脚，狠狠地踩在王主管穿着廉价皮鞋的脚面上。
“哎哟！”王主管吃痛，手上的力道松了一瞬，但随即被激怒，表情更加狰狞，“妈的！给脸不要脸！”他非但没松手，反而更加用力地把诗颖往旁边堆放杂物的黑暗角落里拽！
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诗颖。更衣室门口虽然还有零星的女工出来，但看到这一幕，都吓得脸色发白，要么低下头装作没看见匆匆跑开，要么站在远处，犹豫着不敢上前。没人敢得罪主管。
“救命！放开我！”诗颖绝望地尖叫，指甲狠狠抠向王主管的手背，留下几道血痕。
“叫！再叫啊！”王主管狞笑着，借着酒劲和体型优势，眼看就要把瘦弱的诗颖拖进那片黑暗。就在这时，旁边一个堆放废弃纸箱的角落突然“哗啦”一声响。
一个身材壮实、皮肤黝黑的女工猛地站了起来，手里还拿着半块没吃完的硬馒头。她叫刘芳，平时在流水线上话不多，力气却很大。她显然是在角落里躲着吃饭，目睹了全过程。
“王主管！你干啥呢！”刘芳的声音又急又怒，带着浓重的乡音。她几步冲过来，毫不犹豫地一把抓住王主管拽着诗颖的那条胳膊，用力往外掰，“松开！听见没！耍酒疯别在这儿耍！”
刘芳的力气很大，王主管猝不及防被扯得一个趔趄，手上的力道又松了几分。趁着这个机会，诗颖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猛地一挣，终于挣脱了那只油腻的手！她踉跄着后退好几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心脏狂跳，浑身控制不住地发抖，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王主管被刘芳拽着，酒似乎醒了一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恶狠狠地瞪着刘芳：“刘芳！你他妈多管闲事是吧？想不想干了？”
“呸！”刘芳毫不畏惧地啐了一口，依旧死死拦在诗颖身前，像一堵墙，“老娘凭力气吃饭！不像某些人，仗着点小权就干不是人的事儿！你再动她一下试试！”
周围开始有胆子稍大的女工围拢过来，小声议论着，看向王主管的眼神充满了鄙夷。王主管看着越来越多的人，脸上有些挂不住，加上酒劲被这么一闹也消了大半。他指着刘芳和还在发抖的诗颖，色厉内荏地骂了一句：“行！你们给我等着！”然后悻悻地整理了一下被扯歪的衣领，骂骂咧咧地转身走了。
直到那个肥胖的背影消失在通往办公楼的方向，诗颖紧绷的身体才像被抽掉了骨头一样，顺着冰冷的墙壁软软地滑坐在地上。她抱着膝盖，把头深深埋进去，压抑的、劫后余生的哭声从臂弯里闷闷地传出来，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刘芳走过来，蹲下身，粗糙但温暖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妹子，别怕，那畜生走了。以后……躲着点他。这种人，惹不起，躲远点。” 她的声音带着无奈和同情。
诗颖抬起头，脸上满是泪痕，眼睛红肿，但里面除了恐惧，更多了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冰冷的恨意。她看着刘芳，用力地点了点头，嘴唇抿得死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个城市，这个工厂，比她想象的深渊，还要冰冷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