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空气粘稠得像半凝固的糖浆,一丝风也没有。老旧风扇在床头徒劳地摇头,
扇叶搅动闷热的空气,发出疲惫的“嗡嗡”声,吹到身上只有一丝微弱、几乎带着体温的风。
后颈和脊背的汗水早已浸透了薄薄的棉质背心,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又闷又痒,
像裹了一层不透气的油布。我烦躁地在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翻了个身,
身下的凉席早就被焐得温热,不再有丝毫凉意。头发更是如同湿透的海草,
一绺绺黏腻地贴在额角、脸颊和脖子上,每一次翻身,
发丝拉扯头皮带来的粘腻感和随之而来的刺痒都让人抓狂。汗水顺着额角滑进眼睛,
带来一阵辛辣的刺痛。“操!” 我低骂一声,猛地坐起身。
头皮被汗湿的头发闷得发胀发痒,像有无数细小的蚂蚁在底下爬,
又像无数看不见的针尖在轻轻扎刺。这感觉比单纯的闷热更折磨人,简直要把人逼疯。
实在受不了了。趿拉着塑料拖鞋,鞋底拍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回响,
在死寂闷热的夜里格外清晰。我拖着被暑热蒸得发软、如同灌了铅的身体,
摸黑走到靠墙的书桌前。指尖在冰冷的玻璃桌面划过,触手一片光滑的凉意,
驱散了一丝指尖的燥热。凭着记忆,很快摸到了那个东西——外婆留下的老物件,
就放在桌角那本厚厚的新华字典旁边。触手冰凉,带着沉甸甸的木质感,
瞬间压住了掌心的汗湿。是那把槐木梳子。
窗外惨淡的月光透过没拉严实的、洗得发白的蓝布窗帘缝隙,吝啬地洒进来一线微光,
勉强勾勒出书桌和上面堆放的杂乱书本的轮廓。借着这点朦胧的光,我看清了手中的梳子。
深沉的、近乎墨黑的褐色,木纹细密而扭曲,盘根错节,像是凝固的黑色河流,
又像无数纠缠的怨毒目光。梳背宽厚,线条古朴,透着一股子年深日久的沉郁。梳齿不算密,
大概只有十来根,但每一根都打磨得异常光滑圆润,
在月光下泛着一种温润内敛、却让人心底发寒的幽光。握在手里,
那冰凉沉实的触感竟奇异地压下了几分心头的燥热,仿佛握住的不是木头,
而是一块深埋地底多年的寒玉。我把它举到眼前。月光下,梳背中央,
一个模糊的刻痕隐约可见,像是被岁月和无数次的摩挲深深蚀进了木头的肌理。
凑近了仔细辨认,
股极其微弱的、如同深埋地底的棺木散发出的、混合着土腥和陈腐气息的味道幽幽钻入鼻孔。
那刻痕似乎是两个极其古拙、笔画边缘几乎被磨圆融的繁体小字:结缘。结缘?跟谁结缘?
这梳子少说也有几十年了,甚至更久。外婆去世前,把它郑重地交给我妈,
说这是老辈传下来的东西,能安神,能养发。我妈嫌弃它老气又带着股说不出的阴森气,
一直塞在抽屉最底层。后来我搬出来租了这间老破小,收拾东西时不知怎么的就把它带来了,
一直丢在书桌角落吃灰。木头却一点没朽,反而有种温润内敛的光泽,
像是吸饱了时光和人手的油脂。指尖小心翼翼地划过那冰冷的刻痕,
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带着某种粘稠的、仿佛能渗透骨髓的阴冷感,顺着指腹悄然蔓延,
直抵心尖。管它呢!头皮痒得实在钻心,像有无数小虫在啃噬。
我抓着这把冰凉得有些瘆人的老槐木梳,一屁股坐回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木板床边。
席子的温热透过薄薄的睡裤传来,更添烦躁。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发泄的情绪,
我抓着梳背,将那冰冷光滑的梳齿,猛地按向头顶最痒、最闷热的后脑勺!
“嘶——”一股难以言喻的、透骨的冰凉感,瞬间从梳齿接触的头皮处炸开!
如同盛夏三伏天里猛地将整个头颅浸入冰窟!那股冰凉甚至带着一丝尖锐的刺痛,
沿着颅骨的缝隙,如同无数条冰冷的细蛇,“嗖”地一下窜遍整个天灵盖!
燥热和粘腻感被这突如其来的、霸道至极的冰冷瞬间驱散、冻结!舒服!
一种近乎战栗的、带着诡异痛感的舒适!我忍不住打了个巨大的激灵,牙齿都磕碰了一下。
手上的动作却没停,反而像是被这奇异的冰凉感蛊惑了。槐木梳子那冰凉光滑的梳齿,
轻易地分开汗湿粘连、如同水草般纠缠的发丝,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吸附油脂的顺滑感,
从头顶百会穴的位置,缓缓地、有力地梳下。每一下,
都带来那种令人头皮发麻、灵魂都要出窍的冰凉触感,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冰针,
正温柔而坚定地刺入发根深处,将淤积的暑热和烦躁一丝丝、一缕缕地强行抽走,
只留下一种空洞的、被净化的麻木感。梳子摩擦油腻发丝发出细微的、粘滞的“沙沙”声,
在死寂闷热的房间里异常清晰,甚至盖过了老旧风扇的嗡鸣。窗外虫鸣微弱,
世界仿佛被这单调而诡异的梳头声笼罩。一下,两下,三下……我闭着眼,身体微微后仰,
沉浸在那冰泉般汹涌的凉意里。那凉意从头皮流淌至颈后,蔓延过紧绷的肩颈肌肉,
甚至顺着脊椎骨缝一路往下,直抵尾椎,连带着整个被暑气蒸腾得发胀的身体都松弛下来,
沉重地陷在温热的席子上。太舒服了,舒服得让人意识模糊,昏昏欲睡。
后颈处原本刺痒难耐的感觉,在这冰凉的梳齿抚过时,奇迹般地平息了,
只剩下一种被冰镇后的麻木。就在我梳到第七下,梳齿带着冰凉的顺滑感,
快要抵达油腻的发梢末端时——“叮!”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毫无预兆地响起!声音不大,却异常尖锐,像是一根极细的钢针掉落在冰冷的瓷盘上!
瞬间刺破了那冰凉的舒适幻境!梳齿上传来的顺滑感猛地一滞!像是……在油腻的发丝丛中,
突然碰到了一个极小、极硬、带着冰冷棱角的异物!梳子被卡住了!动作猛地一顿!
我疑惑地、带着一丝被打断舒适的不耐烦,睁开眼。是头发里缠了什么东西?发卡?小石子?
不可能啊,睡前明明冲过澡,头发虽然油,但还算干净。下意识地,带着一丝不祥的预感,
我抬起握着梳子的手,凑到眼前。借着窗外那线微弱的、青白色的月光,
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聚焦在梳齿上。瞬间!一股冰冷的、足以冻结血液的寒意,
毫无征兆地从脚底板猛地窜起,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沿着脊椎骨缝一路疯狂窜上后脑勺!
全身的汗毛根根倒竖!每一个毛孔都在瞬间收缩、尖叫!只见槐木梳子末端,
靠近宽厚梳背的几根梳齿缝隙里……赫然缠绕着……几缕头发!梳头掉头发再正常不过。但!
这几缕头发的颜色……在惨淡的、如同死人脸色的月光下,
呈现出一种……极其诡异、刺眼、令人心胆俱裂的……银白色!不是老人那种灰白!
也不是少白头那种缺乏光泽的白!
是那种毫无生命光泽、如同千年古墓中陪葬的丝帛朽烂后的、彻底的、死气沉沉的银白!
白得瘆人!白得如同深冬最冷的霜!而且,这几缕银白发丝,并非松散地挂在梳齿上,
而是……极其紧密地、如同有生命般、以一种极其怪异的、螺旋缠绕的方式,
死死地勒缠在梳齿的根部!勒得那么紧,几乎要嵌进那深褐色的槐木纹理里!那缠绕的形态,
透着一股子恶毒的、纠缠不休的劲头!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极度恶心和灭顶恐惧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沾满墓土的手狠狠攥紧、揉捏!
头皮刚才被梳子带来的冰凉舒适感瞬间消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针扎般的、密密麻麻的刺痛和难以抑制的、深入骨髓的麻痒!
仿佛那些银白的发丝,正隔着虚空,将冰冷的恶意传递过来!我猛地低头,几乎是扭着脖子,
惊恐地看向自己垂落在肩头、被汗水浸得乌黑发亮、一缕缕油腻腻粘在一起的头发——乌黑!
油腻!沾着汗渍!在月光下泛着不健康的油光!哪里有什么银白色?
那这几根死死缠在梳齿上、散发着不祥死气的银白发丝……是从哪里来的?
一个荒谬又恐怖到极点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液,瞬间注满了我的脑海,
冻结了所有思考——是这把梳子!
是这把刻着“结缘”、冰凉得像块寒玉的槐木老梳子自己……生出来的?
或者说……它……缠上去的?“啪嗒!”我像被烧红的烙铁烫到,
又像是甩掉一条盘踞在手上的毒蛇,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这把诡异的槐木梳子甩了出去!
它砸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而空洞的“咚”的一声响,如同敲在朽木棺材板上。
梳齿间死死缠绕的那几缕刺目银白发丝,在昏暗的光线下,
如同几缕来自地狱的、冰冷的鬼火,无声地、恶毒地嘲笑着我的惊恐。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粘稠得如同胶质。闷热依旧,
但那股令人昏昏欲睡的冰凉舒适感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仿佛置身于积满灰尘的古墓深处的阴冷和死寂。
风扇还在徒劳地转着,发出的“嗡嗡”声此刻听起来却像垂死者的呻吟。我僵在原地,
手脚冰凉得失去了知觉,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把静静躺着的槐木梳子,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每一次搏动都沉重地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如鼓的“咚咚”声,
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炸裂开来。冷汗,如同打开了闸门的冰水,
瞬间浸透了后背单薄的棉布背心,湿冷的布料紧贴着皮肤,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却丝毫无法冷却内心翻腾的恐惧。是幻觉?是光线太暗看错了?
还是……这老物件真有什么邪门?外婆留下的……难道是……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
像一只冰冷的大手扼住了喉咙。我甚至不敢弯腰,连靠近一步都不敢,
仿佛那静静躺在地上的不是一把梳子,而是一条随时会暴起噬人的毒蛇,
或是一张刚刚揭开的、来自阴间的催命符。目光惊恐地扫过冰冷的水泥地面,
那几缕缠绕在梳齿上的银白发丝,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刺眼得如同寒冰,
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死气。逃!立刻!马上离开这个房间!这个念头无比强烈,
如同溺水者渴望空气。我几乎是手脚并用、连滚爬爬地冲出了卧室,反手“砰”地一声,
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甩上房门!门板撞击门框的巨大声响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惊心,
震得墙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仿佛那扇薄薄的门板能隔绝房间里的一切诡异,
能挡住那把梳子和那几缕鬼发。客厅里同样闷热凝滞,
老旧吊扇在头顶慢悠悠地、有气无力地转着,搅动着凝滞的空气,
扇叶的影子在惨白墙壁上晃动,如同巨大的、缓慢挥舞的鬼爪。
我一屁股瘫倒在硬邦邦、蒙着一层灰尘的旧沙发上,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后颈的皮肤一阵阵发紧发麻,仿佛那冰凉的梳齿还停留在上面,
甚至……那被缠绕的银白发丝所触碰过的地方,
皮肤下正传来一阵阵细微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蠕动感?
“呃……”我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呻吟,双手死死抱住了头。不行!不能让它留在屋里!
必须处理掉!立刻!马上!理智在恐惧的间隙艰难地冒头,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狠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