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宗这一年的开山收徒，赶上了好天气。
碧空如洗，流云舒卷，巨大的试仙台上，汉白玉石栏温润生光。台下，黑压压挤满了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少年少女，以及陪同的家人仆从，怕不下数千之数。人声鼎沸，每一张年轻的脸上都混合着焦灼、渴望与对那缥缈仙途的无限憧憬。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实的期待，压得人喘不过气，又忍不住深深吸气，似乎多吸一口，便能多沾上一分仙缘。
高台之上，几位身着青云宗淡青色道袍的执事肃然而立，神情淡漠。他们身前，一尊半人高的“测灵石”寂然矗立，表面光滑，内里却似有云霞缓慢流淌，偶尔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灵光。
一个个名字被唱响，少年们依次上前，将颤抖的手按上冰凉的测灵石。
“王猛，金土双灵根，中品！”
人群中爆发一阵小小的骚动和羡慕的低语。那名叫王猛的壮实少年猛地一握拳，满脸红光，几乎是跳着走到通过者的人群中。
“李芊芊，水木双灵根，上品！”
惊呼声更响。一个绿裙少女矜持地抿嘴一笑，眼角眉梢俱是压不住的得意，步履轻盈地走去，引来无数注目。
气氛愈加热烈，仿佛空气都在燃烧。
林轩站在人群靠后的位置，手心沁出细密的汗，又悄悄在粗布衣襟上擦干。他年纪不过十五六，面容尚带稚气，身形略显单薄，但眉眼清秀，眼神里有种不同于周遭狂热期待的沉静，只是此刻，这沉静底下也难免泛起了波澜。他听着那些或高昂或失落的结果，看着那些或狂喜或惨淡的面容，心跳一下重过一下。
“下一个，林轩！”
执事冰冷的声音传来。
林轩深吸一口气，拨开人群，一步步走上高台。脚下的汉白玉冰凉坚硬，他的步子很稳，却觉得这段路格外漫长。无数道目光黏在他背上，灼热，探究。
他站定在测灵石前，最后看了一眼那片高远澄澈的天空，然后缓缓伸出手，将掌心贴合上去。
触感冰凉，初时并无异样。
然而下一刻，测灵石内部那缓缓流淌的云霞猛地一滞，随即剧烈翻滚起来，色彩混乱地交织、冲撞，几个呼吸后，竟迸射出一种极其黯淡、驳杂不堪的灰黄色光芒，那光芒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却带着一种死气沉沉的污浊感，石体本身甚至发出了一声细微却刺耳的嗡鸣，像是承受了某种不堪承受的污秽。
台上一直淡漠的执事们脸色骤然变了。为首的那位山羊胡执事一个箭步上前，死死盯着测灵石，又猛地抬眼看向林轩，眼神里的厌恶几乎不加掩饰。
“这……五行驳杂，灵气溃散！是废灵根！而且是前所未见的浑浊！”他的声音又尖又锐，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瞬间传遍了突然变得死寂的试仙台。
“废灵根？”
“居然真有这种灵根？不是说万中无一，比天灵根还稀罕么？不过是废物的稀罕！”
“怪不得测灵石是那种反应，看着就晦气……”
死寂被打破，窃窃私语声浪潮般涌起，那些目光瞬间从灼热变成了冰冷的鄙夷、嘲弄，甚至是嫌恶，仿佛他是什么不洁之物。
林轩的脸庞血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变得惨白。他僵在原地，按在石头上的手微微发抖，那冰凉的触感此刻如同毒针，顺着他的手臂狠狠扎进心里。
山羊胡执事嫌恶地挥袖，一股无形的力道将林轩的手从测灵石上弹开，力道不轻，让他踉跄着倒退了一步。
“滚下去！废物东西，凭你也配玷污仙门？”执事的声音冰冷刻薄，“青云宗没有你的位置！”
林轩猛地抬头，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他看着那执事冰冷的脸，看着台下那些形形色色的目光，整个世界的声响仿佛都离他远去，只剩下胸腔里那颗不断下沉、冰冷、几乎要停止跳动的心脏。
最后一点微弱的希冀，碎了。
他没有再试图争辩，只是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那只残留着冰凉触感的手，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刺痛却毫无所觉。他转过身，一步一步走下高台。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仿佛避让瘟疫。
仙缘？长生？
一场笑话罢了。
……
人群散尽，喧嚣落幕，试仙台空余寂寥。
一名外门管事领着失魂落魄的林轩，绕过后山小径，越走越荒凉。虫鸣鸟叫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浸入骨髓的阴冷寂静。空气中的草木清香没了，浮动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陈腐气息。
最终，他们在一片荒芜的山坳前停下。
眼前是一片望不到边的荒寂墓园。灰黑色的墓碑东倒西歪，大多残破不堪，被厚厚的苔藓和枯藤缠绕，许多连名字都看不清了。枯死的歪脖子树张牙舞爪地伸展着枝桠，在渐渐弥漫起的稀薄夜雾中，像一个个佝偻的鬼影。荒草没膝，随风发出簌簌的轻响，更添凄冷。
远处，几盏长明灯在雾气中闪烁着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昏光，非但不能照亮什么，反而映得周遭影影绰绰，更显诡异。
“喏，就是这儿了。”外门管事是个胖胖的中年人，语气倒不算刻薄，只是透着十足的漠然，“宗门的墓园，埋的大多是没能筑基、寿元耗尽的弟子，还有些来历不明的尸身。总得有人守着，清理杂草，添添灯油，别让野畜糟蹋了。”
他指了指墓园边缘一处低矮得几乎像是要陷进地里的石屋，屋顶上长着乱草，门板歪斜，看起来比那些墓碑好不了多少。
“以后你就住这儿。记着，晚上老实待在屋里，别乱跑。这地方……不太平。”管事顿了顿，似是犹豫了一下，还是从怀里掏出个粗布包塞给林轩，“几个冷馒头，顶几天。每月初一会有人送次吃食。”
说完，他像是怕沾染上此地的晦气，不再多看林轩一眼，转身快步离去，身影迅速消失在山径的雾气里。
林轩抱着那冰冷的粗布包，独自一人站在暮色四合、阴风惨惨的墓园入口，望着那如同巨兽贪婪张开的黑洞洞的嘴巴。
完了。
一切都完了。
废灵根，守墓人。
这就是他的命。
巨大的绝望和孤寂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他张了张嘴，却连一声呜咽都发不出来。
……
日子变成了一潭死水，沉滞，腐朽，看不到一丝涟漪。
林轩每日机械地除草，擦拭那些冰冷残破的墓碑，给那几盏半死不活的长明灯添上劣质的灯油。食物很快吃光了，他只能靠挖些勉强能入口的野菜根，混合着发硬的饽饽度日，身体迅速消瘦下去，眼眶深陷。
夜里，石屋阴冷潮湿，刺骨的寒意钻心透骨。屋外，风声呜咽，时常夹杂着一些奇怪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异响，像是低语，又像是哭泣，若有若无地飘来。他蜷缩在冰冷的板铺上，用那床薄硬、散发着霉味的被子死死捂住头，浑身僵硬，不敢动弹，更不敢向外看上一眼。
绝望和恐惧日夜交替啃噬着他。
直到一个月圆之夜。
清冷的月光意外地亮，透过石窗的缝隙，水银般泻入屋内，在地面投下一小片冰冷的皎洁。
林轩正蜷缩着试图入睡，眼角余光却被那片月光照亮的一抹异样颜色所吸引——那是在石屋角落，一块松动的石板下，似乎埋着什么东西。
鬼使神差地，他爬过去，费力地撬开那块石板。
泥土下，静静躺着一面物件。
他将其取出，拂去尘土。那是一面巴掌大小的青铜古镜，边缘缠绕着古老模糊的云纹雷鸟图案，镜身布满暗绿色的铜锈，触手冰凉沁骨，却又有种奇异的温润。最奇特的是，那本该映照人面的镜面，却朦胧一片，像是蒙着一层永不消散的浓雾，根本照不出任何影像。
林轩握着这面古怪的铜镜，翻来覆去地看，除了觉得沉重冰凉，并无其他特异之处。他苦笑一下，大约是某位前任守墓人遗落的无用旧物吧。心下怅然，随手将其放在窗边那束冷白的月光下，自己重新蜷缩回铺上，继续与寒冷和恐惧对抗。
夜渐深。
当月光最盛，清辉完全笼罩那面古镜时，异变陡生！
镜面上那层浓郁的迷雾忽然剧烈地翻滚起来，如同沸腾，缕缕肉眼可见的、阴寒漆黑的墓园阴气，受到某种无形力量的牵引，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丝丝缕缕地没入镜面之中。
紧接着，那翻滚的迷雾渐渐平息，镜面之上，却浮现出一个个更加幽深、更加古老的奇异字符，以及一幅幅扭曲诡异、违背常理的人形运功图！
这些字符和图录如同直接烙印进林轩的脑海，明明一个都不认识，含义却自然而然地浮现——《幽玄噬天功》。
这是一篇前所未闻、玄奥诡异到极点的功法！而且，它所需的修炼根本，并非天地灵气，竟是这墓园之中无穷无尽的阴死秽气！
林轩的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血液奔涌的声音在耳边轰鸣。他死死盯着镜面上那些不断流转、变幻的字符和图录，眼睛睁得极大，瞳孔深处，一点点燃起近乎疯狂的光。
废灵根？无法吸收天地灵气？
那便……吞噬阴气！
他的人生，在这一刻，轰然转折。
……
寒来暑往，墓园里的枯草黄了又绿，绿了又黄，不知不觉，便是三年。
石屋依旧低矮破败，但屋内，那个曾经的枯瘦少年已然脱胎换骨。
林轩盘坐在冰冷的蒲团上，周身笼罩着一层极淡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黑色雾气，丝丝缕缕的阴寒气息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缓慢而坚定地渗入他的体内。他的面容平静，眼神幽深，昔日稚气褪尽，只剩下一种在孤寂和诡异中淬炼出的沉静与冷厉。
这三年，他依靠古镜，夜夜汲取阴气，修炼那部诡异的《幽玄噬天功》。进度缓慢得令人发指，痛苦更是常人难以想象——阴气灌体，如同一次次刮骨摧筋。但他熬过来了。废灵根的桎梏，竟真的被这另辟蹊径的邪异功法强行打破了一丝！
虽然修为依旧低微得可怜，仅仅相当于引气入体初阶，在这修仙界底层依旧蝼蚁不如，但他体内流淌的，已不再是凡俗之力。更重要的是，古镜每月显现的功法内容愈发深奥，他隐隐感到，这面镜子隐藏的秘密，远不止于此。
今夜，又是月圆。
却并非寻常月圆。
窗外，阴风呼号，比以往任何一夜都要凄厉凶猛，吹得石屋嘎吱作响，仿佛随时都要散架。浓郁的灰黑色雾气彻底笼罩了整个墓园，视线不出丈许。那雾气冰冷粘稠，其中竟隐隐传来无数细碎、杂乱、充满怨毒与贪婪的嘶鸣与低语，让人头皮发麻。
林轩心头一凛。
今天是……中元节，鬼门大开之日！
他握紧了手中的青铜古镜，镜体冰冷依旧，却在微微震颤，仿佛在兴奋，又像是在预警。
就在这时！
墓园深处，那常年被最浓重雾气封锁、连他都不敢轻易靠近的核心区域，猛地传来一声无法形容的、沉闷却仿佛能撕裂魂魄的巨响！
轰隆！
整个大地似乎都随之微微一颤。
下一瞬，笼罩墓园的浓雾被一股无形巨力强行排开，清出一片诡异的真空地带。天空中，惨白却浓郁的月光毫无阻碍地倾泻而下，恰好照亮那片区域。
几乎同时，林轩手中的青铜古镜剧烈一震，脱手飞出，悬浮于他的面前！
镜面上，那片常年不化的浓雾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旋转，最终化作一个深不见底的旋涡。
旋涡深处，不再是功法字符。
而是映照出了墓园深处的景象——
月光之下，土地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隙，裂缝之中，无尽精纯至极、却又冰寒彻骨的阴气如喷泉般汹涌而出！
而在那阴气喷泉的最中央，一具水晶棺椁缓缓浮沉。
棺椁透明，清晰可见其中躺着一具女尸。
白衣如雪，青丝如墨，铺散在棺中。她的面容模糊不清，被一层仙辉与死气交织的氤氲笼罩，看不真切，只能隐约窥见那惊心动魄、完美得不似凡尘应有的轮廓。
她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已经沉寂了万古岁月，冰冷，死寂，却偏又散发着一种令人想要顶礼膜拜的无上威严，以及一种……诡异邪魅到极致的绝世风姿！
仙光与死气，神圣与邪异，两种截然矛盾的气息，在她身上完美交融，亘古长存。
林轩的呼吸骤然停止，瞳孔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状，全身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冻结了！
青铜古镜悬浮空中，镜面死死对着那具水晶棺椁和其中的绝世仙尸，镜框上那些古老的云纹雷鸟图案竟仿佛活了过来，微微流转，发出低沉而渴望的嗡鸣。
嗡——
古镜轻颤，镜光幽微，与那仙尸散发的辉光遥相呼应。
林轩僵在原地，神魂俱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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